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蔚蓝历时新——评龚曙光新书《样范》

发布时间:2024-05-02 20:15

原标题:总有蔚蓝历时新——评龚曙光新书《样范》

两个时代的交汇之处,往往是文化生命力最为旺盛的时候,那是江河交汇之处的激流搅动了河床的养分,是不同的水质交融掀起的粼粼碧波。由改革开放而起的八十年代是一个浪漫的时代,它意味着理想主义、自我批判和探索精神,它撑起的蔚蓝影响至今,每一次回顾都使它变得更蓝。

这是一个宏大的时代,而在新书《样范》中,龚曙光却以散文的方式去侧写了这个年代崛起的朋友,韩少功、张炜、残雪、黄永玉、锺叔河、何立伟等等。身为作家,他有选择记忆的自由,身为评论家和出版家,他也完全可以用自身的学养和历练为作品和成就做出评价。但文化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东西,它对色调和质地的吁求永远要超过正传和评论。欣赏一条河流,永远是欣赏它的鱼群、水生植物和薄雾,而不是它的水位和流向,因此散文就成为一种最佳选择,唯有它具备的兼容性才可以抵达文化的景深。

文化的本质是一种生命见解,它所寄托的个体生命会衰老,而恒久的沉思会不断创造新的世界和时代。在龚曙光笔下,这些沉思化作了一个个鲜活的朋友形象——他们如今都是质朴而和蔼的邻家大叔大婶,所记也有颇多的“一地鸡毛”和“人世计较”,一些小聚,一些帮衬,一些物件,通过这种方式文化还原为生命的本真。那些文化史所瞧不上的边角余料,反而成为构成文化最真实的像素:“所以我要做的,就是还时代于个人,尽管我所记述的,只是个人交往,很日常,很琐屑,但这是他们生活的常态和底色。”

因此我们会读到韩少功的酒窝和红桔烟,打麻将的蔡测海,风冷月残后的何立伟,以裁缝为业的残雪家中悬吊的孤灯……

尽管是匆匆一笔,会心人都知道,那是八十年代最平凡的白炽球形灯。它不需要灯罩,也不可能去调节亮度和色彩,只用一根电线垂下来即可,那根蒙尘的电线往往还会裸露芯材。虽然平凡,它的文化意蕴却是如此丰富,它履行了作为灯的重要使命:照明、指引、温暖,正好象征了那个时代的物质基础和精神浪漫。

因为别无选择,八十年代所有的创作者都使用过这一种灯,韩少功用它向文学寻根,张炜在它的照耀下完成了《古船》“自焚式的生命燃烧”,锺叔河奋力攀登堆积如山的史料……在这样的记叙中,整个八十年代的光芒会汹涌而来,甚至包括很多并不见于本书的景象:阿城也是在这样的灯下写他的《棋王》,陈丹青完成了他的毕业作品“西藏组画”,崔健耳噪中思考摇滚的“农民性”……

或许我们会在这样看似毫不相干的琐屑中,思考八十年代为何会有如此磅礴的创造力和深刻的影响力。尽管要从当中去定论谁是巨人、何为巨著还为时尚早,但欣赏那群真切和无拘束的人,总可以了解繁盛的文化需要何等样的“样范”:他们是坦诚正直的人,是对艺术无止境追求的人,他们从前淡泊于物质,今天既不厌恶物质也不沉溺于物质……这些文化的品质,恰好是不需要时光沉淀就可以做出结论的。

散文的开放性给了龚曙光在八十年代自由驰骋的空间,他对琐屑的敏锐并不妨碍他在思想上的深刻,正所谓“细微处照顾精神”。关于韩少功、张炜和残雪,这类在卓越的审美中又饱藏深邃思想的作家往往是最难评价的,他依然能在平常叙事中给予精准的洞见,令人恍然大悟。韩少功“似乎总有一副坚硬的理性骨骼,总觉得时刻可能刺破感性的皮肉……他写作的过程,像一个泥水匠。不停地将柔软的泥浆敷上坚实的墙体。”张炜的《九月寓言》是“无法定义她是礼赞还是忏悔,是抒情还是述史,似传统还是现代,如同所有的羊皮经书都昭示着未来,所有的未来预言又在回应着古老。”

就这样,龚曙光在这部散文集中呈现了他睿智的文学观,尽管这是一种非典型化的评论,有着散文的洒脱和诗歌般优雅的格律,甚至他高视阔步大声朗诵作品的场面也历历在目——其实在评论家的身份之前,他总是作为读者完成与文本的第一次神交。他是一位狂热而有抱负的读者,一位用羡慕来激发野心的读者,由读者进阶为评论家,却要在散文中重拾读者身份,这是对散文中的人物和他们的创作最和谐的提炼方式,并最终形成了文格对人格的补充,构成完整的八十年代文化景观。

信手拈来的议论绝不是评论,本质依然是印象,正如普鲁斯特所说:“唯有印象才能把真实引到尽善尽美,进而为我们带来纯粹的喜悦。”

在《样范》自序中,龚曙光也谈到,他要呈现的是一群鲜活独特的生命个体,而不是干瘪雷同的文化符号和空洞模糊的文化风尚。用散文为黑白的故事着色,为平面的肖像赋予动态,他所说的“样范”,正可以和普鲁斯特的“印象”画上等号:这种“样范”因为文化属性失去了时间的限制,生命见解重要的是体验和目标,而不是时间。通过每一次观看,每一次认识,每一段失去重来的时间,在每一次轻微的喜悦和伤怀中增添一分新的力量,从而把这份名单拉得更长。

龚曙光拒绝去写那些无法从一而终的人,所以这份名单绝不定格于过去,其中的生命力至今仍在延续,因此我们也能从中读到环境的变化和个人的命运浮沉,在追溯中形成了更深的蓝。时至今日,八十年代依然在履行它远未完成的文化使命,那种单纯而丰满的质感可以冲散我们面对新技术时的无措,那种人格的高尚和淡泊能令人惭愧于流量焦虑,也能提醒每一个创作者,陷入套路化、类型化的写作是多么对不起自己的才华。

我们不必回归那个年代也不必神话那个年代,却可以从那里发现真诚而激情的初心。文化绝不会因为物质的丰盛而成为白胖肥美的公子哥,相反它始终有一种自强与自省的本能,眺望未来是一种方式,寻找现实的间隙去填补是一种方式,向过往提请本色和从容也是一种方式。

这种时代交汇之际的回顾,也会始终拷问着每个文化人的信心:在得到时代礼物的同时,有哪些东西,是我们绝不能因之失去的。在八十年代,“样范”们做出了他们的选择。我们的选择又将是什么?

来源:出版人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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