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童年经验对梁晓声《人世间》创作的影响
内容提要:童年是人的心理发展的初始阶段,对人的心理结构、性格特质的形成具有深远影响。对于作家而言,童年时期的生活经验会被潜意识驱动着渗入到文学创作中去,成为创作的素材或原型。目前,很多学者关注到梁晓声作品的温情特征和对社会责任的担当意识,然而对于他为何形成这种创作风格,却鲜少有人研究。本文试图从梁晓声回忆童年的自传和散文中寻找依据,通过梳理梁晓声在童年经验中汲取的空间记忆、人物原型、责任意识等方面,来证明作家本人的童年经验在《人世间》创作中的投射,探求作家立足民间、抒写善良的文学观念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梁晓声 《人世间》 童年经验 作品研究
童年是人生的重要发展阶段,“对一个人的个性、气质、思维方式等的形成和发展起着决定性作用”①。童年的生活经验与情感体验将会以整合的方式进入作家的潜意识领域,对其创作心理产生长久的影响。童年经验是作家观察社会、体会生活的起点,它不仅会以素材形式直接呈现在题材选择、情节安排、人物塑造当中,也会深刻地影响作家文化观念与文学观念的形成。
童年经验不完全等同于真实事件的再现。弗洛伊德指出:“所谓童年期的回忆, 实际上已经不是真正的回忆痕迹,它是‘后来润饰了的产品’,这种润饰承受多种日后发展的心智力量的影响。”②而童庆炳、程正民编著的《文艺心理学教程》中则强调:“童年经验是指一个人在童年时期(包括从幼年到少年)的生活经历中所获得的心理体验的总和,包括童年时期的各种带有情绪色彩的感受、印象、记忆、知识、意志等多种因素。”③ 本文所立足的童年经验概念,既包括作家童年经历的直接表述,又包括作家在童年生命体验中生成的综合性创作表现,前者是一种直接经验,后者则是一种间接经验。
作家对于自身生活经历、生命体验的思考与表达,不仅体现了作家本人的性格特质与思想进程,也体现了其记录历史、反映时代的创作追求。作为与新中国同步成长起来的作家,梁晓声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后的一系列社会变革,童年时期的底层生活经验使他对社会历史怀有一种使命感。在新作《人世间》中,他再次将自己的童年经验带入作品, 凝结在空间结构、人物形象、主题风格等方面,也是对社会历史变迁的见证与个人化书写。作家童年生活的具体细节大多可在自传和散文中得到印证,研究童年经验对梁晓声创作的影响,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作家创作个性的形成与作品主题的深层内涵。
一 城市的空间记忆与底层关怀
童年的成长空间是一种直接经验,它会作为一种潜意识融入人的记忆中,为作家的创作提供不竭的源泉。梁晓声自幼生长在哈尔滨市的平民区,童年生活的空间场域对其心灵产生了深刻影响。不同于许多东北作家着力描绘粗犷豪迈的自然风光,哈尔滨的城市风貌与底层平民区一直是梁晓声文学创作版图中的两个重要区域,作家常着眼于东北城市的一隅,力求真实地表现城市底层人民的生活图景,长篇新作《人世间》则依旧延续了这种空间建构。童年生活的空间记忆引领作家将目光倾注于民间,我们能够从作家的描绘中感受到城市底层人民的喜怒哀乐, 也能感受到作家对于道义与担当的不懈追求。
梁晓声曾经这样介绍过他的家乡:“道里区是哈尔滨最有特点的市区。一条马蹄石路直铺至松花江畔,叫作‘中央大街’。两侧鱼刺般排列十二条横街,叫作‘外国’一至十二道街。因是早年俄人所建所居,故得‘外国’之名。”④而《人世间》构建的地理空间位于北方某省会城市A 市,小说是这样描写的:“A 城当年最有特色也最漂亮的一处市中心……由十几条沿江街组成的那处市中心,至今仍是A 城的特色名片……独栋的或连体的俄式楼宅,美观得如同老俄国时期的贵族府邸。十几条街的道路皆由马蹄般大小的坚硬的岩石钉铺成。”⑤《人世间》广播版的开头一段,是由梁晓声本人演播的, 他说:“我们故事的发生地是一座北方的省会城市,我们就叫它‘哈市’吧。”⑥在整个广播版里,也都把“A 市”称作“哈市”。可见,哈尔滨的城市环境已经成了作家空间建构的原型。作家从童年记忆出发,在《人世间》开篇不遗余力地介绍了A 市的历史、建筑风格与城市街道,力图构建出一个有真实感、有历史温度的城市生活空间。
