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明星造车公司的陨落：当「无能的」CEO抛弃数千名「汽车人」｜3/4深度

头图来源 | 未来汽车Daily摄

作者 | 苏鹏、伍文靓、孙雅楠

编辑 | 苏鹏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2015年，夏一平加入摩拜单车时说道，努力做，如果做不成就回上海，不干了。 

今天，相同的剧本在极越汽车上演，而地点，正是上海。 

8月28日成都车展前夕，面对媒体“极越01销量开始上涨，极越管理团队做了哪些努力”的提问时，极越CEO夏一平几度哽咽流泪。 

销量的甜蜜还未能撑到年底，故事便已经惊天大反转。12月11日，夏一平匆匆召开视频会议宣布，公司目前正遇到困难，需要立即调整。他提出了合并职能重复的部门与岗位、削减短期内无法提升财务表现的项目等一系列举措。 

直到夏一平在会议末了撂下一句“11月的社保和12月的工资无法发放”，许多员工才意识到，公司是真的出事了。 

这家背靠百度、吉利的明星汽车公司，曾一度喊话对标特斯拉。口号喊得响亮，但如今却只剩个位数的交付量、摇摇欲坠的公司、年底深陷迷茫的极越汽车人。 

“暴雷”前的60天

人员流失是大厦将倾的萌芽，这在两个月前便有预兆，但在极越员工眼里，危险讯号却被一系列“ 内部因素”遮住真相。 

在这家超过5000人规模（含外包）的公司内部山头林立。从上至下，从CEO夏一平到P9、P8级别的高管，从研发工程师到门店销售，员工背景涉及百度、吉利、上汽、特斯拉、比亚迪、长安、恒大，乃至一众供应链和科技公司。 

盘根错节的员工背景必然会涉及到个人利益，这是每家大公司都难以切割的顽疾。但很显然，作为公司的实际掌舵者，夏一平并没有平衡好这种关系，甚至他会亲身加入到内斗当中。 

“比如一个项目的负责人，他要向夏一平、COO罗岗等四个高管做直线汇报。但夏一平比较强势，有些项目他会刻意要求汇报人避开其余三位高管，如果实在避不开，夏一平就会抢占项目的第一知情权，然后在项目沟通会时，用所谓的‘第一知情权’来宣示自己的主导权。”有极越高管告诉未来汽车Daily。 

夏一平的强势贯穿到各个方面，销售部门的二级主管Cloudyyty（昵称）也在凌晨的朋友圈中对夏一平开炮，控诉其曾经“硬塞供应商进来”，“特批指定的高于十倍市场价的供应商”，“要求员工处理一笔笔糊涂账”。 

有内部人士透露，因各种利益因素纠葛，夏一平亲手干掉了UD（User Development）部门的老大杨振，并在今年3月正式接手UD。 

接手该部门后，夏一平曾开了一场长达4小时的全员会，“从晚上7点开到11点，四个小时把大家都批判数落一通，然后自称自己是营销天才，开始全权负责市场营销事宜。” 

各个项目部门也不太平，项目一、二把手为了各自利益明争暗斗，下面的员工为求自保不得不被迫站队，以身入局押注50%能留下来的机会。 

领导之间的推诿甩锅演变为团队之间的争斗，“如果你的领导被干掉了，那么这个团队以及负责的项目都会被推倒并重新洗牌。” 

“供应商的报价、流程都已经被极越内部审核完毕，等待执行，但迟迟不见下文。后来打听才知道，对接这个供应商的负责人已经离职了，所以项目必须重新选择供应商。”有知情人士说，而新的供应商的选择权则交到上位者的手中。 

当内斗导致的人员离职已成常态，这在某种程度上将公司的爆雷萌芽埋藏在看不见水面下。“两个月前突然走了一批P4-P6级别的员工，大家还都以为是内斗结果使然。” 

但公司后续的变化，开始让员工们逐渐嗅到危险信号。 

从11月初到12月11日，极越内部员工将这段时间划分成三个节点。“11月底大家陆陆续续听到了一些裁员和一些P9高管没有发薪资的遭遇，但更多人似乎并不为意。” 

