梁文道、许子东推荐:骆以军和“故事便利店”回来了!
“骆以军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故事”——许子东
“我想特别跟你推荐我的好朋友,台湾著名小说家骆以军的《故事便利店》”——梁文道
阔别两年多,骆以军和他经营的“故事便利店”回来了。
没有见面的日子里,外面的世界有些“奇怪”。我们在轮番上演的人间悲剧前渐渐感到麻木,在脱口而出的“我爱你”中变得更加孤寂,在滑不到尽头的算法推荐里陷入更深的无助。那些曾用来理解、丈量人类心灵与想象力的“工具”全部崩溃失灵,但别怕,至少我们还有故事。
音频节目《故事便利店第三季:重逢的季节》已在看理想App上线,点击「阅读原文」了解。
这一季故事的舞台,来到二十世纪现代小说的海洋中。不是小说课,也不是严肃的文学赏析,店长骆以军想重新打捞那些人类情感最微小、细腻、脆弱的结晶,在经典小说的世界里,唤醒一种种久违的心动。
讲述|骆以军
来源|《故事便利店第三季:重逢的季节》店长的话
01.
重逢的季节
故事一直是那么昂贵的一件事。但我何其侥幸、何其幸运。一开始应该是2019年,我开了这个叫做《故事便利店》的音频节目。这个题目多么逗!“叮咚一声,先生您好,小姐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您要货架上的任何哪一个故事呢?扫个条码,扫个二维码吧~”
隔了几年,我们又做了《故事便利店》第二季。这样又过去了好几年,这几年,说故事的我——也许我可以哀丐一下——真够呛的,我生了几场大病,遇上了一些以正常人来说或许都撑不住的倒霉事。
突然之间,我发觉自己从一个长得很像钟馗、长得很像鲁智深的大叔,变成了一个长得很像老去的鲁智深、老去的钟馗的“北北”了。我竟然快要六十岁了。
我很开心,能够和您又接上通讯。这一季的《故事便利店》,我们的副标题,就叫做“重逢的季节”。
《过往人生》
几年前,在北京的冬天录制《故事便利店》第一季的我,并不晓得,有一天故事会想念故事,或者说,说故事的人竟然会对听他故事的人产生所谓“想念”、“怀念”这种心情。
当时我是到北京,那是2018年的12月底,2019年农历年前,我分了两次,对我这个祖先应该是北方胡人但从小生长在南方的家伙来说,真是冷到我抽根烟觉得喷出的烟好像都会结成冰掉下来,或者我拿烟的手指都冻僵了,好像一掰就折断了。
理想国一个漂亮能干的北京姑娘,每天到我住的小旅馆接我,用车押着我到一个录音间去。我走进录音间的时候,那个录音间很暖和,我像一头熊,要一层一层脱去我的雪衣、内层的棉袄、大毛衣、毛帽、围巾,甚至我裤子外面还套着一件雪裤,我都要一层一层扒掉。
然后,我在录音间里面开始说一个一个故事。我感觉那个录音室,被一个玻璃墙围着的录音室,我感觉那个姑娘跟操控这些录音设施的小哥,他们都被我那一个个故事迷住了。
每天录完音后,我又把一身的“熊皮”依次穿回身上,这个姑娘会带我去一家叫做“孙二娘陕北面馆”的店,点两碗像脸盆那么大的臊子面。我全都吃光,超好吃的。我认为我灵魂里就是一个那么爱吃臊子面的西北胡人。我真怀念那家孙二娘陕北面店,我真怀念那段录音时光。
好多年过去了,这几年,我又写了三本长篇小说,我的身体也远不如前,但就像个老头儿,开始乖乖看医生,还去针灸,听别人讲一些关于养生的话题。
所以,谢谢收听这一系列《故事便利店》的朋友们,很奇妙,你们让我可以把故事继续讲下去。
02.
什么是灵魂?
