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岁邰丽华：从《千手观音》到《梦的守望》，想让更多残疾人在舞台上发光

邰丽华有一双纤细灵巧的手，打起手语来，手指像在跳舞。

2005年，29岁的她作为《千手观音》领舞，亮相央视春晚。她和另外20位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的聋人舞者，用双手呈现出无穷变化，用天衣无缝的配合让壁画和彩塑中的千手观音在舞台上复活。

《千手观音》

近20年过去了，邰丽华好像什么都没变，头发依然向后梳，在脑后扎成一个利落的低马尾，脸上不施粉黛，穿衣也朴素。当年的21名“千手观音”，大都告别了舞台，只有邰丽华还在。她参与培养了中国残疾人艺术团七代“千手观音”，也肩负起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团长之职，成为艺术团100多位演员以及附属学校100多位学生的“大家长”。

邰丽华

4月21日、22日，中国残疾人艺术团跨界融合作品《梦的守望》在上海国际舞蹈中心大剧场上演，邰丽华将自己隐藏在幕后。问她是否留恋舞台，她说：“我只想在幕后看他们表演，就像我在跳舞一样……就像我没有变过一样，我永远停留在30多年前，我入团的那一天。我的灵魂一直在台上，和他们一起，从未离开过。”

邰丽华

听不见音乐，如何跳舞

两岁时，因为误用药物，邰丽华丧失了听力。直到5岁，她才意识到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父母送她进了聋哑学校，律动课上，她感受到足尖的律动，忍不住把脸颊紧贴在地板上，去体会什么是节奏。就这样，她开始学跳舞。

15岁，邰丽华成为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的领舞，14年后，《千手观音》登上央视春晚舞台，观众为聋人演员惊艳的表演所震撼，也着迷于邰丽华脸上庄重的神情、隐现的微笑。每一个细节背后，都是千锤百炼。邰丽华回忆：“要把动作做齐其实不难，但舞蹈需要在每一个动作、神情、力道上与音乐达成高度一致，这些都需要一遍一遍地打磨，我们用了很多年。”

这些年，作为中国残疾人舞蹈团团长，邰丽华带着团员们在全国乃至全世界演出。她还记得，2019年，在阿根廷的一所学校表演，一位华裔学生特别自豪地对她说：“谢谢你们把中国文化里的真善美带到了海外，让世界感受到中国人人性的光芒。”有一次在大凉山演出，当地老百姓盛装迎接，一位残疾人对她说：“以前都是送粮送油送米到基层，这是我们第一次感受到文化的力量。”

过去三年，演出数量锐减，但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的演员们从未停止练功，他们积蓄力量，创排出《梦的守望》。不同于《千手观音》，《梦的守望》是中国残疾人艺术团首次尝试现代舞。对演员们来说，它的难度更大。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刚开始创编《梦的守望》时，我非常忐忑，几乎在崩溃的边缘。”邰丽华说，“《千手观音》的节奏非常有规律，动作整齐划一，我们可以通过击打地面，让演员感受音乐的节奏。而现代舞的节奏是自由的，他们要自己去探索、去创造。”

《梦的守望》剧照

《梦的守望》讲述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盲人萨克斯手王琦的故事。在台上，王琦由聋人舞者来扮演。“对聋人舞者来说，要扮演盲人，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刚开始排练时，聋人舞者会戴上眼罩，去感受盲人的世界。听不见，又被剥夺了视觉，成了双重残疾。我自己也有体会，每次戴上眼罩，我都想尽快把眼罩摘下来。”邰丽华说。

1987年，中国残疾人艺术团成立之初，只有十几个热爱艺术的残疾人，到如今，邰丽华看到越来越多地方有了残疾人艺术团，艺术走进许多残疾人的生活，丰富了他们的精神世界。邰丽华说：“我现在的使命，就是一心一意带好我的团。团员们和当年的我一样热爱艺术，我希望能为他们搭建一个更好的舞台，让他们发光，让他们的人生之路更加顺畅。”

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的演员们

有萨克斯在，就不孤独

《梦的守望》讲述的是王琦的故事，也是许多残疾人的故事。

13岁那年，王琦的眼睛被玻璃瓶碎片扎伤后失明，父母带着他走遍全国，求医问药，但奇迹并未发生。16岁，他被送去盲人学校，学校有个管乐队，缺乐手。老师问他以前见过什么乐器，他说，有一件乐器，像烟斗一样，金灿灿的。老师说，那是萨克斯，你可以吹一周试试。

