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时”的琼瑶剧，改变了中国女性几次？

发布时间：2024-12-11 08:10

“死亡是每个人必经之路，也是最后一件大事。我不想听天由命，不想慢慢枯萎凋零，我想为这最后的大事作主。”

12月4日，琼瑶选择在台湾省新北市的家中去世，享年86岁。

她这一生，从未停止写作，是小说家，是编剧，也是经纪人和投资者，被她捧红的明星不计其数，她也始终背负着“第三者”的骂名，其作品的“三观”常被拿来审视。

琼瑶曾在接受《中国妇女报》的采访时说：“我觉得女性真正的自由就是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活。”

她真正做到了这种自由。

作家琼瑶，持续创作65年

直到琼瑶81岁高龄时，她还在撰写一部80万字的长篇小说《梅花英雄梦》，而这部作品，也成为了她的遗作。

作为作家，琼瑶一生笔耕不辍，持续创作了65年，共完成65部文学作品和30部编剧作品。在她去世的3个月前，为祝贺《琼瑶全集》的出版，琼瑶文学回顾展在北京揭幕。

从上世纪70年代至新世纪之初，琼瑶笔下的言情故事，是一代人又一代人的爱情启蒙。

1955年，16岁的琼瑶以“心如”为笔名发表小说《云影》。但她的才华并未被父母所重视，高考的压力让她不得不暂时放弃创作。随着两次高考的失利，她与原生家庭决裂，转而投入婚姻。

在第一段婚姻中，她是被辜负和磋磨的那一个。既为了梦想，也为了生计，她重新开始撰写小说，并陆续在《皇冠杂志》上发表了《情人谷》《黑茧》《幸运草》等中短篇小说，并以《诗经》中“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为自己起了“琼瑶”这个笔名。

1963年，她将自己曾经的师生恋经历，写成了首部长篇小说《窗外》。这部小说一经出版，不但救活了濒临停刊的《皇冠杂志》，还引起了轰动。许多学校把它列为禁书。

彼时，台湾正面临战后普遍的迷茫和冷战结构下诸多禁锢，年轻人渴望自由与解放。琼瑶小说的出现，便像当时的台湾早期摇滚乐一样，共同成为了年轻一代对抗阵痛的阿司匹林。

然后，这部横空出世的小说，却成了她婚姻的催命符。她的第一任丈夫庆筠在报刊上批评琼瑶令自己蒙羞，两人最终离婚收场。她的父母也认为她这是在自爆隐私，并指责她： “你以为大家买这本书是喜欢这部‘作品’吗？大家不过是要看看你的风流自传而已！ ”

但这并没有动摇琼瑶想当职业作家的决心。她将自己全身心投入到写作中，在《窗外》大获成功后，又接连出版了出版了《烟雨濛濛》《几度夕阳红》《六个梦》等小说。

那个年代的人们，刚刚脱离包办婚姻，深切地渴望自由恋爱，女性们更幻想着能有话语权。

琼瑶的作品，无疑回应了读者们的情感诉求。

琼瑶不仅在中国台湾地区成为了最著名的畅销书作家，当她的作品被引入中国内地时，同样掀起了“琼瑶旋风”。

那时的中国内地，刚刚迎来了改革开放，除了经济，人们的感情在长期被压抑后，也迫切地需要找到宣泄的出口。“爱情”不再是被矮化的、难以启齿的事情，它是值得被宣扬和歌颂的。对于“不知愁滋味”的青少年来说，这种才子佳人的爱情悲欢足够动人。

如今充斥于各种偶像剧中的纯爱、错爱、苦恋、虐恋、背德之恋，大多都脱胎于琼瑶塑造的“恋爱宇宙”中。

然而，在琼瑶声名鹊起的同时，对她的各种批判也纷至沓来。文学评论家们指责琼瑶的作品题材过于局限、缺乏社会意义、难以突破自我。文学评论家张薇在《虚构与病态的诱惑》一文中指出：

琼瑶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理想色彩过重，又有‘爱情至上主义’的倾向，给人以虚幻不实之感。

诚然，这些批评是客观的。琼瑶的小说因过分追求人物个性，从而忽略了人物存在的典型环境，这就使得人物本身失去了社会属性，像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之外的空中楼阁里。无论是《烟雨蒙蒙》、《彩云飞》，还是《心有千千结》、《浪花》，很难在里面看到上世纪台湾社会生活的侧影。所谓的对社会的控诉和反抗，也是浅尝辄止的。情节更是陷入误会、讥讽、热恋、折磨、道歉、解除误会的死循环中。

