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俄罗斯反战民众:你为什么反对这场战争?
阿琳娜,学生兼出租车司机,35岁,莫斯科:
在战争开始的最初几个小时,我内心几乎没有感觉--我只是不敢相信战争真的开始了。那天我有一个选择:要么参加反战集会,要么去上舞蹈课。因为胆小,我没有选择参加集会,起初我为此感到非常羞愧。但当我的舞蹈老师表达了与我相同的反战立场时,我释然了。
随后发生的事情激起了我的仇恨和愤怒,这种情绪一天比一天强烈。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助感。我很难接受这一点。整个2022年的春天,我都感觉世界一切即将结束。到了去年夏天,我不得不接受战争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的事实。我无法接受,但又不得不接受。尽管我讨厌 "谦卑 "这个词,我厌倦了对一切逆来顺受。
我曾经保持一个星期不看新闻,但对我的精神状态一点帮助也没有。再说了,我也不想逃避现实,我想忍受这样的生活。我现在经常阅读新闻。我可以接受俄罗斯的导弹飞到某个地方炸死了很多人的新闻,我已经习惯了。但我很难读到具体的死亡、受伤或被俘人员的消息。读完这样的文字,我会被悲伤吞没几个小时。有时我看到标题就故意跳过文章--我意识到现在我的状态无法承受。
在我的熟人里,只有一个人的立场是 "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有一个明确的立场"。我告诉了他我的想法,然后切断了与他的联系。我没有力气与他交流。我一般只和父母谈论战争。他们相信电视上播放的一切。当我告诉妈妈这都是谎言时,她对我说:"你看看有多少明星,你觉得他们都在撒谎吗?“从这句话之后,我真的恨透了所有还在电视上出现的艺人。在我看来,他们把这些电视频道上播放的一切都正常化了,反过来,他们也为这场战争做出了很大的贡献。等战争结束后,我希望他们都被抵制。
我想我知道我父亲为什么支持这场战争:他从阿富汗回来后患有慢性创伤后应激障碍(CPTSD),他和其他年轻人在阿富汗被利用参加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现在同样一群年轻人又被用于一场看似有意义的战争,至少他们在电视上这么说,我们正在从乌克兰纳粹手中拯救顿巴斯的俄罗斯人民。这让爸爸找回了在阿富汗的意义。或者他只是很高兴现在有人在这场战争中受到伤害,就像他在那场战争中受到的伤害一样,如此可怕的平庸之恶。
我将忧虑转移到创造力上——通常是缝纫和编织。我甚至可以刺绣反战标志了。我有一件运动衫,上面画了三颗星和五颗星,分两排,第二排中间画了一个"й"[注:"й "是口号 "Нет войне "或 "反对战争"的意思,表达抗议和对抗议的审查]。我上一次戴它是去年秋天,而现在我已经不敢穿着它走路了。
另一件帮我解脱的事是跳舞和我因此结识的朋友。他们很有才华,也很支持我。有时我离开训练场时会感到很高兴--很高兴认识了这些人,看到了他们的作品。多亏了舞蹈,我第一次感到胸中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而不只是空虚了。他们帮助我忍受正在发生的恐怖,不让我用自杀来结束这一切。我还有一个互相牵挂的人,我们在困难的时刻倾诉,互相支持。和他在一起会比较轻松。
六月瓦格纳兵变的时候真的很可怕。我们心情非常复杂,不知道该怎么办。在朋友的陪伴下我们跟踪了事件的发生。每个人都在不停地浏览新闻,静静等待着。当普里戈津在罗斯托夫掉头的时候,我们中的许多人都感到失望,也许我也是如此。
一方面,我希望这股潮水能漫到莫斯科:我想看看反对派们是否会把握好这件事,我只希望有人能把普京赶下台。但另一方面,考虑到普里戈任的个性和他的士兵的屠杀行为,长期以来,我一直对军队持否定态度。我以前和一位以中尉军衔离开俄罗斯军队的人非常熟。我见过他的同学,也就是俄罗斯军队里的军官。说实话,他们都是非常可怕的人。
