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死亡,《破·地狱》抓对了两件事

发布时间:2024-12-16 22:19

鲁迅有篇文章叫《死后》。说的是一个人梦见自己死了,可死掉的自己居然还有意识。于是这“意识”便经历了通所见所闻与所思所想,直至醒来。

非常可怕(字面意思)、可笑(幽默之意)的一篇短文。来看它的开头:

“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

这是那里,我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这些事我全不明白。总之,待我自己知道已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

听到几声喜鹊叫,接着是一阵乌老鸦......”

——每当想到这句的时候,我都有点绷不住。“听到几声喜鹊叫,接着是一阵乌老鸦”,我不知除鲁迅之外民国还有哪位文人能这么说话、信手拈来就把“玩笑”开到这个程度。

你根本不用听加缪如何在哲学意义上描述荒诞,这就是荒诞。

但更可笑(可怕)的是前一句:“总之,待我自己知道已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

看似轻飘飘的这话抖落出个严酷的真相、澄清了个惯常的误解:

死就是死。死跟当事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对曾经活过的这个人而言,“已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

——这就是鲁迅眼中的死亡。是消失、是乌有,是死亡本身。什么是“死亡本身”?就是无是非、无理性、无意义;非命运、非哲学、更非宗教......所有这些宏大的词汇,都是活人“赋予”死亡的,死亡不管这些,死人更不顾这些。

人因恐惧作祟和审美需要,总不免赋予死亡浪漫化、崇高化的倾向(想想那些传世的文学作品哪怕是好莱坞电影),认为死会有价值和意义,甚或能带来什么“改变”,认为人要“死得其所”乃至“死的壮烈”。于是人因他人之死物伤其类,借他人之死感动自己。期间或矫饰、或夸张、或滥情......这都算是人之常情,但鲁迅说:No,这不是死亡的本来面目。

死亡就是一口棺、一具尸。且这棺、这尸终将腐朽,跟从未存在过没什么两样,“于是并且无可朽腐”(见《野草》题辞)。鲁迅窥破对死的种种辩护,摧毁覆盖死的一切诗意——那都是活人“编”出来安慰自己的。

于是死亡,严格来讲恐怕只跟活人“有关”。

——不少人都曾意识到这点。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说过这样一句话:“死亡不是人生的一件事情。人没有体验过死亡。

是啊。从来没有一个死掉的人跑过来跟你说死亡是种什么体验,都是活人在想象死亡、言说死亡。待到你终能经历死亡的那一天——“你”也就不存在了。所以,“死”也压根不是你的“经历”。

死亡是另个世界、另一维度的事情。是个悖论。

2000年前的哲学家伊壁鸠鲁表达过和维特根斯坦相似的意思:在所有不幸中,死亡是最可怕的。但它对我们而言仍微不足道。因为当我们活着的时候,死亡尚未降临。而当死亡降临的时候,我们是不存在的。

伊壁鸠鲁给予我们的安慰是:“死亡不会伤害我们”,但请注意,他论证的其实是“自己的死不会伤害自己”,而非“他人的死不会伤害自己”——

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死亡只跟活人有关”——他人、熟人尤其是亲友的死亡会对我们的人生施加至关重要的影响。

好,铺垫作完。说回这部打破香港影史票房纪录的《破·地狱》,作为一部聚焦殡葬与死亡的电影,在看之前,我对它的期待有两点:1、有没有完成对死亡的去浪漫化、崇高化、奇观化、意义化,尽量如实呈现死亡的空洞与乏味?2、有没有指出死亡影响的其实是活人这一点?

看过之后,放心了。都有。影片基本也是沿这两点铺开的——尤其第二点:“活人也需要破地狱”、“在世人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成为影片的主题。

我相信以上两点是区分真正严肃、诚实的电影和以“死”为噱头的商业片的标志——后者如《人生大事》,那片宣称的“人生除死无大事”的表达和它实际动用的表现死亡的手段背道而驰:“孝子打碗、西方接引”的搞笑场景、骨灰盒作画、骨灰放烟花的诸多设计令人恼火,你看不到编导对死亡、逝者起码的敬重,他们只是拿死来搞笑、来娱乐、来煽情。从这部电影中,你能看到先前所谓的矫饰、夸张、滥情能到达怎样的程度。

“人之无情,乃至于此”。

那说个正面的例子,就是很多人都提到的2008年的日本电影《入殓师》。以上述两点而论,《破·地狱》做的比《入殓师》更好一点。

一、就呈现死亡本来面目而言,《入殓师》也不错。它的台词、镜头都相当节制,通晓大悲无泪、大悟无言,绝无哭天抢地的拙劣戏份。但美中不足的是,《入殓师》的死亡虽未浪漫化和奇观化,却依然流露出些许唯美化的倾向:片中的死尸都很干净,干净的有点不像是死尸。唯一例外是小林大悟接手的第一单收殓任务:户主是个“孤独死”的老妇,被发现时尸身已高度腐烂,但导演泷田洋二郎回避了以镜头直接呈现。

