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可以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发布时间:2024-07-24 21:20

《艺术是一场冒险》,曾焱 著,商务印书馆2024年6月版。

我们已经习惯了谈论艺术家的混乱生活,怪癖、风流、贫穷、动荡,都是谈资;甚至那些天才的悲剧性早夭,也有可能成为作品之上的光环。

浪漫主义大师德拉克洛瓦,出身贵族,少年成名,出入达官贵人和文化名士聚集之地,但看起来如此完美的人生却有身为私生子的人生疑云;并且,他终生未娶,对于传记作者这是有吸引力的素材。印象派大家莫奈和雷诺阿,儿女绕膝,生前也有幸亲见自己成为画坛泰斗,但在他们的青年和中年时期,也曾有过无人买画、靠朋友和画商接济才能糊口的阶段。这种困境长达十余年,是贫穷成就艺术的佐证。毕加索和达利都是深谙成功学的天才,毕加索有那么多情人的画像供给艺术市场和收藏家,达利曾抢走朋友之妻。这类八卦是可以直接在拍卖场上为画作的价格添加一两个零的。至于凡·高和阿尔勒、向日葵,早已成为艺术人生的代名词,是19、20世纪制造“艺术圣徒”风气的典型故事。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2003)剧照。

但是,在奥赛博物馆此次的皮埃尔·博纳尔大展上,这些话题无一得到满足。展览前言已经明示观众:这位在20世纪早期参与创立巴黎纳比画派的艺术家,出身显贵,一生富足,与妻相伴,画作大卖,安逸地度过了他审慎的、法式布尔乔亚的一生,享天年八十岁。

纳比画派作为艺术社团存在不到十年

艺术家可以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皮埃尔·博纳尔的作品和生平给了另一种答案。纳比画派作为艺术社团存在不到十年,在艺术史上通常也被归入后印象主义和象征主义的阶段。但在奥赛博物馆,二楼南侧的展示空间有一半留给了纳比画派的成员,说明了他们对于20世纪绘画发展的重要性。在“二战”之前,装饰艺术、超现实主义和野兽派都不同程度地受到纳比画派观念的影响,抽象艺术也被认为有纳比画派的元素在延续。纳比画派汲取日本版画的平面表达和东方美学,不再像印象派那样依赖外光和写生,而是把画布当作诗稿,按照自己的感情和意愿来重新安排大自然。纳比画派的主要成员都是美术学校的青年学生,这使得它没有成为之前的枫丹白露派、印象派等艺术团体的复制品,它的成员拥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先说保罗·塞吕西耶(Paul Serusier)。他在绘画上的影响力被认为不如其他同伴,但这个崇尚缜密思想的巴黎年轻人却是纳比派最初的灵感来源。1888年夏,二十多岁的塞吕西耶去了一趟布列塔尼省的阿旺桥,见到了从巴黎搬到乡村来画画的保罗·高更。那个时候,高更还没有去普罗旺斯的阿尔勒与凡·高会合,但在阿旺桥的日子已经小有收获。他让塞吕西耶看了自己刚刚完成的《雅各与天使搏斗》,塞吕西耶立刻被高更以秩序组合的狂放色彩以及象征意象的神秘性撩拨得激动不已。在高更的指点下,塞吕西耶也在烟盒上模仿了一幅具有高更的色彩魔力的小幅风景画。回到巴黎朱利安美术学院后,他向要好的同学博纳尔、瓦洛东(Vallo­on)等人展示了烟盒画,并转述了高更对色彩的见解:比如花是红的,那就从颜料盒里找出最红的红;天是蓝的,就抹上最蓝的蓝。几个年轻人也像塞吕西耶在阿旺桥一样,瞬间被色彩点燃,几乎立刻成了高更主义者。1891年前后,他们带着追逐20世纪绘画新方向的热忱成立了社团,和博纳尔共用画室的维亚尔也跟着加入进来。在社团里,他们彼此以“纳比”(Nabis)相称——这个词在希伯来语里是“预言者”或“先知”的意思,所以他们后来就被称为纳比画派。

带有宗教色彩的名字,在现实中也预示了这个小团体修道一般的僧侣气质。纳比画派从绘画风格到色彩都推崇无拘束地去探索,但在生活中几个成员都是人生态度一丝不苟的人,在那个狂放不羁的波希米亚艺术家盛行的时代,这可十分少见。