《梦的守望》剧照

一周后，王琦吹得很糟，眼看萨克斯要被收回去给其他想学的同学，他恳求老师再给他一次机会。两周后的考核，憋足一股劲儿的王琦终于为自己赢得了继续学萨克斯的机会。

王琦的萨克斯越吹越好，直到有一天，盲校的老师不再能教他什么了，建议他去找专业老师。四处碰壁后，他找到了萨克斯名师丁诚。当时，王琦的萨克斯水平远未达到丁诚收学生的标准，但丁诚答应，先让王琦试听一段时间。

于是，每个周末，王琦都要从大连郊区乘车4个多小时到市区老师的家里上课。当时，父亲忙着养家糊口，母亲要照顾刚出生的妹妹，没人能送王琦去上萨克斯课。幸好，一位志愿者承担了这项任务，一送就是三年。

毕业时，按规定，王琦的萨克斯要还回去。他用IC电话卡给家里拨了一个电话，告诉母亲这个消息，母亲轻声对他说，“好，我知道了。”后来，母亲让父亲去琴行买了一把萨克斯，送到他面前。

“我当时很惊讶，因为那把萨克斯很贵，而家里的经济状况已经很困难了。我问妈妈为什么要买，妈妈说，我就想着，如果有一天我跟你爸不在了，你看到这把萨克斯，就像我跟你爸一直在你身边陪伴着你。”

盲人萨克斯手王琦

2007年，王琦在第二届中国国际萨克斯比赛中获得一等奖。那一年，他加入了中国残疾人艺术团。这些年来，王琦跟随中国残疾人艺术团到访美国、加拿大、巴西等50多个国家，收获了全世界的掌声。去年，他还曾在北京冬残奥会开幕式上亮相，两个孩子在他的手心，勾勒出一枚小小的残奥会会徽。

走南闯北，萨克斯始终像家人一样陪伴着他，帮他表达喜怒哀乐。王琦说：“《梦的守望》与其说是我的故事，不如说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面对困难时的故事，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盲孩子”和“聋孩子”的梦

在《梦的守望》里，“少年王琦”与“成年王琦”分别由艺术团的听障演员汪佳伟、梁源钢饰演。中国残疾人艺术团有个传统，每次出去巡演，总是一个“盲孩子”和一个“聋孩子”住在一起。“这样，盲孩子是聋孩子的耳朵，聋孩子是盲孩子的眼睛，我们可以互补。”王琦说。扮演“成年王琦”的梁源钢，跟他一起住了快十年，彼此了解，互相帮助。

对梁源钢和汪佳伟来说，《梦的守望》充满挑战。梁源钢每次练独舞，膝盖和腰都会被磨破，反反复复，难以愈合。汪佳伟年纪小，为了塑造好人物，每天都在琢磨，日渐消瘦。

在《梦的守望》排演过程中，导演龚兴兴每次跟聋人舞者对话，并不是看着手语翻译，而是直视舞者，就好像不借助翻译，他们也能彼此理解。这种直视，让聋人舞者们感到一种尊重。

《梦的守望》剧照

残疾人演员们也给龚兴兴带来许多力量，她说：“这么一群可爱的人，纯粹地做着一件事，本身就是一种鼓励。他们的表演，对社会来说是一剂良药，治愈大家残缺的那部分。”

龚兴兴是邰丽华十分欣赏的青年编导，她擅长挖掘舞者内心深处的东西，让舞者们自己去想象、去创造、去表达。一位观众看过《梦的守望》后，在微博写下剧评：“导演没有刻意煽情，只是在用艺术叙述故事，我的心全程湿漉漉的。”

《梦的守望》剧照

“我希望能找到每位演员的特点，最大限度地施展每个演员的独特性，这也许就是现代舞最大的魅力之一。”龚兴兴说，“艺术需要更多人参与，不分年龄、阶层、身份。舞台是一个造梦的地方，没有任何门槛，不论是听障还是视障，他们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最合适的方式，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梦的守望》尾声，演员们在舞台上逐次踏步跑起来，从一个人到两个人、三个人，直到所有演员的脚步迈出同样的节奏，制造出有力的踏步声，爆发出不屈的生命力。在一束光里，吹奏着萨克斯的王琦出现在舞台上。

那一刻，观众席里的邰丽华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跟演员们一起，在台上奔跑。她说：“这些年，我们从未停止奔跑。希望越来越多残疾人可以享受艺术之美，通过艺术舞台展现自己的魅力，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学会做一个敢于表达、敢于追求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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