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这是场游戏,但难道你就不玩了吗?
——有关爱豆(IDOL)文化的讨论
选自《花城》杂志2017年第6期
[ 特约:新媒介文艺前沿探讨 ] 栏目
主持人
邵燕君(北大中文系副教授)
参与者
高寒凝(北大中文系博士生)
王玉玊(北大中文系博士生)
肖映萱(北大中文系博士生)
韩思琪(北大艺术学院博士生)
林 品(北大中文系博士,首都师范大学教师)
邵燕君(以下简称邵):
“爱豆(idol,即偶像)文化”是近年来一种发展迅速、席卷深远的流行文化。如果将观察的视野局限在中国大陆,我们或许可以暂且把它界定为一种青少年亚文化。说暂且,是因为这个边界正在不断被打破——现在“饭(Fan)爱豆”的粉丝基本是青少年,但也有越来越多的成年人“入坑”(比如,“亲妈粉”里就有不少做了妈妈的女性)。更重要的是,很多粉丝并不认为“饭爱豆”是一种随着年龄增长会被抛弃的行为。如果她/他们步入中老年后还不“脱饭”,那么,爱豆文化就可能伴随第一批粉丝的成年而成为一种成年文化(在爱豆文化的发源地日本,它已经是一种覆盖全年龄层的主流文化)。此外,爱豆文化虽然是一种亚文化,但它本身就内在于资本的逻辑中,并且也很快被编织进政治动员的文化策略中。2017年以来,“小鲜肉”爱豆担纲春晚,担纲主旋律影片(如《建军大业》),与“小粉红”(网络中以“爱国”“三观正”自命的少女粉丝群体)口中“祖国才是大本命”“祖国面前无爱豆”的口号呼应,演绎成一种或可戏称为“爱豆爱国主义”的新形态。而爱豆文化本身,也确实蕴含着政治能量,如韩国民众在抗议前总统朴槿惠的示威游行中,就借用了不少饭圈活动的组织形式。另外,由于饭爱豆的粉丝大都为女性,爱豆文化在中国又生长于相对隔离的网络部落空间,因而,和“女性向”文化一样,蕴含着性别革命的力量。当然,这里的女性主义又与消费主义天然扭结在一起。
以上种种,构成了爱豆文化丰富的讨论议题。饭爱豆可不是追星那么简单的事。往浅了说,这是一种新型的流行文化形式;往深了说,人类的情感模式、生活模式、家庭结构模式等都在此发生着重要变化。
这次参加讨论的几位资深粉丝都是北大非常优秀的博士研究生,她 / 他们的品貌才华本身是对一些刻板印象(比如粉丝都是“脑残粉”)的“打脸”。
邵:
最初听到“饭(Fan)爱豆”这个说法时,我以为不过就是追星,这个我们年轻时都干过,没什么稀奇。直到有一天我听你们说到粉丝饭爱豆的三部曲——“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我才觉得,事情有点不一样了。
在讨论前,先请介绍一下你们的“粉籍”,可以用粉圈行话说,但请解释一下,免得我们听不懂。
高寒凝(以下简称高):
我是中国香港唱跳歌手、演员陈伟霆的纯粉(除他之外不粉任何别的偶像)。也可以说我是一名“女皇”,“女皇”指的就是陈伟霆的粉丝。这个粉丝名来源于他早年的一首宣扬平权思想、为“剩女”群体发声的歌曲《女皇》。
王玉玊(以下简称王):
我是J家饭(日本杰尼斯偶像事务所粉丝),A团团饭黄担(杰尼斯事务所旗下男子偶像团体岚ARASHI的粉丝,其中最喜欢的是成员二宫和也,因为二宫和也的应援色为黄色,所以其粉丝称为黄担)。
肖映萱(以下简称肖):
我是韩国偶像团体东方神起的粉丝,用圈内话说就是红家仙后——红色是东方神起的应援色,仙后是东方神起粉丝群体的代称。
韩思琪(以下简称韩):
我的偶像是内地青年男演员、歌手吴亦凡,所以,我是“梅格妮”(吴亦凡粉丝的称呼,意为“每个你”,源于吴亦凡在官方微博上对粉丝说的一句话:“我喜欢你,每个你!”)。
林品(以下简称林):
我的偶像是足球明星C罗(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严格来说,C罗其实并不是新近偶像工业打造的“爱豆”,而是在更早形成的文化—体育—娱乐产业中通过个人事业成功而赢得社会声望的“偶像”/“明星”。说起“粉籍”,我除了是C罗球迷之外,还是一位资深“哈迷”,也就是《哈利波特》这个“超级IP”的爱好者。不过,我主要的粉丝行为是阅读和消费《哈利波特》系列的各种媒介载体的文本以及与之相关的各种周边产品,同时与其他“哈迷同好”参与官方(出版社,电影发行方)组织的粉丝活动,开展各式各样的同人活动,并且在“哈迷圈”中交流交友。这些粉丝行为与爱豆文化中的粉丝行为虽然有着相通之处,但是如果仔细分辨的话,我感觉还是不尽相同。
邵:
一让你们说圈内话,就差点被你们的黑话砸死。不过,这正说明了,爱豆粉丝文化已经形成了多么复杂繁茂的生态。
爱豆文化的核心心理机制
邵:
你们五位的爱豆可谓来自五湖四海:日本、韩国、香港、大陆。欧美。不过,正像林品所说,他的爱豆的打造方式以及他饭爱豆的方式都相对传统,比较符合西方粉丝文化研究范畴,也是我们比较熟悉的方式。而近年来对中国青年产生巨大影响的则是日韩爱豆机制,它和欧美的偶像工业有什么不同吗?