《在水一方》里的双溪别墅像是世外桃源；《月朦胧，鸟朦胧》里的女主角刘灵姗，一开始还能有反抗陈腐观念的壮举，但最终也会因为害怕爱人被抢走，而不顾一切地投入爱情；小说《彩云飞》中翩翩英俊、诚挚纯净，精神自立、超越尘世的孟云楼；《心有千千结》中将万贯家财转赠给他人的耿克毅，从人物塑造，到情节架构，都像是天方夜谭，失去了现实性。

1988年，琼瑶在内地接受《中国妇女报》采访时曾说：“这就是我的味。就像你不必到四川馆子去吃北京菜。我可能是一道川菜，你要觉得可口，就吃，不喜欢，可以上别的馆子。在以后的写作中，我还要保持这样的味，这是人的个性。”

琼瑶小说继承了清末民初“鸳鸯蝴蝶派”中“才子佳人”的浪漫叙事，同时又“深受五四运动婚恋自由的影响”。但比起主要由男性作家撑起的“鸳鸯蝴蝶派”，琼瑶则完全是从女性视角展开。所谓的“题材狭窄，缺乏突破”，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琼瑶作品的连贯性和统一性，至少在她自己编织的“爱情宇宙”中，是逻辑自洽的。

《我是一片云》中，琼瑶通过女主角的母亲“认为女儿天生就该做家务，儿子进厨房则是没有出息”来质疑传统男权结构；

《烟锁重楼》的女主为了改嫁被人追打，爬过一道道贞节牌坊；

《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不因出身自卑，始终保持着独立性，紫薇敢指责乾隆：你否定了我母亲的人格，你配不上她；

《情深深雨蒙蒙》里女主的母亲会帮着仇视自己的“情敌”雪姨说话：“陆振华有那么多女人，从没对谁忠诚，为什么雪琴就一定要忠贞于他？”

琼瑶小说促成的是奉献型女主向自我型女主的转变。

在那个年代，“天大地大，都没有我大”的“恋爱脑”女主，以现在的价值观审视，虽显过犹不及，但依然是一种进步。

世情反复，作品恒在。

任何作家和作品，都不能脱离她所属的时代去看。

不可否认，在那个耻于谈爱，极度压抑的年代，琼瑶和她的“爱”，给了无数人生命力。

商人琼瑶，捧红半个娱乐圈

琼瑶去世的消息被媒体披露后，林青霞、苏有朋、林心如、秦岚、黄奕等曾出演过琼瑶作品的明星，纷纷发文悼念。

如果说琼瑶的小说，呈现的是她极致感性的一面，那么她在建立自己的商业帝国时，表现出来的便是她强大、独立、严苛的一面。

琼瑶不仅是作家，更是出版人、编剧、经纪人、影业投资人。

在她的遗书中，对财产分割只字未提，因为她早已安排好一切。

据媒体估算，琼瑶在大陆出版的作品总收入超过800万元——1990年代，花城出版社拍下《琼瑶全集》的内地版权，版税费就已高达300多万。除了版权收入外，琼瑶还有约80部作品被影视化，这些影视剧为她带来的收益超过10亿元。在平鑫涛病逝后，她还分到了价值6亿元的房产，及皇冠文化旗下的皇冠影业。说“分到”可能不准确，琼瑶拿到的本来就是属于她的资产。

她的商业帝国，依然源自《窗外》。同名电影在1973年上映后，主演林青霞和秦汉迅速走红，片约不断。

皇冠杂志社的创始人平鑫涛成为琼瑶的继任丈夫，杂志社也升级成了皇冠出版集团。而集团最主要的业务，便是经营琼瑶的作品——琼瑶负责创作小说，号召力强的作品会被搬上荧幕，影视剧爆火后再反哺原著，让小说再版。20世纪70年代，琼瑶与平鑫涛自己组建公司涉足影视制作，将《几度夕阳红》《梅花三弄》《一帘幽梦》等多部小说影视化。而后琼瑶成立了可人、怡人、仲杰三家影视及艺人公司。她自己，以及儿子与儿媳均在影视公司担任要职。