甚至在昨天公司最前线的销售仍在卖力工作，试图拿到更多的销售线索、销售额来拔高自己的当月绩效。 

“夏一平每个季度都会线下开会议，大概在三十分钟，但是从来都没有表示过公司有问题。”也有公司内部员工说。但殊不知，彼时公司账面资金已经干涸。 

关于公司缺钱的细节，早已涉及到方方面面。 

未来汽车Daily从多方信源处获悉，在今年10月份时，作为股东之一的百度曾委派相关负责人查账，之后极越CFO Frank（刘吉宁）便从公司内部消失。而公司内部的差旅额度也多次出现预算不足，报销周期变长，新人培训从线下改为线上。 

11月底，销售侧开始陆续接到投流暂停的通知、销售线索锐减、部分地区水电房租出现异常，事发突然到一些新门店在开业前两天被紧急叫停。 

“HR 1对1谈话直接表示公司没钱了，并指出在当时离职能够拿到一定的补偿。” 

另据供应商人士透露，极越当时拖欠了供应商欠款长达1年，最长时间接近两年。催款电话集中涌入极越的通讯网络，甚至供应商之间还会互相通气，岔开时间段拨打催款电话。 

“刚开始对接的工作人员还会互相推卸责任，但在上个月月底，极越索性彻底不接电话。” 

在一周前，极越公司HR全员发送了一封关于“裁员和减薪”的辟谣信。这时候，大家才都觉得，公司肯定是遇到了一些严重问题。但仍有员工心存侥幸，“有哪吒、高合爆雷前例，他们都是一步步死掉，极越哪能一下子就垮了。” 

毕竟对于置身事内的员工而言，他们总是愿意规避对自己不利的消息，将自己的处境向好的一面合理化。 

随着时间的推移，极越暴雷的气球悄然变大、膨胀。在最终的12月11日，夏一平亲手戳破了这个巨型气球。 

12月11日下午四点，夏一平召开了一场内部视频会议，并宣布公司的最新变动。这场会议时间约在20分钟左右，会议刚开始便全员强制禁言。会上，夏一平先是把内部信都读了一遍，最后结束时只说了一句11月的社保和12月的工资无法发放。 

随即便草草结尾。 

直到这时，员工们才后知后觉。“公司是真出事了！” 

创业2.0，挣扎且彷徨的“汽车人”

“不播了，把背景音乐（好运来）停了。”“明天我还来上班吗？”“下一家去哪呢？”“那他到底给不给赔偿呢？” 

12月11日晚20点58分，还在抖音直播间卖力推销极越新车的女主播听到“极越暴雷”的消息后，略带哭腔得说出上面一席话。 

用夏一平的话讲，公司将进入创业2.0阶段：坚持核心技术的长期投入以保持领先优势；加强销售和服务能力建设以应对激烈的市场竞争；合并职能重复的部门与岗位，变革低效的内部工作流程；削减短期内无法提升财务表现的项目。 

创业2.0宣布结束后，夏一平紧接着挥下“裁员大刀”。据悉，极越将砍掉数千名工作人员，计划保留数100人，且无工资，无社保。 

有极越的算法工程师向未来汽车Daily透露，如果选择留下，极越可以给到2000元的底薪。而销售似乎完全没有薪资，“属于自费上班”。 

如果选择在下周一前离职，工程师岗位会给到N+1的补偿。但在有关赔偿的文字版说明中规定，具体的赔偿日期为2025年的2月15日，并且还标注了（不确定性极强）的备注。 

一石激起千层浪，12月12日上午，极越CEO夏一平在公司总部办公室被众多员工围住，有内部员工在网上直播现场情况。 

员工对夏一平的诉求主要有4点：为员工补缴社保、医保和公积金；发放和缴纳12月份的工资、五险一金、个税；离职员工给予N+1的赔偿；将员工落户流程走完。 

图片来源：网路 

员工的维权行为甚至惊动了警方，12日上午，多辆警车停靠在极越附近，维护秩序。 

身处上海总部的工作人员忙于维权，而身处各地直营店的工作人员们，却只能被动着接受工作的安排。 

“我们身在销售一线，总部的信息最少要经过5层才能传达到我们这里。昨天9点多销售才被通知离职，但我们在下午4点就已在小红书上看到了相关的消息。”极越南京门店的主播Cici告诉未来汽车Daily。 