我没想过离开俄罗斯。我正在全日制学习心理学,假如离开我的学业我会很遗憾。我很难过地意识到,也许这场战争将在我的余生中继续下去。对俄罗斯来说,我看不到任何结束战争的好方案。战争已经波及到了莫斯科,无人机对莫斯科的攻击也越来越多。有时我甚至很高兴它们在我们头上盘旋。它们提醒着莫斯科的民众,我们仍然生活在一个混乱的世界中。
阿姆拉,本科生,19岁,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
我出生在阿布哈兹,在俄罗斯的一所大学学习,并断断续续地生活在这两个国家之中。战争开始时,阿布哈兹的民众分为赞成和反对普京在乌克兰行动的两派。我属于反对派。战争开始后,我一直在关注新闻,不停地给在那里的熟人写信。我为乌克兰人民感到非常害怕。不幸的是在此期间,每个我认识的乌克兰熟人都失去了重要的人或家园。乌克兰人至今仍感到恐惧,我自己想象一下都非常害怕。
我的朋友们持有与我相同的观点。有时我们会在大学里讨论最新的新闻。老师试图禁止我们直呼战争的名讳,还建议我们不要在互联网上谈论自己的观点。但到目前为止,这并没有阻止我们发表意见。
我也试图和我的亲戚谈论战争,但他们根本不听我的。我注意到,战争开始后,曾经批评普京政策的母亲开始支持普京的政策。我确信这是由于电视宣传造成的。她只相信他们,并认为其他来源的消息是假的。我尽量不与她争论——我只是希望有一天我能让她看清正在发生的事情。
不幸的是,阿布哈兹政府也支持普京的政策。它不想破坏与俄罗斯的友好关系,因为多亏了它的支持,我们才没有与格鲁吉亚发生日益加剧的冲突。如果乌克兰战争结束后,假如目前的俄罗斯自由派在俄罗斯掌权,他们很可能会支持格鲁吉亚将阿布哈兹据为己有。阿布哈兹人对此深感恐惧。
格鲁吉亚-阿布哈兹冲突的许多事件要么被掩盖,要么被严重歪曲,但事实是,1992年,格鲁吉亚军队入侵阿布哈兹共和国领土,直到1993年9月,他们对我们的人民实施了真正的种族灭绝。他们不仅杀害和强奸了阿布哈兹人,还杀害和强奸了生活在这片领土上的亚美尼亚人、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令人作呕的是,那些在我的祖国制造地狱的人现在却在谈论支持乌克兰和与阿布哈兹共同的和平前景。
大约一年前,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向格鲁吉亚人民发表讲话,承诺 "归还 "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并将其与俄罗斯吞并的顿巴斯和克里米亚相提并论。他没有考虑到这些共和国从来都不是格鲁吉亚的一部分。
更确切地说,由于格鲁吉亚的大外宣,他并不知道这一点。在我看来,如果泽连斯基了解格鲁吉亚-阿布哈兹冲突的另一面,他就会意识到这些事件与乌克兰当前的局势有多么相似。迄今为止,阿布哈兹与乌克兰一样,仍在为独立而艰苦奋斗。格鲁吉亚人民对乌克兰人的支持不过是将 "我的国家属于格鲁吉亚 "这一想法强加给世界的一种方式。
但人们愿意接受任何适合自己的观点--每个人都有自己坚信的真理,有没有事实根据并不重要。我是一名摄影师,在我最近的作品中,有一组女孩用黑丝带蒙住双眼的照片,之后,她周围的世界和她自己一帧一帧地逐渐消失。我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人们,不可能保持沉默,闭眼不看周围发生的一切。一个人不应该一直懵懂无知,否则迟早会失去他所珍视的一切。
尼古拉,记者,40岁(应尼古拉的要求我们隐藏了他所在的城市):
2022年2月24日一个沉闷的早晨,我回想起2008年的乌克兰之行。当时,我和同事自发前往乌克兰首都放松身心,暂时摆脱日常生活。在基辅的三天里,我们游览了许多景点、餐厅和音乐会,并结识了当地热情开朗的年轻人。14年后,"基辅三天 "这四个字的含义将完全不同,乌克兰的男男女女会因为他们的政治家想加入北约的愿望,而被俄罗斯宣布为敌人。