对于很多大IP来说，原著作者将版权出售，便不会再干预影视改编——无论是人微言轻，还是行业惯例。但对于自己作品的影视化，琼瑶无论署名、投资与否，都会强势地介入到创作的各个环节，并掌握绝对的话语权和决策权：选角、剧情、台词……即便她不在拍摄现场，也会要求剧组每天把当天粗剪的素材寄给她，由她审核。

许多参演过琼瑶剧的演员，都曾透露过，琼瑶不能容忍导演或演员改动剧本，哪怕是增减一句台词也不行。在《还珠格格》系列中饰演“福尔康”的演员周杰在采访时说，剧本中有很多“明台词”——将内心活动，用语言表达出来——他有时嫌太肉麻，便提出修改的建议，最后也遭到了否决。

这也让琼瑶的原著与影视化，在调性、价值观、审美取向上，保持了高度的一致。琼瑶出品，绝对称得上“原著粉”的福音。

1980年代末，琼瑶在回湖南衡阳祭祖时，与湖南卫视达成合作关系。也是从此开始，台湾影视业的制作团队和演员纷纷“北上”。

尤其是上世纪90年代末至新世纪之初，借助《还珠格格》《情深深雨蒙蒙》等琼瑶剧，湖南卫视一跃成为各大电视台的“顶流”。

琼瑶剧的本质是“我”，对冲了当时内地电视剧流行的刘慧芳式“贤妻”模式。尤其是1998年播出的《还珠格格》——那时国内的荧屏上，已经两三年没有叫好又叫座的古装戏了，现代剧又多是现实主义题材——这部剧的横空出世，仿佛再次唤醒了电视作为大众娱乐的属性。

《还珠格格》第一部全国平均收视率超47%，第二部更是突破54%，直接创下内地电视剧收视率之最，且在湖南卫视每年暑假重播时，仍能高居榜首。它的长尾效应更是体现在国内荧屏出现了一批跟风之作：《十三格格》《怀玉格格》《穿越时空的爱恋》《皇宫宝贝》……

作为商人的琼瑶，深谙乘胜追击的道理，《情深深雨濛濛》就属于《还珠格格》的“售后”作品，召集了原班人马拍摄。有媒体曾报道，“在这部剧播出时，街道上人都少了”，“把主题曲抄在本子上，互相传阅”。

琼瑶剧更是带动了内地影视整个产业链的发展：

被琼瑶和琼瑶剧捧红的演员不计其数，在演《还珠格格》第一部之前，苏有朋一集片酬2000元，而在第二部播出后，其仅代言费就涨到了200万；蒋勤勤因是唯一一个被琼瑶起艺名（水灵）的女演员，而迅速走红；2006年，为《再见一帘幽梦》举办的“寻找紫菱”，声势堪比“新红楼选秀”。

她还影响了内地影视剧制作的逻辑。琼瑶曾指出1980年代中国大陆电视剧“不计成本，无视市场，教化功能多，娱乐功能少”，这些教诲被当时湖南卫视“三产办”主任欧阳常林写入了个人工作报告，后来也成为了湖南卫视的“价值观”。而在欧阳常林升任湖南广播电视台台长后，也一直在用实际行动践行这个价值观。

她对影视业建立版权交易体系同样起到了巨大帮助。1989年，湖南卫视与琼瑶合作初期，大陆鲜少有正式的电视剧版权买卖，到第三部《还珠格格》播出时，湖南卫视已经能够成熟运作版权盈利了，仅第三部就给湖南卫视带去了超过2000万的利润。

琼瑶从来未把自己限定在“作家”这一个身份上，“我从来不标榜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我应该是一个出卖自己劳动力和智力的商人。”

某种程度上，琼瑶也算真的做到了“把爱情当饭吃”。

琼瑶，是最后一个“琼女郎”

但凡对琼瑶的人生了解一二，都不会用“轻生”一词形容她的离去。她迷恋过比她大25岁的国文老师，与有妇之夫纠缠不清，作品的“三观”常被质疑。

但在人生这个赛道，她一直是真正的大女主。

1938年，琼瑶出生在四川成都的一个书香门第，本名陈喆。父亲陈致平，一直在大学担任教授。可琼瑶“除了国文外，什么都跟不上，尤其是数理化，常常得零分。”在她的自传里，她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是不太愉快的，父母常拿她与学业优秀的妹妹比较，尤其是在两次高考失利，以及师生恋被曝光后，琼瑶还曾两次自杀未遂。