一切都毫无征兆，销售突然从店长口中接到的消息大多都是“16号之前直营店将全部裁撤，但这段期间还需要正常打卡上下班。” 

“虽然传达下来是自动离职，但是我们店长个人向我们建议正常打卡才能拿到N+1的补偿，否则三天不打卡会算自动离职。”Cici说道，所以今天上午她依然正常打卡，打完卡便直接回家，“我对N+1的补偿基本不太抱期望，因为店长跟我说，区总向他传达的意思是大概率拿不到补偿。” 

“生活压力倒还好，就是过年回家不好过，又没工作了。”对于极越的此番操作，Cici在不满中还夹杂一些委屈。 

对于打工人而言，年前丢掉工作并不是一件好事。身处上海总部的极越打工人，维权的过程中也同步寻找新的工作机会。 

“昨晚找了律师咨询了维权情况，并且同步给猎头、同行发去了简历，看看年前有没有机会。”一名极越员工说道。 

未来汽车Daily摄 

未来汽车Daily得知，目前包括智己、乐道以及小鹏等公司的HR，也都开始向极越在职员工抛出橄榄枝，但这些岗位主要集中在销售端。 

来源：相关社交网络 

极越的一名非销售端的前员工告诉未来汽车Daily，无论是主动离职还是被迫走人，大家想要短时间内找到工作不会太容易。 

“一是汽车市场现在没有那么多的需求；二是极越已经是一个失败的品牌了，从这里出去的员工很难证明自己在极越做的事情是正向和有价值的，会被压薪资。” 

明星车企的陨落

曾几何时，百度官宣“是的，我们要造车了”。 

尽管“夏一平”这个彼时在车圈并不为人所熟知的角色被推向台前，但在百度和吉利两大股东的背书以及连续壕掷两笔共计45亿人民币的投资之后，所有人都意气风发，觉得未来充满无限希望。 

2022年8月，极越总部大楼在上海嘉定落户，核心团队也已经搭建完善，产品概念车也已问世，甚至在一众车企中激烈竞争中，最终拿下了北京三里屯太古里独一无二的店面。 

当时谁也不会想到，这家昔日的明星公司从领导班子到产品落地会走到今天这个局面。 

有内部员工向未来汽车Daily透露，“极越的失败，夏一平是主要负责人，但其他一、二级部门的leader也有德不配位的情况。” 

极越内部有记大过的机制，无论是谁，一旦因重大工作失误而被记大过两次，就可以直接开除。 

为了给极越汽车贴上高端、潮流的标签，极越内部曾在2022年推进体验中心的相关事宜，并击败其他9家一同竞标的车企，在当年Q3季度成功和北京三里屯太古里签约。 

作为极越最重视的用户体验中心，太古里的店面占地面积150平米，总共有两层，每个月的租金高达200多万元。 

“但是由于装修布置、市场推广方面没能按时准备好，导致开业时间延迟了3个月。”内部员工告诉未来汽车Daily，当原本定于2022年Q4开业的用户体验中心最终在2023年2月14日得以开门接客之时，前三个月一共600多万的租金就这样打了水漂。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公司秋后算账，用户发展部门一把手杨振以及负责门店网络的Michael被通报批评，记大过。 

到了2023年底，距离公司上一轮融资已经接近1年的时间，极越与太古里的租赁合约也即将到期。双方均没有续签的意向。 

一是因为太古里对入驻品牌各方面审查严格，经过一年的合作已经不想再与极越续约，二是因为极越也确实不再能负担起如此高昂的租金成本。 

几个月后，极越三里屯的体验中心店就从太古里搬迁到了附近的3.3大厦。当时太古里体验店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杨振也在不久后离开了公司。 