在第三季《故事便利店》的开场白,我想和您分享一个最近发生在我身边的事。
古人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杜甫·《赠卫八处士》)不过,就在此刻,在我现在录制音频时的一个多月前,我一位在阳明山读大学时的老友F君——当年沉迷于歌德和尼采,我们班诗写得最好的那个家伙——很突然地过世了。
他大学毕业后很吃了一些苦,辗转去到一家颇大的电脑公司工作,蹲了三十年,也升到主管。原本今年十月打算退休。他也没像年轻时那样写诗了,却一直保持着我们大学时的那种孤独的臭模样,独身住在阳明山一处出租屋里,里头堆满了书,每天下班从公司骑摩托车回山上。
那天傍晚,他的机车摔倒在小山路边,因为那里太荒僻了,所以后来警方和医院评估,他可能独自在暗夜的山路躺了五个小时,才被后来开车经过的路人看见,报警、送医。
据说送到急诊室时还有意识,但等到我们这些老朋友和他住嘉义的老母亲,还有公司同事,接到通知赶去医院,他已经状况急转直下,昏迷不醒,装上了叶克膜。
到第二天清晨,医院宣布抢救无效,拔管,也就是这个人的生物寿命,终结在他五十七岁时。
F君的死因非常怪异,是重度糖尿病,送医时血糖高到七八百,也就是酮酸中毒。他会骑机车然后孤零零倒在那无人夜色的山径,就是因为他自己不自知地血糖浓度爆表了。
但他是个瘦子,而且这个从青年走进中年乃至初老的时光翻页中,他是我年轻时的这些哥们里非常独特的一位,他会去攀爬那些海拔三四千米的大山,是非常专业的登山家。而事实上,一直有糖尿病,注射胰岛素或心肌曾经梗塞,这十年来一直大小病跑医院的,是胖子外形的我。
我当然非常伤心,但我这里不想将此过度戏剧化,我想回忆一个三十多年前的画面。
《永恒和一日》
那时在阳明山的大学班上,我和F君都被同学视为孤狼、怪咖、有点神秘的人物。我们都不上课,但各自在那山中的破烂小宿舍,死K着其他人不感兴趣的、上个世纪西方的,我不知道为何会系统翻译到我们这样东亚第三世界的,那些书店书柜上的小说。
那些书,和后来这三十年来,这个世界铺天盖地的网路、视频、电光爆闪,那么庞大、嘈杂、啼笑悲欢翻页快速的讯息,如此不一样。
我们像眼神发光的附魔者,沉浸地读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卡夫卡的小说、川端康成的小说、马尔克斯的小说、杜拉斯的小说、福克纳的小说。
F君,这位二十岁的处女座诗人,在山上独居的时光,他是耽迷地读着尼采的书、歌德的书。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不理解,那种耽读、耽迷在那些哲学书中,是怎样的一种状态?
二十多岁的我们彼此并不熟,像是武侠小说里那些外形怪模怪样的练武高手,知道对方是有奇迹、神功的。
有一次,F君搭我的便车,我想听过《故事便利店》第一季的朋友,当知我二十岁的时候,在阳明山开着一辆非常破烂的车,我的车停在我们学校后山一处银色光辉的芒草丛前。
F君突然对我说:“骆胖,你答应我,不要自杀。这个班上,你是我唯一视为灵魂的对手。”
请试想,他是一个极内敛、寡言、孤独,甚至二十出头被尼采、海德格尔、康德困缠住,不是以哲学系学生的理路,而是年轻的诗人。想象我们同时也耽迷梵高的画、伯格曼的电影,他竟对我说出这样一段,其实比我写给我老婆的情书还要深切真挚的、充满人类爱的话。
为什么在三十年前,我这位现在已经死去的老友会对我说那样的话?什么是灵魂?或者说,现在听我这音频的朋友,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故事便利店》第一季里,另外一个故事中的人物小贤。
那个故事我讲到,同样是三十年前,小贤的太太小妹,怀了一对双胞胎女婴,但当时阴错阳差,他们很恐惧那一对双胞胎是临床医学意义上的阴阳人。
是的,这两个不同故事中的人物,F君和小贤,还有说故事的我,我们三个在真实的、后来的三十年,在时光中慢慢变成那种半年在咖啡屋聚一次,是旁边桌年轻人眼中的大叔或伯伯了。
我们聚在一起其实仍然是两眼发光、嘈嘈咻咻地抢着说话,不复年轻时的生涩。这其中,F君的好奇、求知欲,或者说那种文艺复兴式的、对人类各种知识的激情,是最巨大的。他着迷于考古学,天文宇宙的科普,外星人的传说,包括苏美尔文明、埃及还有我们所谓“夏朝”历史的各种假说。