比如爱德华·维亚尔,他年少丧父后,跟随做织绣剪裁师的母亲搬到巴黎,之后一辈子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对他的记述也可以十分简单:曾在巴黎的朱利安美术学院和巴黎美术学院学习画画,不爱抛头露面,几乎没有感情传闻,画的都是家人和身边那些织绣女的生活场景,仅以母亲为人物的画作据计就有五百多幅。1914年后,维亚尔接下不少上层社会的肖像订单,风格越来越写实,很少再发表画作,过着近似隐居的生活,直到1940年去世之前才做了第一个回顾展。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2003)剧照。

还有莫里斯·德尼,他生于诺曼底一个海边小镇,终生为虔诚的教徒,是一个视艺术为宗教祭坛的人物。莫里斯·德尼总在为教堂创作装饰壁画,这也是为什么他的作品总能把梦幻、浪漫、肃穆、庄严这样一些看似矛盾的氛围叠加在一起。他是现代艺术史上少见的立志将自己奉献给上帝的人。

一辈子都衔着出生时带来的那把“金汤匙”

和这些朋友们相比,博纳尔很幸运,他一辈子都衔着出生时带来的那把“金汤匙”,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生活却始终平静而少起落。博纳尔的老家在巴黎近旁的上塞纳省,父亲是当时国防部一个职位很高的官员,所以他从小生活优渥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不过,像他这样的富家子弟到了选择大学时就不得不听从权威的父亲了。和银行家之子塞尚一样,博纳尔完全按照父亲的意愿去读了法律,只能在课余修习自己感兴趣的绘画。不过,正是在朱利安美术学院学画期间,他得以结识塞吕西耶,并和这些同龄人共同发起了纳比画派。毕业后,博纳尔曾短暂进入律师行业,但当他成功卖掉自己创作的第一幅广告画后,就坚定地去做画家了。

在奥赛博物馆展示的博纳尔的早期画作里,可以看到日本版画和东方主义对他影响至深。就像莫里斯·德尼所说,他们尝试各种平面造型和色彩组合,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安排大自然。印象派对外光的表现,在他们的作品里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和同伴也试验以各种从未使用过的材料来作画。比如,《晨衣》采用了条屏的形式,却是画在一块绒布上面的胶画;《白猫》是画在纸板上的,对猫身的夸张拉伸,几年后也被他用在了绘画人体上面。博纳尔最早是被洛特雷克(Lautrec)带入画坛的,直到1891年才有机会将作品送到独立画展,所以这个时期受他影响很深。约1896年,他的纸板油画《舞女们》和洛特雷克的磨坊舞女系列就有相似之处,但博纳尔取的是俯视角度,已经开始显现他长于截取事物一角的独特视觉感受力了。而在画作的整体气质上,博纳尔对舞女的表现更接近德加之优雅,而不是洛特雷克的法国香颂风。

博纳尔画了一辈子画,基本只有一个模特,就是同居多年、后来婚娶的梅利尼(Méligny)。这个女人身世模糊,连姓氏也是改过的。博纳尔的朋友和家人都不清楚她的来历,只知道她和博纳尔之间门第、出身差距巨大。在奥赛博物馆的展览文字里,提到她的部分也语焉不详。对于所爱之人,博纳尔或许不比其他人了解得更多,不排除这是画家对营造并沉浸于这种神秘感颇为着迷。在他以梅利尼为模特的作品里,总是弥散着一种将尘世隔绝的桃花源般的氛围。

文章里提到,每当画商来求订画作或书稿的插图,博纳尔就让梅利尼走到自家花园里,在他喜欢的角落扮演裸女;有时候则是在室内,画家把她安放在浴室的镜子前、浴缸里,拍照后再画下来。博纳尔还曾应邀为诗人魏尔伦的诗集绘制插图,那些迷人的裸女形象都是梅利尼。在展览现场的这些作品上,梅利尼丰满、健康,气质百变,面目却总是云山雾罩,很多时候她只是花园深处的一个背影,或者低头坐在餐桌边。晚年的博纳尔尝试画了很多浴室场景中的女人体,“她们”也都是梅利尼。浴缸里的梅利尼通常很硕大,但我们还是“看”不到她,印在脑子里的是她被画家拉长变形的腿,还有浴缸里浸泡着她身体的色彩迷离的水。展览中提到,博纳尔和梅利尼结婚的时候,画家曾经的一个女友兼模特自杀了,但是这个女友好像并未出现在他的作品中。梅利尼早于画家去世,之后画家也没有再娶。