但在作家的童年记忆中,这座北方省会城市的平民区并不像市中心的街道那样洁净。“从前的中国,许多北方城市除了主要市区,一般平民居住区哪儿像城市啊!”⑦ 从底层中走出的梁晓声,选择以偏僻、肮脏、拥挤的贫困居民区——“光字片”作为故事的主要发生地,这与他童年时代的生活实景相吻合。“住宅与人的关系最为密切”⑧, 这片空间里最重要的是房子。小说中周秉昆的父亲年轻时从山东老家“闯”到A 市,盖了两间土坯房,就是主人公周秉昆的家,虽然居住环境不尽如人意,但与邻居相比还算不错。较之秉昆家,作家自己的成长环境甚至更差,“我童年的家,是一间半很低很破的小房子”⑨。低矮潮湿、破旧不堪、拥挤狭小、漏雨透风,是梁晓声对于童年生活空间的记忆。为了粉刷墙面,他到处寻找石灰, 经常做梦梦见父亲带领建筑工人将自家的破房子修建翻新,这些情节也被写在了《人世间》里。恶劣的住房条件、穷困的生活状况使得作家从小就渴望拥有一间舒适的房子, 他常常伏在市中心的苏式住房外面的栅栏上,透过窗户看房里的身影,幻想自己是这家的孩子。“童年时的梦想是关于‘家’, 具体说是关于房子的……梦想有一天住上好房子是多么符合一个孩子的心思呢!”⑩这种对于房子的梦想,同样存在于秉昆等人心中,秉昆与朋友吕川、德宝一起去找“水英妈”,当他们看到“水英妈”家宽敞的小楼时, 不禁大感羡慕:“那些美观的俄式房屋是他们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之最。”11 但那种房子并不属于他们,当周秉昆走到曾经住过一段时间的苏式房屋前,作家是这样描写的:“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一条既陌生又熟悉的街上,驻足望着人家的窗口发呆……那房子曾代表他最大的生活梦想。” 12
纵观全书,住房问题一直贯穿作品始终, 从秉昆一家,到秉昆的朋友们,再到“光字片” 所有住户,无一不希望拥有一个明亮舒适的住所。作家在介绍一户人家时,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干部家庭、文化人士,总是不吝笔墨交代这家人的住房条件。在小说最后, 作家安排当副市长的周秉义实现了“光字片” 居民改善住房条件的愿望,这种设定不仅是作家对自己童年愿望的一种心理补偿,更是亲历者对于底层人民流露出的温情关切,这种关切进而在作品里转化成了对社会、对人世间的深情而博大的爱。
人的记忆是经过选择而保留下来的,梁晓声反复回忆童年形成的空间记忆并非偶然为之。童年生活的物质条件不能满足其心理愿望,带给他幼小的心灵以创伤,但他并未沉陷于自己个人的创伤体验,而是推己及人地把它转化为底层人民的普遍愿望。“我的童年和少年,教我较早地懂得了许多别的孩子尚不太懂的东西……对一切被穷困所纠缠的人们的同情,而不是歧视他们”13 ,正因为曾经身处底层,作家才会感同身受地体会底层生活的不易。在梁晓声看来,底层人民对于基本物质条件的愿望都是正常的,符合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每个人的人性中与生俱来的不完美也都是可以原谅的,对于底层人物身上的缺陷,应该持宽容的态度, 而不是苛责他们。作家在童年的艰辛生活中建立起了坚实的内心与良善的人格,又以更加宽厚的心去面对底层人间,这种理解和包容,使他允许笔下人物在性格上、人格上有小小的不完美,而正是这种不完美,使他笔下的人物更加真实、更加立体,更有人间烟火的温度。
可以说,《人世间》建构的民间是一个与作家自己相关的、有温度的、能自然体现人性的人世间。更为可贵的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底色使作家对民间意识存有批判,但他的批判不是尖锐的,而是温和、善意的。作家设置了秉昆朋友们的私心、“光字片”人对拆迁的观望态度等情节,体现了作家对民间的悲悯关怀和清醒审视,一方面同情热爱着他们,一方面又揭示其庸众心理,这种朴实的现实主义书写,既不脱离民间大众,又保持了知识分子的思考与良知。
二 人物原型与父母形象的塑造