这或许也是她早期作品多为悲剧、女性角色敏感自卑、主人公常被形容为“刺猬”的原因。到琼瑶晚年时接受采访，仍觉得“谈起‘自卑感’，我总觉得这三个字一直到现在还常常缠绕着我。”

1964年，《窗外》出版的第二年，杂志创始人平鑫涛曾和夫人林婉珍在新台北大饭店宴请皇冠作家，那是琼瑶第一次出现在媒体面前。在当时拍摄的老照片中，林婉珍和琼瑶并排站在一起，平鑫涛则站在两人身后，像是命运的某种暗示。

琼瑶在自传《我的故事》里，这样形容与平鑫涛的初见：“他一生贫苦，立志要成功，所以工作得像一头牛，牛不知道人生里有轰轰烈烈的爱情。直到他见到我，这头牛突然发现了他的织女，颠覆了他的生命。”

他是她的出版人，也是她的经纪人；他是她的读者，也是她的评审；他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老板；他是她小说的支持者，也是她梦想的实现者……在这样的相处中，感情慢慢滋生。

两次高考落榜、离异带娃、生活拮据、原生家庭不幸福，但同时又才华横溢、骄傲倔强，遇到了精神上旗鼓相当的灵魂伴侣……25岁的琼瑶，就像当下流行的短剧里的“天选女主”。

但真正的大女主，并非爽文。

因为这段经历，人们批评她用“情不自禁”来诱导舆论，逼迫平鑫涛的前妻主动离婚。连她的作品也一度被打上了“小三文学”的标签：《梅花烙》《新月格格》《一颗红豆》，以及《一帘幽梦》中那句著名台词：“你失去的是一条腿，但紫菱失去的是爱情啊！”

对此，琼瑶的回应是：“不管小三、小四都没关系，我从没把自己放在那上面。该骂的是他（平鑫涛），他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婚姻维持好。”

近几年来，随着审美的变迁，琼瑶剧更是遭到了口诛笔伐，人们耻于承认自己看过琼瑶的作品、追过琼瑶的电视剧：《还珠格格》里的香妃被指责以嫔妃的身份与恋人私奔，是既享受了特权，又不想承担义务的行为；《情深深雨濛濛》里的何书桓，在两姐妹间犹豫不决，成了“渣男”代言人；还有诸如“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这样“做作”的台词。

虽然内核依旧是在谈“爱”，但琼瑶剧的包装并非一成不变，她也在默默倾听市场的反馈：《还珠格格》打破了琼瑶戏“苦情”的标签；《情深深雨濛濛》改变了《烟雨蒙蒙》的结局，加入了战争场面和家国情怀；在《还珠格格》第三部被指主角团人设崩塌后，改编新版时，她调整情节，突出了男女主角对爱情的忠贞、女性对彼此友谊的维护。

琼瑶从来不是传统的女性，在第一段婚姻中，因想继续写作与第一任丈夫发生冲突，便和他离了婚，让孩子改了姓；后来再婚，她也没有选择继续生儿育女或相夫教子，而是和丈夫一起搞事业。

当记者问她怎么平衡作家、妻子、母亲的角色时，她说：

“除非上天调整，男孩归男人生，女孩归女人生，夫妇商量好，想生什么谁就辛苦，不然就不会有绝对的男女平等”。

70多岁的琼瑶，在编剧于正侵权时，依然投入全部的决心与精力与其缠斗，并最终胜诉；在丈夫平鑫涛重病时，她坚持放弃治疗，与继子继女展开网络论战；面对死亡，她也同样勇敢的，与其缠绵病塌，不如体面地离开。

难怪有人说，都以为她是林黛玉，她却静悄悄地当了一辈子的楚霸王。

琼瑶曾在接受《中国妇女报》的采访时说：“我觉得女性真正的自由就是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活。”

她真正做到了这种自由，永远最先考虑自己的个人感受。

就像琼瑶借林青霞之口在《窗外》中的呐喊——“我不要做夫人，我要做江雁容，后来别人会知道我是江雁容，不会在意我的丈夫。”

她从来没有属于过谁，她只属于她自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周刊”（ID：phoenixweekly），作者：冯祎，36氪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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