高:
爱豆文化相对来说还是在东亚比较发达。欧美不像日韩的流行工业体系那样,将爱豆作为一个独立的职业,明确地与专业歌手、演员区分开来。也就是说,你可以不是一个好演员,不是一个好歌手,但可以是一个好爱豆。
邵:
为什么一个人不是好演员,不是一个好歌手,但可以是一个好爱豆?这正是我们这些“大人们”不理解的地方。
高:
这也确实是饭爱豆和以往粉丝追星的不同。传统粉丝文化的核心心理机制,基本是“自我投射、自恋”与“亲密关系、性关系想象”这两重心理机制的混合。前者爱豆文化也有,即将爱豆的成功视作自己的成功从而获得满足感(可以称之为“事业粉”),常见于林品这样的球迷粉丝群体。但是,后者,亦即满足粉丝对于亲密关系和性关系的想象,更是偶像产业的基本功能。
以往的明星甚至文化名人,也都或多或少地扮演着“大众情人”的角色,但他们大都是被动的,爱豆们却是主动承担这一身份,并将其职业化。在偶像产业内部,存在着一套完善的fan service(粉丝福利)体系,如用手指比心形,在粉丝见面会时主动向粉丝表白、说情话等等。娴熟运用这一套话语体系,正是爱豆的基本职业素养(专业的歌手、演员倘若不具备这种素养,一般不会被指责为不专业,爱豆则不然),这一切都被用以固化粉丝心中“我正在和我的爱豆恋爱”的想象(一般称之为“女友粉”)。当然这里的亲密关系并不只局限于恋爱关系,母子、母女式的养成关系也常见于爱豆和粉丝之间(一般称之为“亲妈粉”)。
一句话,爱豆更在意的是与粉丝建立想象性的亲密关系。
爱豆是怎样养成的?
邵:
我知道粉丝分为各种“粉”,都是怎么划分的?
高:
比较主流的类别有我之前提到的“亲妈粉”“女友粉”等等,甚至还有男偶像的“男友粉”。“女友粉”之前解释得比较充分了。“亲妈粉”就是把爱豆当做自己的孩子,有守望他成长、养成的快感。比如,TFBOYS的粉丝中就有一部分是“亲妈粉”。
肖:
团体的话还有“唯粉”(只饭团体里的一个爱豆)“团粉”(饭全团的爱豆)“CP粉”(饭有CP,即配对关系的爱豆)之分。
邵:
不同的“亲妈粉”会不会支持不同的人,会不会进行比拼?
△15岁生日时TFBOYS成员之一王源登上纽约时代广场。
高:
当然会,举一个生日应援的例子。TFBOYS(中国青少年偶像团体,由王俊凯、王源、易烊千玺三人组合,2013年8月出道)王俊凯过生日的时候,粉丝在重庆地铁3号线车厢上、美国时代广场和冰岛等地投放了生日应援广告;王源过生日的时候,粉丝包下10架飞机,布置成王源生日主题,并在鸟巢投放广告;易烊千玺的粉丝则为他购买了游轮、私人订制热气球和英国的一处庄园。
邵:
当年,在《超级女声》播放的时候,那时候的粉丝有没有“亲妈粉”这种称呼?
高:
李宇春的粉丝最初可能还是“自我投射”类的比较多,因为她平民偶像的成长经历很能令年轻女孩代入。当然也有部分李宇春粉丝对她抱有某种亲密关系或者是情欲的想象。这些在杨玲老师的专著《转型时代的娱乐狂欢——超女粉丝与大众文化消费》里都有谈到。
事实上,在粉丝圈内部,具体到某个粉丝个体身上,这两种心理机制是不能严格区分开来的,它可能以不同比例掺杂在一起。比如,王俊凯刚刚考上了北电,这当然是很优秀的。在粉丝心目中,可能一方面存在自我投射,即王俊凯考上北电就仿佛是自己考上北电,但也必然有“亲妈粉”会抱着自己亲生儿子考上了北电一般的骄傲之情。
TFBOYS算是非常标准的“养成系”爱豆,粉丝很容易对他们产生守望成长的认同感。在这个过程中,粉丝当然也为爱豆付出了很多。他们为自己的粉丝行为付费,购买他们代言的产品、杂志,支持他们的影视作品。并且在网络上制造讨论热度,在新媒体时代,这些热度和流量是真正的真金白银。
从贴吧时代到微博时代
邵:
2005年超女的时候好像就是这样啊,那时的真金白银是一条条短信投票。
韩:
是的,我觉得这里除了表达对自己爱豆的支持,还有一个更隐蔽的原因是为自己理想的人生状态投票,对爱豆的投票是对自己或许未能达成的“理想”的支持态度。这种心态尤其适用于平民偶像,聚众之力成就一人,偶像既被看做是这一群人的代表,也是粉丝们加在自身上的一个名片式标签。
邵:
是否可以说“超女模式”基本上奠定了此后中国内地粉丝圈的组织形式、活动方式?