今年初,我们三个老友还约了一起去做各自的基因定序,必须邮寄你的血液采样去美国一个专门做这种服务的公司。光从外貌看,我的祖先一定是中国西北胡人,他们俩都是汉人。
但看小贤的轮廓,他的祖先应该混了某个年代的阿拉伯人,而F君则坚持,他曾在一幅画中看到一个和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哥萨克骑兵。
《后半生》
如果F君没有那么突兀、荒谬地死去就好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也就是这五六年,我们三个在我们常去的那家小咖啡屋,在可以抽烟的户外座,那么即视感地,我们悲不能抑,充满对造化的畏惧地聊着,刚发生在我们身边的那场大瘟疫。
当时我们聊在电视上看到的,意大利人、法国人、德国人,数以万计的人死去,和医院崩溃、老人哭泣的画面,包括在印度发生的满大街的尸体还有烧尸体的篝火,这些好像是我们父辈他们在家中一脸恐惧说着的经历。
我们这三个家伙,我们这一代人,糊里糊涂长到了快要六十岁,面前的世界突然又剧烈崩溃、变形、扭曲,让人痛苦。我们这半生收藏在自己胸怀里的工具箱中,对人类理解和想象力的工具,那些工具突然不够用了。
我突然又想起自己二十几岁时,如同信徒,虔诚地在我的小宿舍里“誊抄石板上的经文”,缓慢时光中抄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川端康成、博尔赫斯、马尔克斯……
这些二十世纪伟大的小说心灵,和一个生在东亚、第三世界的小岛,像侯孝贤电影《风柜来的人》,或贾樟柯电影《小武》里打桌球的那些小混混,为什么、是什么,我们会在二十岁的时候,那么幸运地一头栽进,譬如说F君的尼采、歌德,我的川端康成、昆德拉、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是什么?
或说那所谓的“灵魂”,放在我们后来三十年各自像枝桠乱长的人生,变成了什么?
03.
当小说的强光照在脸上
其实,这档节目的起心动念,是想象面对一屋子对小说有憧憬的年轻人,类似散谈、促膝、交心,来回忆我自己二十出头时,懵懵懂懂,像是和世界隔着有煤污的车窗玻璃,在没有足够经验与教养的状态下,第一次读到川端康成、第一次读到夏目漱石、第一次读到马尔克斯、第一次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读到福克纳、第一次读到张爱玲的感觉。
对二十出头的我来说,只是读他们众多小说中的一本或一章,在我的内心里,就已经像是“被另一种次元全部核爆、重置,拗扭成另一种物理形态”,像是原本空寂、贫乏的火星表面,突然被这些小说神人带来漫天雷击、滂沱大雨、流淌烈焰以及不可思议的极光,或像是进入了之前人类完全没有梦见过的,繁复的森林植株与禽鸟、以及其中的猎食生物链,和那些生生灭灭的演剧。
二十多岁时的我,素面和这些小说相见,那么无知又那么幸运。但就是在那个像是黑白片将要过渡到彩色电影的时代,那么贫乏的我,像阿里巴巴打开藏宝洞,看到那令我“眼瞎目盲”的“二十世纪小说之光”。
我曾多次在和别人聊天的时候说过,当年我二十出头,在山中溪边宿舍读了太宰治的《人间失格》,那时候我的心灵根本接不住小说里那全面扑袭的绝望、美以及深深的悲哀。
没有人在旁边指导我,那小说就像一尾活物钻进我脑袋,我完全驯服不了。当时外面滂沱大雨,我跑去山中狂走,久久无法平息,后来想从裤袋拿出瘪掉的烟袋拿根烟来抽,发现纸烟全部泡烂了。
我十分想在今天这个年纪,回忆当时在阳明山小宿舍中,在不同的小说中初遇的那种最初的撼动,就像满头白发的鉴定老师,拿着几只小破瓷器标本,谆谆相劝,“那许多眼花潦乱,快速交易的,是膺品、是假货啊!”现在想来,真是令我“浑似不欲簪”。我好像在召唤二十多岁时,读着那些小说的,年轻的自己。
