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不太喜欢新造的仿古建筑，但梵宫很特别 | 范慕尤

灵山胜境

无锡的春日来信是鼋头渚的樱花，粉色花雨点染满城春色。七年前我和父母亲去无锡也是慕名先去看樱花。赏樱之后我想起同在太湖之滨的灵山。灵山源于印度的灵鹫山，也就是佛陀说法的圣地，因山形似秃鹫而得名。无锡的灵山原名马山，据说玄奘当年经过无锡看到此山，称呼其为小灵山，之后就成了灵山。印度的灵鹫山就这样被移植到了中国，就如浙江的普陀山一般。说来有趣，汉地佛教徒孜孜不倦致力于将印度的佛教圣地一一复刻于汉地。王邦维老师说过这种行为源于 “边地情结”——因中国在佛经中被称为“边地”而产生的遗憾和不甘的情绪。通过圣山的移植，边地也就成了圣地，这也算是佛教“中国化”的一个经典案例了。

父母亲都听说过灵山大佛和梵宫，很有兴趣，于是我们一行人就到了灵山脚下。先看到的是悬着“灵山胜境”匾额的门楼，有五道拱门和五个翘角飞檐的屋顶，粉墙黛瓦，很有徽派建筑的轻灵秀气。门楼内侧悬的匾额是季羡林先生题写的梵文“灵山胜境”。我特意看了一下，果然写的是“鹫峰”（grdhrakuta）。其实梵文原词里并没有“灵”，是汉译者加上的。所以“灵山”这个略称其实和原词相去甚远，倒是挺符合中国文化的意境，钟灵毓秀之地，正是佛陀讲法之处。门楼之后是一座巍峨的石牌坊，一色的花岗岩石柱，门开五道，名为“五智门”。每道门上都有一座石质歇山顶，其上一排藏式佛塔作为装饰。居中三道门的正反两面分别镌刻“布施”“持戒”“忍辱”“禅定”“精进”“般若”十二个大字，即大乘佛教所说的“六度”。

九龙灌浴喷泉

不到灵山，不知大佛之大。过了五智门，就看到了不远处矗立于高台上的大佛。以为不远，可谁知过广场，经浮雕，穿过祥符寺，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佛脚下。广场中央是“九龙灌浴”的青铜雕塑，立于音乐喷泉中央。雕塑顶部是硕大的莲花，一开始看时中间花瓣是闭合的，等了一会儿音乐响起，莲花盛开，孩童状的释迦牟尼从中升起，右手高举，四周的九个龙头一起向他喷水。看到这一幕，我不禁想起当年读过的佛传经典里的描述，佛陀降生后走了七步，举手而言：“天上天下，唯我为尊。”又想到一个有趣的细节，佛经里常见的是龙王兄弟为太子沐浴，即二龙灌浴。只有《普曜经》里写的是“九龙灌浴”。印度和西域的佛教雕塑中常见的是二龙灌浴。而汉传佛教的壁画和雕塑大多是“九龙灌浴”，比如敦煌壁画、大足石刻等。想来“九”在中国文化传统里有特殊的象征意义，真龙天子又称九五之尊，所以用“九龙”更符合汉地的文化习俗。

降魔变铜雕

广场尽头是一座巨型铜雕，佛陀位于中心，端坐于莲台上，右手触地，遍布他四周的是明晃晃的刀枪剑戟。那些持武器者遍体黑色，奇形怪状。这场景太过熟悉，它曾出现在印度的阿旃陀石窟，也曾屡次显现在敦煌壁画中，克孜尔石窟、云冈石窟都有它的踪迹。连去年热播的电视剧《唐朝诡事录》的一个单元也以它命名——正是描述佛传故事经典情节的“降魔变”。它讲述的是佛陀在菩提树下修行时，魔王波旬为阻止佛陀悟道率领魔军围攻佛陀最终被降服的故事。这组铜雕的形制构图和敦煌壁画大体一致，魔军是“猪鱼驴马头，驼牛兕虎形”（出自《佛所行赞》）。佛陀右下方身姿妖娆的三位少女和左下方垂垂老矣的妇人形成鲜明对比，这也是最戏剧性的情节之一，三名魔女引诱佛陀不成反被佛陀变成了老妪，暗喻世事无常，红颜白发只在一瞬。不过和敦煌壁画明显的西域风格相比，铜雕的人物、服饰更汉化，而且有的地方还借鉴了西方雕塑技术。