作家毛姆说过:“一个小说家只有把自己早年就已经有所接触的人物作为原型时, 才能创造出杰出的人物形象。”14 童年时期接触最多的就是家人,以家人为原型塑造人物是一种常见的创作现象,当作家需调动童年经验时,这些熟悉的人物就会自然流诸笔端。童年经验包括“丰富性体验”和“缺失性体验”,“丰富性体验指的是作家获得爱、友谊、信任、尊重和成就时的内心感受”“缺失性体验是指主体对各种缺失(精神的和物质的、生理的和心理的等)的体验”。15“丰富性体验”是一种直接经验,而“缺失性体验” 则既是一种直接经验,往往又含有间接经验的成分。《人世间》中对周母形象的成功塑造源自作家童年时从母亲身上得到的“丰富性体验”,而周父形象则更多源于“缺失性体验”对作家本人的影响。
阿德勒曾这样评价母亲对儿童的影响: “母亲是孩子通向社会生活的第一座桥梁。”16 作家受到母亲的影响,也是其童年经验的一部分。在小说创作中,作家常会选择母亲性格中的几个特质进行艺术加工,使得笔下人物形象饱满、性格鲜活。《人世间》中,周秉昆的母亲善良无私、勤劳热心、识大体、顾大局,具备传统妇女的优良品质,在邻里之间获有很高的评价,这其中正倒映着梁晓声母亲的影子。
因童年时父亲常年离家在外,梁晓声是在母亲的养育下成长起来的。在梁晓声的童年印象中,母亲有很好的人缘,在不富裕的年代仍能向邻居借到钱;父亲探亲时带回茶叶等稀罕物,母亲会包好,挨家挨户送去, 以表心意;家里养的鸡下了蛋,她也会毫不吝啬地分送给别人。善良朴实的母亲形象印刻在作家的脑海里,形成了他对女性的第一认知。在《人世间》中,秉昆母亲精神失常之前,这些美好的品质在她身上都得到了展现:精心扶持家业,任劳任怨;自家的鸡下了蛋,很舍得送给邻里;通情达理,在“光字片”获得了广泛赞誉……因父亲远在“大三线”建设工地,生活重担落在母亲一人身上,所以除了典型的女性特质外,梁母与周母的形象中也都存在着坚强、自律、威严等阳刚的一面。
梁晓声的母亲支持孩子读书,关心孩子教育成长。在生活拮据的岁月里,仍然给儿子买书的钱,当那些书籍变成了要被消灭的“毒草”时,母亲帮助梁晓声把书锁在箱子里, 放在床下,认真保管。同时,母亲的言传身教也在深刻地影响着他,“生活没能将母亲变成个懊丧的怨天怨地的女人。母亲分明是用她的心锲而不舍地衔着一个乐观”17 。他曾深情地回忆说:“母亲的教育方式堪称真正的教育。她注重人格、品德、礼貌和学习方面……母亲的教育至今仍对我为人处世深有影响。”18 同样,在小说中,周母也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以实际行动感染着周家三个孩子,使他们从小就意识到要做一个品性温良的好人,周母也全力支持子女读书学习, 每当孩子们聚在一起讨论“禁书”时,她就去门口“放哨”。不论是梁母还是小说中的周母, 她们都在孩子求学之路上默默奉献,并未被时代洪流所裹挟。可以说,《人世间》对于周母形象的塑造,直接来源于作家心目中母亲的形象,来源于母亲对作家本人的影响。
反观《人世间》中的父亲形象,出场次数较少,多处于“不在场”状态,性格特征鲜明却不够鲜活,不如母亲形象立体多面。这与作家本人在童年时期与父亲接触较少、惧怕父亲有关,也反映了“缺失性体验”对作家塑造人物形象的影响。由于作家缺少对父亲形象的充分认知,所以他并不试图塑造一个完整的父亲形象,只是在相对保留父亲特质的基础上,做了一些理想化的处理,多少填补了作家童年时期渴望父爱的心理愿望。
梁晓声的父亲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在作家七岁时,便“随他在的‘东北建筑工程公司’奔赴大西北,加入‘大三线’ 建筑的行列” 19,每隔三年才回家一次,家人因父亲缺席而备受欺辱。在作家的成长过程中,父亲的形象是陌生的,加之父亲对待子女十分严厉,崇尚靠力气吃饭,反对读闲书,给作家的童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惧怕感。“小时候,父亲在我心目中,是严厉的一家之主,绝对权威,靠出卖体力供我吃穿的人, 恩人,令我惧怕的人。” 20