年轻时的我,应该无法想象后来加诸在我身上的,那些与小说这件事完全无关的许多事。但回头静默想,张爱玲、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波拉尼奥等那些拉美小说天才,昆德拉、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让年轻时的我们抓耳挠腮,像是要破开宇宙次元,在几重天外重建人类梦想之境的小说家,没有一人是“无痛分娩”的。
我们会在节目中谈到的,应该是我被某几个小说的强光照眼,令我惊异与着魔、“眼瞳变成银币般”的时刻,是一个或能代表九十年代我这一辈在这个东亚的小岛上,极幸运、奢侈的,像是某种高温喷焰割开的窥孔或观测窗洞。
《半生缘》
比如说,我们会从张爱玲的《半生缘》中,看到几乎快要消失的“脆弱的告白”;我们会从沈从文的小说里,看到一种练习,一种属于小说的、在近距离的人跟人之间的陀螺仪。
我们会从大江健三郎那里来讲,怎么把被攫夺失去的重新创生出来;我们也可以在沙林杰的《麦田捕手》里,看看小说如何将伤害修复、将掉进沥青地洞里的救赎出来。
我们可以谈谈博尔赫斯的小说的迷宫;我们可以谈谈,在川端康成笔下,从一个火车的车窗外,流动的、傍晚的、旷野的风景上面的篝火,以及叠映到另外一个车厢里的美丽的少女脸庞,来看看这种透明的、流动的美感;我们也可以从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来谈谈误解的词,或是如何旁观他人的痛苦。
这一季的节目,我会提到较多的经典小说,以及这些在二十世纪启蒙过二十多岁的我的,我觉得美如梦幻、附魔者的心灵、痛苦的感觉,来看这些小说家如何在小说中旋转这种魔术方块,我会试着在这样一集一集里面旋转它们、拆解它们,跟大家分享。
我需要在此说明的是,那更深邃的、更延伸的、要用更长时间去体会的,譬如《红楼梦》,譬如真正做足功课才再次、三次、四次重读的卡夫卡或是《追忆逝水年华》,或其他一些重型长篇,都不在我们这一次音频的讨论范围内,但或许之后我们会有机会补上。
如果真的把小说当朝圣之途,当作抵达之谜,当作永无止境的仆倒再奋志爬起,那么你会发现,每一篇顶级小说都会像咒印之盒,年轻时你打开它,细细咀嚼那些奇妙列阵的字句、造境,让它们进入你的大脑,长出所谓的灵魂。
于是,你就被那强曝光改变了,就和那原本站在人群中的自己不一样了。然后,你用被卡夫卡、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昆德拉、被张爱玲,被鲁西迪灼烧过了的眼睛,继续承接、观看、沉思,后来的这个世界。
我是这么想的。
04.
故事的结局
接下来,让我把F君的故事讲完吧。其实关于F君,有一件事情,对我来说很像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或是一个发光的房间,或是一个封闭的乡景,我不会忘记。
那一年,我们三个之中的小贤,莫名其妙被验出癌,且整个扩散胸腹腔。他住进了台北荣总医院一栋大楼的最高层,事实上那就是所谓的癌末病房。事过境迁,小贤告诉我们,那一个多月,他旁边病床的至少五六位病友,轮流住进与离开,先后死去。
我们那时才二十七八岁,不太有经验和教养去安慰奇怪的、临终的玩伴。小贤的哥哥,约十年前在念高中时,和友人驾车经过华江桥,对向车道一辆刹车失灵的公交车为了减速,将车体磨擦中间分隔岛。不想,整台公交车腾空翻摔,他哥哥和朋友的那台小客车正好驶过,四人被压成血肉模糊。
你可以想象,小贤这个他母亲幸存的次子,现在竟然罹患癌症,死亡笼罩在这良善无辜一家人头上的阴郁哀伤。
所以,27岁的我和F君,从阳明山我们三个人的学生宿舍,我开着我那台破车,我们走后山一条小产业道路接阳投公路,到山下的荣总医院去探望小贤。
那天恰巧一个强烈飓风扑袭台湾,但我们那年纪,或那年代对讯息接收的限制,我们完全没理会外在世界的狂风暴雨,事实上,那和我们一头栽进的西方小说、美术、电影,或有某种衔接。
我们那么无知、无感于肉体的渺小脆弱。想象我的破车,那雨刷像疯人院最痛苦的病人狂摇着头,在我们前面车窗哗哗拨开倾盆大雨,我们以为自己是怒海狂浪行舟的小艇。车窗外可以听见狂风打旋的呼啸,然后外面的所有景色,全变成一种银色的、被朝下流的水淹没,一种模糊的、淡绿色的,应该说是水底世界。