高:
可以。虽然说在超女之后还是老一套,但也有一个不可不提的变化,就是2014年大数据分析正式在国内的影视圈、娱乐工业中得到广泛的应用。
邵:
偶像打造模式的变化与媒介变革关系大吗?
高:
《超女》时期当然以贴吧为主要平台,这算是国内粉丝文化的草创期了。很长一段时间,贴吧都是国内饭爱豆最主要的平台。后来,2009年到2010年的时候,微博出现了,贴吧本身也因为种种原因衰落了,优质的资源开始流向微博。微博也就逐渐取代贴吧成了最主流的追星平台。而且新浪有门户网和新闻的底子在,比起贴吧,它更加大众化,更加主流也更有整合性。
△ 鹿晗微博截图。顺便小编要问大家了,随着第六期《花城》杂志的出刊,2017年你的200万字阅读计划完成了么?
韩:
微博出现之后,偶像与粉丝之间的互动更深入、更日常化。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最近微博新上线的“微博故事”功能。鹿晗6月23日随手拍摄一段朝阳门公园进出站视频,马上就成为首个评论过万的微博故事视频。这种介于短视频与直播之间的形态,虽然很像是国外社交媒体Instagram的Stories(故事功能)的翻版,但其携带的阅后即焚的即时感、半私密感、圈子文化,我认为都在一定的程度上重新塑造、定义着明星、爱豆与粉丝间的亲密感。与此同时,爱豆们也会根据社交网络上的动向而调整自己的路线。
隐身于网络部落里的“偶像工业帝国”
邵:
谈到现在新出来的偶像,即使他们在饭圈里面很有名,很有商业价值,甚至有了自己的粉丝帝国,但还是有很多人对他们不太了解,这跟当年的全民偶像例如香港的四大天王很不一样。比如说鹿晗粉有多少,一般人是不知道的。这个爱豆帝国对于主流人群好像悄悄存在的一样。
高:
鹿晗的核心粉丝,按照微博超级话题的数据,应该是几百万起步的。现如今鹿晗不需要天天出现在电视里,也不需要被所有人熟知,他的商业价值依然可以得到证明。这个证据就是他超高的网络数据,是几百万核心粉丝不断在网络上分享他的信息,带来的肉眼可见的巨大流量。与传统偶像明星通过影视、报纸这类“广播”渠道得到曝光不同,网络一方面无比广大,但粉丝圈又是一个相对封闭的部落,如果不刻意观察,就很难得知他们的存在,但他们制造出的流量,又可以被轻易计算出来。
邵:
我挺想问一句,鹿晗为什么那么火?
高:
鹿晗曾经是韩国非常火的组合EXO的主唱、主舞和门面担当之一,经常在团队表演里站中间的位置。这意味着在韩国成熟的偶像工业当中,他有了最好的资源,最大的曝光。一方面,因为他是中国人,方便拓宽海外市场;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资质的确出众,那张脸更经得起推敲,因此才会在众多练习生当中,被老板选中。当然可能还有很多我们无法得知的复杂考量在里面。
肖:
并且,SM公司一般在一个阶段会主推一个男团,从最早的H.O.T、神话,到东方神起、Super Junior,接着就是EXO,最近最新的是防弹少年团。鹿晗的先例是韩庚,韩庚是Super Junior的前成员,在韩国积累了名气,他回来的时候是接着SJ和韩流在整个东南亚最鼎盛时期的影响力,所以即使他当时在国内的知名度并不太广,但却能支撑他直接进电影圈,直接拿最好的资源。除了鹿晗,EXO的其他三位中国成员也是类似的道理。
△韩国男团EXO
韩:
EXO特殊的地方就在于成立的时候就看准了中国的市场,分EXO-M(中),EXO-K(韩)两个组合活动,专辑也是分韩国版和中国版,同时发行的。而中国的MV当中,基本上是中国艺人站在前面。在组合时的人气也为他回国后的发展,积累了一大批先在粉丝。当然回国后,鹿晗也圈了一大批不喜欢韩系的粉丝。
肖:
一个团里,成员站哪个位置是很有讲究的,一般来说,颜面担当才会站最中间,其他的队长、舞蹈担当、rap(说唱)担当都有固定的位置,这也涉及到整个团队资源的分配关系,“站位”是很重要的。
邵:
这个资源顺序是资方决定的?
高:
大部分是。但有一个不太一样的例子是AKB48总选举。选举的选票随CD附赠,买了CD的粉丝才有投票权(一张CD大约折合人民币50元),得票最多的爱豆,才能在下一个单曲MV里面站到中间。
邵:
这个有意思,这就是把原本属于资本的权力让渡给粉丝了。
……
【未完待续,全文刊载于《花城》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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