在这一两年之中，与门店网络同时搭建起来的，还有销售体系。截止到11月底，极越在全球已经建立了140家直营门店，是极越自我造血过程中最重要的一环。 

最早期的时候，在夏一平的主导下，极越内部的销售策略叫圆心计划，2022年刚发布概念车集度ROBO-01时就已经启动了，当时甚至都还没有量产产品。 

圆心计划，其实就是对员工、媒体、科技爱好者等强链接的关系圈层做思想工作、打电话推销，形成口碑效应之后再逐步再把销售范围扩大到外部消费者，这种方式成本最低。 

但割裂的地方在于，夏一平曾在内部公开表示不差员工和媒体这“仨瓜俩枣”，并发邮件希望大家推荐优质的第三方经销商资源，几番折腾最终以失败告知，开始建立直营销售体系。 

在复盘极越崩塌的原因时，一位非销售部门的前员工对未来汽车Daily表示，“整个公司管理机制的崩溃和失效在内部销售团队身上体现的最为明显。” 

为了完成销售目标，极越汽车给一线销售人员包括主播都设定了非常严格的可量化指标，一切以最终数据为导向。 

与此同时，极越并没有从公司层面设立有力的稽查机制以及申诉渠道来确保一线员工的公平和权益，“为了迎合数据，有些人可以随意翘单、篡改数据，导致原本业绩能达标的销售因为数据不达标而受罚。” 

直营店主播CiCi也向我们证实了上述说法。 

根据她提供的截图，一名南宁市极越门店的老销售在面对被上级辱骂、被篡改数据、被断供资源、被威胁封杀等职场霸凌时却无处伸张，只能在公司大群里艾特CEO夏一平以及销售部门负责人Andy Gao来进行维权。 

2024年初，极越的资金链已经越发紧张，上一轮公开融资还停留在2022年1月。想办法开源节流，成了公司高层彼时最为紧要的任务。 

开源，即一方面放开市场化融资，寻求新的投资人，一方面是放开门店HC，扩招销售。为招纳更多销售人才、激发大家的积极性，公司为销售团队开出了业内少见的双休以及高额的提成。 

来源：受访者供图 

“主播的提成在12月前还很高，直播超6小时，激励系数高达1.5。另外，11月公司的政策是一个试驾可以赚450元，生意好的时候，我们店一个月有60多个试驾。”Cici说道，这些都是当初极越吸引她的理由，极越注重线上引流，也在金钱上支持，“每场直播都会有300元的投流”。 

据了解，如果是一线城市的极越主播，底薪+提成+绩效能拿到1.2w+。门店销售待遇也非常好，公司提供六险一金，其中公积金按照最高的12%比例支付。 

如果说开源体现在销售端。那么节流，则是对非销售端的部门员工重新进行绩效评定以及HR面谈。 

根据极越的一位用户发展中心的前员工观察，“在2023年，原本1-5分的打分制，本部门的大多数同事的绩效都能拿到3分，极少部分是1分和4分。但在今年年初，绩效只拿2分的同事占到了30%左右。很多人年终奖都没拿就走了。” 

另一位智能化部门的前员工向未来汽车Daily证实，同时期，他所在的部门有同事遭到了HR的1V1面谈，只不过没有被爆料出来。 

走到今天这一步，极越汽车已经将近3年时间没有拿到过新融资了。 

尾声：有人悲观、有人坚定

在极越嘉定总部的旁边，曾经还有另外2个已经销声匿迹的车企，天际和爱驰，但放眼整个上海，倒下的还有青浦区的威马，普陀区的哪吒、闵行区的高合。 

即便强大如上汽，财报也在持续走低，蔚来也尚未扭亏为盈。 

“不确定是不是整个汽车产业出了什么问题又或者这片土壤风水不好。”极越一位前员工对近些年的汽车行业发展感到很悲观。 

但是作为前端销售，往往对市场反馈最为敏感。Cici以及极越深圳直营店的一位销冠均向未来汽车Daily表示，“极越的车本身的产品体验是很好的。” 

其中，深圳直营店的销冠是一个多年的汽车爱好者，极越也是他入行后接触的第一个品牌。 

在他的视角中，极越的品牌和产品本身都没问题，“整个公司和CEO也都非常努力，经常下赛道、做测试、做直播。” 

他告诉我们，如果公司没有出现资金问题，极越的车一定会越卖越好，“公司还没有进行破产重组，我希望它可以东山再起。” 

但与此同时，他也已经在看其他机会了。 

网址：一家明星造车公司的陨落：当「无能的」CEO抛弃数千名「汽车人」｜3/4深度 http://c.mxgxt.com/news/view/26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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