作品中,周秉昆的父亲常以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支援“大三线”建设为荣,为人耿直、刚强、认真,重视荣誉、节俭朴素、有责任感,这些特质均来自作家的父亲。但周父与作家父亲之间的不同也很明显,周父有温和的一面,他崇尚知识,支持子女考大学,作家的父亲却并不如此。《人世间》中, 秉昆和母亲向父亲隐瞒了姐姐周蓉自作主张远嫁贵州的事,父亲知晓后勃然大怒,斥责母亲没有尽好责任,大骂秉昆没用,扇了秉昆一耳光,但事后又对秉昆怀有歉意,并且无惧路途险阻独自去看望女儿,当他看到女儿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悲苦不堪的命运肯定已使她美丽不再”时,“他在心里一劲儿对自己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老天爷啊,我周志刚代表全家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多亏你庇护着我的女儿啦!’”21 可见,周父虽然脾气暴躁,但性格中也带有温情。周父还常常教导子女要懂得感恩,他之所以同意秉昆与郑娟的婚事,正是为了让秉昆报答郑娟长期照料昏迷中的周母的恩情。然而在作家本人的童年真实经历中,父亲却常常大发脾气,有一次梁晓声的新衣服被别的孩子划破,父亲不由分说打了他一巴掌,使他连续几天说不出话,并落下了口吃的毛病,直到中学时才在哥哥的鼓励下自我矫正过来, 但父亲却并不知晓那一巴掌对梁晓声产生了怎样的心理伤害。22如果说在子女成长过程中“父亲的缺席”和“父亲爱发脾气”来自于作家童年的直接经验,那么小说中所塑造的父亲对子女的关爱则是一种间接经验,作家童年时缺少父爱的“缺失性体验”使他在作品中重塑父亲形象时,试图对童年的创伤心理进行弥补,重塑后的周父形象虽然不如周母形象那么丰富立体,但还是能够让我们感受到亲情的温暖,也体现了作家对父子之间美好感情的珍视。
三 童年经验与责任意识的形成
《人世间》的故事横跨半个世纪,在平凡人生中反映社会历史变迁。“梁晓声给自己的写作定位一直是‘做时代忠诚的书记员’,秉持文学应当担负‘史外之史’的意义”, 正如他自己所说:“历史中的‘底层’永远只是数字、名词、百姓……只有在文学作品中,‘底层’才能化为有血有肉的具体的人, 而且比现实中更加鲜活、更加有特点。”23 我们要理解梁晓声的这种历史观念和社会责任意识,以及他独特的创作观与作品的审美意义、社会意义,仍需通过作家的童年经验来探寻其中的堂奥,正如批评家洪治纲所说: “童年记忆对作家创作的潜在影响,并不仅仅是以经验的方式直接呈现出来,而是从个性心理到艺术思维、从文化观念到审美情趣, 深深地左右了作家自身的艺术创造。”24
梁晓声的这种创作观念的形成,既有童年和少年时期来自亲人的影响,也有他年少时阅读的文学作品的影响。他在《小说是平凡的》一文中说:“我更愿自己这一个小说家,在不那么美妙的人间烟火中从心态更从精神上感情上,最大程度地贴近世俗大众。”25 他试图从底层生活中挖掘坚韧美好的人性, 使这种人性不至于在时代浪潮中被遗忘、被否认。这种底层关怀正是源于作家童年时期得到的来自母亲的温暖。“我作品中的平民化倾向,同父母从小对我的教育和影响密不可分。” 26“我对人的同情心最初正是以对母亲的同情形成的。” 27“我于今在创作中追求悲剧情节、悲剧色彩,不能自已地在字里行间流溢浓重的主观感情色彩,可能正是由于小时候听母亲带着她浓重的主观感情色彩讲了许多悲剧故事的结果。”28 在《人世间》的结尾,秉昆的哥哥秉义忍着病痛与非议, 坚持完成了“光字片”的改造,但完成任务后的周秉义却因操劳过度而离世,这种结局无疑大大增加了人物的悲剧感,在周秉义的身上,寄托着作家对于仁爱与勇气的赞扬, 对于正义与友善的希冀。
梁晓声本人也有一位手足情深的哥哥, 哥哥从小就聪明优秀,高中毕业后遵从母亲意愿考取了唐山铁道学院,但后来却不幸精神失常,几十年来一直在梁晓声的照顾下生活,如今已七十高龄的梁晓声还会每天帮哥哥洗澡。我们从《人世间》对哥哥秉义的描写中也可以看出作家对哥哥的深情,小说中安排秉义担任A 市副市长,未尝不可以说是作家对哥哥的一种缺失性的想象补偿。梁晓声说:“我受哥哥的影响,非常崇拜苏俄文学……回顾我所走过的道路,连自己也能看出某些拙作受苏俄文学的潜移默化的影响。”29 在梁晓声少年时期,社会动荡、家庭困顿,是文学滋润了他的心灵,支撑他坚持下去。