《女人和猫》,博纳尔(《艺术是一场冒险》内页插图)。

博纳尔是最具有个人特质的一位

纳比画派解散后,博纳尔在他喜爱的诺曼底海边买了一处住宅,经常和家人从巴黎到那里度假,因为他喜欢远离人群的外省生活。这一时期,他开始画具备个人风格的风景静物:从餐室里看到的山色、花园,大吊灯下的餐桌,水果篮和花束。如果风景中出现女人的形象,即便只是边边角角,依然还是梅利尼。展览中有数幅,其一是他在1912—1914年的作品《房间里的裸女》。奥赛博物馆专门从华盛顿国家画廊的梅隆(Mellon)夫妇藏品中借展过来,画面是从卧室角度看见的浴室一隅,一个女人的三分之一躯体立在门后,变形甚于前期,尤其腿部被拉长为令人惊讶却美妙的比例。

艺术史家评价博纳尔是在象征主义和野兽派之间的优雅过渡,所指的就是这个阶段。在巴黎期间,他的画室在蒙马特山脚下的克利希广场附近,和洛特雷克、德加的画室都很近,但他很少像这两位好友一样去画巴黎的市民生活。他画中的巴黎基本仅限于家庭场景,少见的几张街景和咖啡馆场景都是别人的订画。展厅里有两张并列展示的同样尺幅的油画,一幅是1912年的作品《克利希广场》,描绘了阳光下的路人和街物,另一幅是1928年的《小拇指咖啡馆》,画的是克利希广场边一家咖啡馆的内景。作画时间相隔十六年,却是同一个人订购:乔治·贝松(George Besson)。他是当时巴黎有名的收藏家和艺术评论家,他订制这两张画来装饰自己的客厅。20世纪60年代,他和夫人阿黛尔·贝松将这两件作品捐给了巴黎蓬皮杜国家艺术文化中心。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2003)剧照。

博纳尔最后的时光是在一个叫作勒卡内(Le Cannet)的小镇度过的,靠近戛纳。他在一个风景优美的山坡之上过着安静的日子,以一幅幅画记录自己的生活。

马蒂斯晚年也住在蓝色海岸,是为数不多的博纳尔愿意去拜访和与之探讨绘画的人之一。博纳尔对色彩的探索和马蒂斯一样执着,在生前就得到过很高的评价。和马蒂斯一样,他想让色彩摆脱形态的束缚而独立具有意义。不过在晚年,马蒂斯的“大装饰艺术”比博纳尔走得远,进入了一个更加广阔的绘画境界。

博纳尔还活着的时候,已经受到相当多同行的尊敬,包括马蒂斯。马蒂斯曾说:“博纳尔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画家之一,对于后人来说,自然也将如此。”在他去世前,纽约MOMA正在筹备博纳尔个展来庆祝他的八十岁生日,可是当这个展览终于在1948年举行的时候,已经成了画家的身后纪念展。批评博纳尔和纳比画派成员的人,认为他们的绘画题材过于狭小,封闭在家庭生活的空间里。

也许,这就像博纳尔的人生一样,会让那些追求惊心动魄和跌宕起伏的人觉得平淡无奇,平淡到似乎不足以支撑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所需获得的瞩目。但是当时间到了21世纪,艺术史重新看到了他的价值。在平静中探索真谛的一生,并不比追求宏大的名声更容易。他的“视觉品位”和“诗性”,让他的作品显得弥足珍贵——2008年,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纽约MOMA相继举办了博纳尔的作品展,2009年则是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为他的晚期内景绘画策划了重要的专题展览。现在,奥赛博物馆的策展人说,2015年轮到我们来回顾这位独特的法国画家了,“在20世纪所有伟大的艺术家中,博纳尔是最具有个人特质的一位”。

本文选自《艺术是一场冒险》,文中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原文作者/曾焱

摘编/何也

编辑/张婷

校对/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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