那天发生的事情并不令人惊讶。在 24 日之前,我一直在阅读西方和俄罗斯的分析报告,在新闻中跟踪部队的动向,并与这些军事演习的目击者和参与者保持联系。我与一位来自马里乌波尔的朋友通了电话,他后来勉强逃到了利沃夫,途中在扎波罗热遭到了炮火袭击。尽管如此,"我们已经越过了边界 "这句话仍让人感觉像是历史教科书或关于伟大卫国战争的电影情节,而不是今天真实发生的内容。
最令人震惊的是我们的士兵参与了冲突。九十年代车臣就已经弥漫着战争的恶臭了。我承认,如果不是因为个人交流的经历,我不会相信这种事情会在2022年再次发生:我认识的一名军官的入伍儿子当时在乌克兰。我们在莫斯科郊区观看他儿子所在师的边境演习时发生了争执: 我向他保证,他们不会被派上战场,而他父亲回答说: "他们已经把不止一个人扔进了火坑" ,好在这些新兵很快就被送回了原部队驻地。
作为一家地区报纸的负责人,我计划在最近一期的报纸上,根据一位碰巧在那里的年轻同胞的证词,描述哈尔科夫附近的情况。与此同时,《刑法》修正案获得通过,加强了对所谓 "诋毁俄罗斯军队名誉 "行为的制裁。由于担心这可能是我们报社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这些采访计划都泡汤了。
去年2月以后,我有二十多个熟人润出了俄罗斯,其中还有两个和我关系很亲密。其中一位去年9月出国不久的朋友已经回国。一年之内,他在那里设立了自己的办事处,组建了一支由志同道合的移居者组成的团队(注:移居者指的是那些因战争而离开俄罗斯,但认为自己是临时出走,无意在现在居住的国家定居的人)并注册了一家从事视频制作的公司。但这里存在一个困境:您可以通过在俄罗斯制作广告和视频广告轻松赚到更多钱。所以现在他生活在两个国家之间。
我还没有任何离开的念头。我还在默默工作。没有恐惧,有的是责任--对团队、对品牌(我所供职的报社)、对家庭。我经常听到有人对我的工作表示赞赏,偶尔也会听到相反的声音。
我开始注意到,最近我不仅愿意原谅人们性格中的一些弱点(我以前曾原谅过这些弱点),而且还愿意原谅那些在平凡、平静的生活中极难原谅的事情。我开始把给别人一个机会看作是自己的义务和对方的权利。
我的圈子里的人对事情的看法大多与我相似,几乎没有人支持战争,甚至保持中立的熟人更是少之又少。但确实也有人持相反的立场--大多是早年的朋友。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不得不与他们争论,但却没有多少争论的欲望。不过他们中也没有人报名成为志愿军,尽管他们中有些人有武器许可证。总的来说,我认为最令人发指的反人类行为通常是由那些受过教育的人策划的,但为这些行为鼓掌的人却是那些没有补习过历史课的人,这里指的是1941年6月(巴巴罗萨计划)的历史课。
有些并没有改变,甚至几十年后仍继续受到赞扬。我想起了普里戈任的兵变——令人震惊的是,俄罗斯人竟如此轻易地愿意向一伙罪犯宣誓。我害怕吗?我感到恐惧和好奇。老百姓张大着嘴巴期待着血腥的享乐,他们如何向老百姓解释不允许这些暴徒进入莫斯科的理由呢?
苏联后期有一部很酷的电影叫《1953年的寒夏》,讲的是斯大林死后三个月宣布大赦所有集中营的故事。当时,许多犯罪分子和政治犯一起被释放,把村庄和定居点的普通民众被吓坏了。但现在没人害怕了。毕竟马赫诺的气息和俄罗斯普通人的气息已经别无二致了--都是那么肆无忌惮、毫不留情。
我认为军事行动不会再继续一年了。与此同时,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观察事态发展,关注相关报道。有些人为了保持理智,应该少看前线发生的事情。而记者必须不断地对十几二十个消息来源进行深思熟虑的分析,并核对事实。这就是我必须紧跟新闻的原因。同时还要保持理智,因为即使时间久了,情绪也不会平复。有些人为自己划清界限,将战斗人员和平民的伤亡分开,许多军迷就是这样做的。但对我来说,士兵、军官或平民的死伤并无区别。我担心的是所有被这场战争毁掉的灵魂。
采访者谢尔盖·罗季奥诺夫
声明:本文观点系作者本人观点,不代表日新说观点,仅供学术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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