《永恒和一日》
真的,我们完全忘了此行,说不定是去和我们最好的玩伴诀别。我们充满一种想象中大航海时代的葡萄牙人,主船已翻覆,但我俩划着的小艇,在这样水天已难分何为上、何为下的时候,一切都是巨浪的冒险激情,和我们两个倒霉鬼的诧笑。
当时无知、没有想象力,那个破车随时也会抛锚熄火。我们其实距离这个小岛贫穷安分的年代没有很久,应该也才十几年吧。那进退由我们驾驶的铁壳破车,像宫崎骏动画《红猪》里最初的双翼飞机,好像整个车体要解离了,引擎发出巨大的哮喘,但我们可以硬压着驾驶盘,硬强迫它去顶外面的飓风或倒灌的大水。
那很像我们自己的身体、心灵,从二十多岁到后来这近六十岁的一个缩影。
我想描述我们那个梦境般的画面。我们的车进入被一棵棵倒下的大树拦断的那条极陡的下坡小路。我想到的,是白垩纪-古近纪希克苏鲁伯殒石造成的恐龙大灭绝,在第一时间,在海底的某只蛇颈龙所目睹的那种无边际的蓝,及这片蓝中像烈焰喷涌的绿光。
那种目击的下一刻即是死灭的,没有固定好的线条,上下四方全在激流漩涡,我们的一生或只在那侥幸一刻才看见,之后如何想复刻也不可得,也许那就是地球最初一亿年的景观啊。
F君如我从最年轻时、回忆中的那个他,到后来我们初老,不同情境再遇,一样拿我没办法的表情,就是“没辄”,没见过我这么倒霉的人,只要和我在一起,就会遇见那么严谨小心的他无法预料的“画布的天地全部蜷曲”。
因为我要驾驶那破车,F君只好下车,顶着漫天暴雨狂风,走到那小山径陡坡的中央,用力将那断倒的树抱起,像柔道的“大外刈”将之摔到路旁,浑身湿淋淋地上车。我们两人像顽童嘻笑怒骂这荒唐之境。但车行驶没十公尺,又一倒树拦路。F君只得又下车,再一人搬那个巨树。
我记得我从车窗,看见银光淋漓,那变成色晕的,正在搬树的F君,确实那个视觉多像我们现在,F君如烟般袅袅消失。但因为最后这几年,我们和小贤三个乱聊的AI,这个执念,我可能在一种并不在相同次元,似乎那线条、光影、流动态、各自被小银鱼般闪跳塞进其中的橘色、迷彩绿、灰色、卡其色,其实是纷乱的F君的散漫状态,但确定那里有一个F君存在着。
后来,我们的车终于下山到了荣总医院,搭电梯到那栋建筑最顶楼的小贤的癌末病房,我们在那年纪也完全没有经验,被病床上头发已经光秃,穿着病人罩衫,对自己莫名的不幸际遇一种茫然,甚至我年纪渐大,可将其领会为一种性情根底,那就是不打扰人的静美。
我和F君收敛起“阿呆与阿瓜搭着独木筏,激流穿越来到此地”的说不出是惊吓或欢快的情绪。小贤父母一脸哀戚,向我们致谢。
大约一个月后,莫名其妙地,小贤“好了”,就像是之前那些X光、断层扫描,所有检查的样本全被人恶戏、恶搞,然后一夕之间,医院发现他的胸腔、腹腔干干净净,没有癌了,他出院了。
因为我们全都缺乏人世之经历,整件事就像卓别林电影一样,说不出的轻易、跳接。我们那时着迷一个叫《X档案》的美国影集,所以我们都说,小贤是“被外星人抓了”,做完一些实验观测,结束了,又把他放回来。
《老友记》
我想那个暴风雨中像随时要翻的小舟,像是《汤姆·索亚历险记》或《哈克贝里·芬历险记》里的那两个男孩,其实那时那狭山路也已经是条小湍溪了吧?
我们也并不是美国一百年前的白人与黑人的友伴,而是第三世界,这个东亚的小岛,我们知道或不知道的断简残篇,各自以那年代的中学,然后我们那个“野鸡大学”所能拿到手中的碎片,我驾驶着我那台简直在汪洋中颤抖、发出哮喘低吼的日本二手车。
我们是否搞不清楚历史的债务?只因那年代在那小镇戏院——门口有坐在一桶腌着削了皮的芭乐、像农村来的老妇——在那小镇戏院看了偷袭珍珠港《虎!虎!虎!》,就代入觉得,自己是驾驶随时要解体的临时战斗机的渊田,戴着飞行帽或像蛙镜的眼镜,风暴声太大。我们只能以东亚人面对比自己巨大、凶残许多的死亡召唤吗?漫天烟花吗?爆炸的碎片吗?小小的同伴比着手势,往那个恐怖的黑洞,蜻蜓摆尾地钻进去。
上路吧,菩提萨波诃,莫恐惧,莫颠倒妄想,跟上,跟上,一切充满冒险的趣味。
这样的一幅油彩画。那个暴雨中小破车的驾驶窗,流淌着的银幕。小小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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