灵山大佛

铜雕后是祥符禅寺，最早建于唐代，历代多次重修，可惜民国期间毁于兵燹，只剩一棵千年银杏树和一个水井。现在的建筑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重建的。我们先进天王殿，经大雄宝殿到朝拜广场，就看到两百一十六级台阶的“登云道”。爬“登云道”是个体力活，太辛苦，妈妈放弃了。我和爸爸一边爬一边打趣道：“唐三藏要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取到真经，我们是要爬两百级台阶才能见到大佛。”走完台阶往下看才发现设计的讲究，原来是只见平台不见阶，好像南京的中山陵也是这样的。站在佛像脚下近距离仰望大佛更是被它的高度所震撼。我在四川看过乐山大佛，没想到灵山大佛比它还要高一些。大佛是经典的立佛样式，右手“施无畏印”，左手“施愿印”，看上去颇有唐代造像的风格，雍容慈和。

大佛右侧是梵宫。远远看过去既像是城堡，又像是宫殿，塔楼耸立，院墙重重。走近了发现它的门柱、门楣都是汉白玉制的。顶部很有特色，是五个状似莲花的华塔。五座塔自然会让人联想到文殊菩萨的道场五台山，据说文殊菩萨修行之地有“五顶”，他头上有五髻，象征五智。塔身鎏金，阳光洒落，宛若镀了一层圣光。

梵宫（徐莫摄）

一入梵宫，如入佛国。华光灿烂，七宝庄严；飞天曼舞，菩萨凝目；优昙花盛，妙音鸟鸣。从门厅到廊厅，我们最先被穹顶的灯光吸引。光线柔和自然，还会变换不同颜色，时而幽暗如蓝夜，时而璀璨如日出。仰头看去，藻井被分成多个方格，有莲花纹装饰，有点像我在印度阿旃陀石窟看到的某个窟的穹顶，也是小方格点缀莲花。据说藻井是由多个木雕构建组合而成的，灯源则隐蔽其后。形成“见光不见灯”的景观，可称为梵宫的第一绝。

第二绝就是令人目不暇接的木雕，廊厅中最夺人眼目的是穹顶下卷棚里的三十四个飞天雕像。飞天源自印度教的乾达婆，是天界的乐神，后来成为佛教“天龙八部”之一，属于听佛讲法的天神。因为他们多是人首鸟身，或人身带有翅膀，就被称为“飞天”。其造像从印度流传到西域，在敦煌蔚为大观，形成了惊艳世人的飞天壁画。这些木雕很明显是以敦煌飞天为原型的，但看上去更加立体，有些地方能看出西方雕塑的影子，颜色也更鲜艳一些。他们或执笛横吹，或纤手拨弦，目动眄流，唇角含笑，仙袂飘举，仿佛要从云端飞下一般。

与廊亭相连的塔厅更是将木雕运用得登峰造极，从三重穹顶到八方立柱和四周墙壁，全以木雕装饰。每个柱顶都有一个巨型的菩萨飞天雕塑，头戴宝冠的菩萨双手合十，俯视众生，面目慈悲，身后双翼如凤凰振翅一般，流光溢彩，直欲冲入云霄。连接立柱的冬瓜梁和其下的雀替上都有莲花等纹饰。墙壁上是四组大型木雕，名为“净、信、和、孝”，每一组都是数个场景连在一起的一组图，自上而下，错落有致。图中有远山碧水，苍松白象，线条遒劲有力，笔触细腻，能看到湖水的波纹，树枝的虬结，大象的纹路。其中以“孝”为主题的组图很耐人寻味，最上方是佛陀上三十三天为母说法。据说佛母摩耶夫人去世后转世到三十三天，佛陀为报母恩，特地去那里为母亲说法一个月。之后在众人劝请下回到人间，图中那道阶梯就是为迎他回人间所设。其下则是中国的孝亲故事，还有“乌鸦反哺”和“羊羔跪乳”的图景。看到这里，不禁想起学术史上一段趣话，曾经佛学界流行一个观点，印度佛教不重视“孝道”，汉传佛教受儒家传统影响融入了“孝道”思想，这是汉传佛教特有的。但是近年来叔本（G. Schopen）教授对印度佛教碑铭的研究证实了印度佛教徒也很讲“孝道”，他们在供养的塔庙的题记里都会提到“以此功德回向父母”。原来从印度到中国，佛教中的“孝”是一以贯之的。