这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度”的问题。鉴于《入殓师》具体描述的这一场景,真拍出来也意味着对生命的不敬。

相比之下,《破·地狱》中的死亡更加凌冽逼真、寒气逼人。如秦沛执骨时一点点剔除人骨上残留的毛发组织特写;黄子华和许冠文扶起死去半年的童尸,观众发现尸体的背部已经腐烂;以及白只的妻子——那具女尸翻模要比《入殓师》中任何一个活人演的尸体都更像尸体。

先前讲过:死亡就是一口棺、一具尸。《破·地狱》毫不避讳地选择直观呈现。它没有对死亡的一丁点美化。

二、再看“死亡只跟活人有关”这一点,《入殓师》的结尾就透露出点这意思。当小林大悟得知抛妻弃子的父亲死讯的那一刻,他的内心陷入了巨大的挣扎,但最终还是选择前去替父亲收敛。当他望着从父亲手中滑落的“石头信”时,泪水从眼角滑落,那一刻他终于记起了日渐模糊的父亲的形象并选择了原谅。

片中最后一个场景:一边是父亲的死尸,一边是小林轻抚妻子(广末凉子)怀孕的肚子。俗是俗了点,但表意非常明确:人直面死亡,乃是为了将来更好地生活。

《破·地狱》不仅将“怀孕=新生”的设计直接照搬了去。而且使“死亡度生人”这层意思更加明显:死亡带来和解,包括代际和解(许冠文和其子女)、性别和解(喃呒传男不传女)、传统与现代和解(死者为大、遵循传统还是尊重活人的意愿和感受)、功利与善意和解(黄子华由纯粹的生意人转变为“超度生人”的殡仪经济)。和解的最终目的是减轻还在世的人的心理负担,使他们能更有勇气面对生活。

可盘桓在我心中的疑问是:难道只有靠死亡才能达成和解么?——非得老爹走了以后,兄妹俩才能不计前嫌、抱头痛哭么?非得死了之后才坦诚对女儿的伤害和愧疚,表露出那从未说出口的爱意么?非要把“打破传统”的机会留给黄子华而不是自己勇敢踏出这一步么?......

换句话说:早干什么去了......

《入殓师》也提到这个问题:小林的父亲出于对儿子的愧疚一辈子不敢再联系他,至死握着那块儿子当初赠予他的石头——可这算什么?“爱”么?“忏悔”么?这迟来的“爱”或“忏悔”真能“弥补”什么吗?

爱也好,悔也罢,情感只在互动中产生、确立、动摇、消散。自发的、单向的情感,哪怕你“死守”它到死,那也不叫“情感”——因为对方不知道。

倘我说的恶毒一点:这种“我自己知道却无法启齿”的情感怕是种自恋——还是种极度的自恋。

对这种情况,我有种不宽容的想法:你最好死后也不要让对方知道“其实”你爱他(她)——对你,你都死了,哪来的“其实”。你在最后一刻强迫对方接受你的爱意:倘他(她)接受,你也再一次无法对他(她)的接受表示反馈,对方想回赠你的爱将无可奈何地再次落空,你依然是那个“欠对方”的人。你自以为可以“毕其功于一死”以赎当初的“不爱”,可你死了都在延续当初无情的形象。

所以真正的问题在于:人为什么会是这样。人生怎么就变成这样?

但人往往就是这样。人生就是如此。萨特的“他人即地狱”给出了一种“每人皆是主体、视对方为客体”的形而上解释。可我觉得,他有点避重就轻。

话可以说的更简单些: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人。

你说《破·地狱》温暖也行,残酷也行。温暖在于:《破·地狱》认为人与人的和解乃至“互爱”是可能的;残酷在于它同时又说:这得等到一个人死后......那个死掉的人可以与生者“互爱”——因为照萨特的讲法,那个人已经不再是“主体”,也不再活在其他“主体”环伺的威胁中。可在大家明明都还有机会的时候,谁也不肯主动迈出那一步,双方眼看着事情一步步崩坏、直至一切再无转圜的余地——死亡的到来。

想到什么,就赶紧做吧。表达“爱”也好、“悔”也罢,趁大家还活着,把事做了。

如果你不做,那我只能理解为:你没想好你要做什么。或者想好了,但你不愿意。

人年龄越大越相信一件事:一个人做了什么,就说明他(她)怎么想。

非常简单。

退一步说,人无法趁活着时和解而与死人和解也是件好事。但我同时想起鲁迅那句著名的遗言:

“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这份决绝的“死不和解”是投向虚无主义的最后一枪。是站在宇宙高度的广义厌恶。那厌恶,其实是对尘世和众生无话可说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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