年少时读书的惬意时光给他留下了美好的记忆,以至于长大后历经人世间的各种考验,他都能从文学中汲取勇气与力量。作家回忆到,少年时期哥哥常用心启发他阅读文学,“哥哥还经常从他的高中同学们手中将一些书借回家里来看。他和他的几名要好的男女同学还组成了一个阅读小组”30 。这一亲身经历在《人世间》中也有所体现: 周秉义、郝冬梅、周蓉、蔡晓光经常聚在周家偷偷阅读“禁书”,周秉昆“将那种幸运的时光当成幸福的时光来享受”。31文学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它能使人从中获得明辨是非的能力和乐观向善的力量。多年以后,梁晓声忆及他早年接受的俄罗斯文学的影响,“他心目中的优秀女性,更多是像‘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样的老俄罗斯时期的女性,她们都是贵族,但她们心甘情愿地追随被流放的丈夫们去寒冷的西伯利亚, 在她们的身上,闪现着崇高、善良和美德, 以及勇敢的对时代责任担当的精神” 。32
作家之所以频频回顾童年、书写善良, 正是因为年少时有很多善良的人给予他友爱,读过的文学作品给予他力量,温情的种子播撒在他的心田,簇拥着他成长。童年经验使他懂得要有“对于生活负面施加给人的磨难的承受力,自己要求于自己的种种的责任感以及对于生活里一切美好事物的本能的向往和对人世间一切美好情感的珍重……”33 “从我少年时起,对作家的认识就已定型…… 我认为作家不仅仅是‘讲故事的人’,也是对社会发表态度的率先者、省思者。”34 从这些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到,童年时所感受到的爱与善的力量,早已在他内心转化为一种平和向善的潜意识,亦即童庆炳、程正民所说的“心理体验的总和”,当这种潜意识体现在作家的创作活动——即弗洛伊德所说的“白日梦”中时,作家便能够善于捕捉与传达生活中的真善美。梁晓声始终坚持文学应当承担引导人向善的责任,追求一种坚韧的现实主义气质,认为人道主义精神不仅对读者的人生具有指引作用,也是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他希望能创作出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作品,这种责任感在当今社会显得弥足珍贵,也是我们理解其作品深刻意义的关键所在。
文学作品的价值终归要指向现实人生, 童庆炳先生指出,作家要“真诚地而非虚假地看待生活,真诚地而非作伪地对待自己和别人,具有这种真诚之心的作家,才能建筑起一个又一个的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和历史的风吹雨打的真实动人的艺术世界,也才有可能在文学史上争得一席地位”35 。《人世间》是梁晓声一直坚持的以文学传递美好与良知的文学观的再次体现,童年经验为作家铺展情节提供了素材,激发了作家的创造力,促使作家从熟悉的城市平民着眼,细致描绘不同社会阶层的生存状态,忠实于生活,表现平凡人生。作家回顾童年经验,将童年时期形成的悲悯意识、人文情怀融入历史书写, 也体现了作家对于历史的个人化书写的延续。《人世间》于人间烟火处彰显温情,呼唤道德良心的复归,是作家从童年经验里捧出的一颗赤子之心在艺术世界的投射。
结 语
通过阅读梁晓声回忆童年的自传与散文,我们能够更加了解作家的成长背景与性格、心态,进一步体会童年经验对作家内心世界的烛照。而将作家的童年生活与《人世间》的创作进行对比,我们可以发现珍藏在作家记忆之中的童年经验不仅会投映在作品的空间建构、人物塑造、情节安排上,也会深刻地影响作家文学观与文化观的形成。《人世间》饱含真情地抒写普通百姓的温暖与辛酸,真实地展现城市底层居民的生活图景, 使读者感受到一种人间大爱的悲悯情怀,同时也给人以希望与勇气。
注释:
①③15 童庆炳、程正民:《文艺心理学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第92,92,101、97 页。
② [ 奥] 弗洛伊德:《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林克明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 年版,第40 页。