梵宫穹顶（徐莫摄）

中西合璧的壁画可谓第三绝。一开始看到廊厅四壁装饰的十二幅油画时我还不太习惯，可能因为平时少见这种以西式油画呈现佛教场景的方式。但一一看过这组《世界佛教传法图》后，发现其中对于光影色彩的处理和透视技法的运用，让画面呈现出宗教画特有的神圣和庄严感。而且它也不是纯粹的西式油画，还糅合了国画的技法，比如《玄奘雁塔讲法图》中的大雁塔就颇有工笔画典雅细腻的风格，而玄奘下方围绕的僧侣们又很有中式写意的风韵。整幅画的构图很别致，大雁塔占据画面下方的大部分，仿佛从地面涌出似的，就像邹仲民咏大雁塔诗里写的：“雁堕塔耸平地起，人惊语在半天中。”玄奘和听法僧众居于雁塔上方，形成一种令人仰望高天上的神佛的感觉。

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还是圣坛前厅穹顶上的一组敦煌壁画《天象图》（下图）。据说是根据唐代译师不空翻译的《佛说炽盛光大威德吉祥陀罗尼经》所绘制的。画面由数个同心圆连缀而成，圆心是炽盛光佛，内圈是九曜，外圈是黄道十二宫。看到平日熟悉的天秤、巨蟹等星座图案，心下感叹原来一千多年前印度的天文学就通过佛教传到了中国，原来“九曜”“十二宫”是这么来的。壁画是唐代风格，以金黄色和褐色为主色，配上莲花纹、宝相花和唐代绘画常用的缠枝葡萄纹，确实有盛唐“九天阊阖，万国衣冠”的雍容大气。仰头看壁画久一点就会脖子累，每当此时就会想起那些画穹顶壁画的画师们。据说米开朗基罗画西斯廷教堂天顶壁画时几近失明，可见画穹顶壁画有多么辛苦。

徐莫摄

第四绝是石雕。老父亲大学时学的是建材专业，他一进廊厅，注意力就被石柱和石砖吸走了。他先走到那三四人合抱的石柱前，摸了几下，又用指头敲击，边敲边侧耳去听。接着又蹲下身摸脚下的石砖，摸完也敲了几敲。我和妈妈正好奇时他满眼兴奋地过来跟我们说：“这个石柱和石砖居然是纯石材，我原以为外面是石砖，里面是钢筋混凝土，没想到是这样整块的巨石。”又啧啧赞叹道：“这个石材质地太好了，坚硬又有光泽。加工的技术也好，你们摸，多光滑啊！”于是我也上手感受了一下，确实平滑如镜，而且柱身的一个立面上还有繁复细致的雕花，莲花纹、宝相花纹不一而足。柱子的基座是须弥座样式，雕有云纹或蕃草纹。想想这么巨大的石材要经过切割、打磨、雕花、抛光等一系列工序，才有我们面前“秀外慧中”的石柱，还真是不易啊。

最后一绝自然是镇宫之宝——琉璃壁画“华藏世界”。琉璃是佛教七宝之一，也常用来形容佛或菩萨，比如药师佛就被称为“药师琉璃光如来”，他所发的一个愿望就是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华严经》描绘了一个瑰丽无比、令人目眩神迷的佛国，有无量无边诸佛，他们有无量无边佛国土。每一个佛国都是一个大世界，其中有无数小世界。莲华藏世界的主佛是卢舍那佛，洛阳龙门石窟那尊最有代表性的大佛也是他。卢舍那是音译，意译即遍照，是三身佛中的报身佛，即修行圆满所获得的报应身。

平常看琉璃瓦居多，这样多色交汇的琉璃壁画我是首次见到，好像火烧云一般绚烂，又像晚霞散落湖面，波光水色，层层晕染。除琉璃之外，还有翡翠、玛瑙、珊瑚等，真如《华严经》中所描绘的：“如意宝遍布，种种妙华敷。”居中的卢舍那佛以“七宝”之首的黄金打造，是真正的佛祖金身。按照经中所述，莲华藏世界中有须弥山、香水海、梵天众和转轮王。仔细看去，佛身后的背景画中果然有宫阙、山峦、天神和海水。置身于此世界，仿佛能听到佛妙声，闻到旃檀香。

我一向不太喜欢新造的仿古建筑，但梵宫很特别。它在古与新，中与西之间找到了一种巧妙的平衡，可以说融古于新，贯通中西。它的设计有匠心却无匠气，集万千珍宝于一堂却不显俗气。佛家说佛祖拈花微笑，其中真意不可言说。想来梵宫也有不可言说之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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