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红楼]荣禧堂的御书匾

《红楼梦》第三回，写林黛玉从贾赦院回到荣国府，要去见拜见贾政，有这样一段文字：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

这里出现的“赤金九龙青地大匾”，是书中用以昭示贾府深受皇家荣宠的重要物件。对此，冯其庸、李希凡主编、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大辞典（修订版）》这样解释：

赤金九龙青地大匾：……贾府“荣禧堂”三字的大匾,因系皇帝御书,故四周饰以“九龙”，底用青色。……封建时代以“龙”喻帝王，以“九五”称帝位。帝位即“天位”，青冥者天，中央色黄，因之此匾青地赤金。……这与五十三回宁府宗祠悬挂的“九龙金匾”“闹龙填青匾”俱是“先皇御笔”，所以其装饰图案亦同。

这个解释仍有一些细节值得商榷与分析。首先，皇帝御书匾并不都是“九龙”“青地”的装饰样式。有一种匾式称作“黑漆金字一块玉”，简称“一块玉”，这种匾不是青色底，而是黑漆底，且没有任何边框装饰。据《养心殿造办处史料辑览》，雍正元年，皇帝胤禛御书“为君难”匾字一张，“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对子一副，传旨造办处：“匾对俱做木格眼一块玉，不必镶边”。乾隆皇帝御笔题写的颐和园养云轩东配殿匾额“随香”，也是“一块玉”。

颐和园养云轩东配殿匾额“随香”

带边饰的御书匾，种类也极其繁多，包括云龙纹边、万字不到头边、桃嵌福字边、桃嵌寿字边、竹桃边、竹梅边、寿字边等等。还有一些异形匾，如蝠式匾、书卷匾、三环匾、串枝莲匾。这些匾额样式一般在宫廷或皇家园囿中使用。同样作为皇帝赏赐臣下的匾，装饰也不尽相同。据《养心殿造办处史料辑览》，胤禛于雍正元年分别赏赐御书匾给隆科多、年羹尧和马齐三位大臣，其中给隆科多的是“煤渣字彩漆云龙边金地”匾，给年羹尧和马齐的都是“九龙边铜镀金字石青地”匾。雍正七年又赏赐御书匾给大臣蒋廷锡和张廷玉，均为“扫金九龙边石青地铜镀金字”匾。可以看到，胤禛赏给隆科多的御书匾就不是“青地”，而是“金地”的。在明清时期，皇帝给大臣赏赐御书匾，代表着一种荣誉，而御书匾的不同装饰样式，则意味着这些荣誉之间也存在着等级差别。

颐和园乐寿堂“景福来并”匾 张德斌摄

其次，称“此匾青地赤金”有所指不明之嫌。龙边金字匾的匾身一般是木胎，也有匾心石面、边框木雕的。匾心的御书文字一般系镶嵌的铜镀金字，匾边木雕的龙则髹以金粉（即“扫金”），因而看上去明晃晃、金灿灿，似乎“赤金”（纯金）。

第三，“这与五十三回宁府宗祠悬挂的‘九龙金匾’‘闹龙填青匾’俱是‘先皇御笔’，所以其装饰图案亦同。”这句话也有些小问题。“九龙金匾”是一个含糊的说法，前文所述雍正皇帝赐给隆科多、年羹尧、马齐和蒋廷锡、张廷玉的匾都可以称作“九龙金匾”，但它们显然是各不相同的装饰。“闹龙填青匾”就更含糊了，如何能断定“其装饰图案亦同”呢？

林黛玉所看到的这块“赤金九龙青地大匾”，除了装饰样式之外，其款题、用印也有值得说明的地方。著名文物专家和历史学家朱家溍先生在《故宫退食录》一书中写道，“明代御赐书翰，多数是钤‘广运之宝’，清代赐给臣工的匾额，都是‘××御笔之宝’，前面二字是年号，不再写年月日和赐某人的款。凡是府或宅，在正房悬挂的御书匾额，匾上御书只是匾文，至于边款都应该是受赐者自己写的。譬如‘×年×月×日’，抬头写‘赐’，下面写官衔爵位,‘臣×××’。”

在清代真实历史场景中，皇帝御赐匾额上不会出现“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这样的上款，所钤盖的玺印也不会是“万几宸翰之宝”这样的印文。朱家溍先生认为，正是因为御赐匾额特别容易显露时代特点，曹雪芹出于种种考虑，才在文字格式、玺文方面故意避开，以达到“真事隐”“假语存”的艺术效果。

沈阳故宫凤凰楼乾隆御笔“紫气东来”匾

值得一提的是，“青”字在古代有多种义项，包括“黑色”（青丝）和“深蓝色”等。不过，在清代匾额话语体系里，“青”皆系深蓝色之意。1987版《红楼梦》电视连续剧里有荣禧堂赤金九龙青地大匾的特写镜头，不过这块匾的“地子”不是深蓝色而是黑色，就与实际不符了。沈阳故宫凤凰楼有乾隆御笔“紫气东来”匾，正是“赤金九龙青地大匾”的装饰样式，可以参看。另外，原著将匾文年款写成“某年月日”是有意为之，目的是要达到“烟云模糊”的效果，而电视剧这里却杜撰出一个具体年款“丙寅年十一月”，微有画蛇添足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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