④梁晓声:《扫描当代中国女性》,《我和我的共和国七十年》,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8 年版, 第15 页。
⑤112131 梁晓声:《人世间》(上部),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年版,第1,243,53、196—197,28 页。
⑥梁晓声:《人世间》广播版,“520 听书网”,网址: http://www.520tingshu.com/book/book22398.html。
⑦19 梁晓声:《我和水泥》,《家载一生》,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8 年版,第203、202 页。
⑧龙迪勇:《空间叙事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年版,第266 页。
⑨梁晓声:《沉默的墙》,《微观天下事,不负案头书》,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8 年版,第3 页。
⑩梁晓声:《我的梦想》,《家载一生》,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8 年版,第205 页。
12梁晓声:《人世间》(下部),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 年版,第247 页。
1333梁晓声:《我的少年时代》,《家载一生》, 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8 年版,第188、188 页。
14[ 英] 毛姆:《巨匠与杰作——毛姆论世界十大小说家》,孔海立、王晓明、金国嘉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 年版,第155 页。
16[ 奥] 阿尔弗雷德•阿德勒:《超越自卑》,黄国光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5 年版,第119 页。
1727梁晓声:《母亲》,《家载一生》,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8 年版,第86、66,64 页。
1828梁晓声:《我的父母》,《家载一生》,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8 年版,第169 页。
2022梁晓声:《父亲》,《家载一生》,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8 年版,第4、5 页。
2332沈雅婷、崔芃昊:《理解梁晓声的三个关键词——“现实主义:梁晓声与中国当代文学”研讨会侧记》,《中华读书报》2019 年7 月3 日。
24洪治纲:《文学:记忆的邀约与重构》,《文艺争鸣》2010 年第1 期。
25梁晓声:《小说是平凡的》,《文学评论》1997 年第1 期。
26梁晓声:《父母是最朴素的人文》,《我的父亲母亲》, 中国青年出版社2018 年版,第257 页。
2930梁晓声:《我的中学》,《梁晓声自述》,人民出版社2015 年版,第96—97、96 页。
34梁晓声:《文字的两种意态》,《家载一生》(自序),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18 年版,第1 页。
35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 《文学评论》1993 年第4 期。
[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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