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是扛着世界的大地

发布时间:2024-12-18 05:24

“无论过去或现在,普通人常常静默无声,不被在意,可跟动静大、有声响的精英相比,普通人恰是扛着世界的大地,人间诸多福祸、利害最终得落到普通人身上,全社会才能真正运转起来。”

——吕永林解读刘震云《一日三秋》

刘震云

《一日三秋》 ,《花城》2021年第4期

在不亲的人间寻亲,于无情的世上有情

——《一日三秋》中普通人明亮的情和理

吕永林

《上海文化》2022年5月号

小引

“明亮”是刘震云新作《一日三秋》里主人公的名字。明亮姓陈,本名翰林,刚会说话时,翰林老说眼前黑,他奶奶便给他改名明亮,这是明亮之名最显白的出处。但在小说内外,“明亮”二字显然另有深意。《老子》有言:“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若照这一说法,则在人群之中,唯有懂得“归根”、“复命”者,才称得上“明”。《老子》中多次用到“明”字,却不曾提及“亮”。《说文解字注》中,段玉裁曾解释道:“亮,明也。”另外可知,“亮”还有诚实、相信、辅助、原谅等义。如此说来,“明”和“亮”合在一道,内涵很是丰富。

刘震云笔下人物,尤其是主人公,其姓名或称呼往往比较大众化,如:李爱莲、李雪莲、牛小丽,孬舅、瞎鹿、白石头,刘跃进、杨百顺、牛爱国,小林、老汪、老詹,等等。相比之下,《手机》里的严守一之名“守一”倒透着些哲学味道,可惜跟“严”字搭在一起,正正得负,露出反讽之机,进而失了光芒。因此,给小说主人公取“明亮”之名,且积极朝此方向创造其饱满形象,在刘震云这里实属少见。《一日三秋》里,明亮是个普通人,但明亮的不普通之处在于,他还是个“明亮”的普通人:有情,且明理,颇有点知道“归根”、“复命”的意思。普通,却明亮,是明亮这一人物形象极具开合力的地方,也构成了明亮同时代、读者极重要的对话关系。

《刘震云》一日三秋

无论过去或现在,普通人常常静默无声,不被在意,可跟动静大、有声响的精英相比,普通人恰是扛着世界的大地,人间诸多福祸、利害最终得落到普通人身上,全社会才能真正运转起来。且对许多人而言,普通人不仅是大地,还是空气和家园。但空气和家园有好有坏,辽阔大地也可能被严重污染,如果太多的普通人变得阴沉、晦暗、污浊,全世界就会变得阴沉、晦暗、污浊。而如果有一天,那些像明亮一样“明亮”的普通人能够数量众多且影响广大起来,这世上许许多多的人便可能拥有“明亮”的空气、家园和大地。如今,明亮已现身于《一日三秋》的文本世界,这会是个好苗头吗?

一个人因何以及如何

在“不亲”的人间“寻亲

明亮六岁离家出走,就为寻亲。

事情具体的起因,是“奶奶死了”——一个月前,奶奶还来武汉看过明亮。父亲陈长杰“回延津奔丧”,却没带明亮,明亮得照常上学,但在课堂上,明亮“心里火烧火燎”,无心听课,就课间跑出学校,到火车站买了回老家的儿童票,结果却把车给坐反了,又中途下车,一路讨饭回故乡。

一个孩童,竟如此不畏艰难,千里寻亲,可见出其心中所缺与不安之大。需知,在明亮的情感图谱中,其所奔、所寻,并非一般的亲人,而是“至亲”。此处所谓的“至亲”,并不一定是血缘意义上的亲属,而是那种能从根本上给一个人以心灵支撑和寄托的人,或者说是那种能给一个人带来家园感的人。与此同时,除了人,所谓“至亲”,还可能是个地方——一个能从根本上给人以心灵支撑和安放的地方,当然在很多时候,一个地方之所以会让一个人觉得亲,首先是因为这里有什么人让他觉得亲。而如果“至亲”所指不限于人或地方,那么,对“至亲”的渴望和寻找,很可能就成了世上所有人的心事。

不幸的是,就明亮本人而言,这趟激越的童年寻亲之旅所揭开的生活序列,却是长达十数年的举目无亲或不亲。这无亲或不亲,或是因人与人的生死相隔所致,或是因人与人的心灵难通所致。

此为《一日三秋》里的一处关键喻指,它指向“家园”的缺失,或“爱”的危机,且这缺失或危机从很早就已经开始。另外,这缺失或危机也不单单是明亮个人的事,它们属于相互牵扯的更多的人。

明亮三岁时,其父陈长杰和其母樱桃互觉“没劲”与不亲,常常相厌、相恼,结果樱桃上吊寻死,从此,明亮成为一个幼年无母之人。之后,陈长杰带明亮离开延津,到武汉生活,明亮总觉自己跟继母秦家英和其女秦薇薇不亲。在此历史进程中,陈长杰却未能适时亲近、懂得儿子,让儿子心安魂定,因此,明亮在精神上又是一个幼年无父之人。加上母亲樱桃的魂魄不知所终,还有奶奶离世,在明亮的世界里,“至亲”之位长久空缺,无人填补,直到他二十六岁。

六岁时,返归故乡延津的明亮自己给自己做主,决意不回武汉,因而被寄养在李延生家。十六岁时,明亮再次给自己做主,从学校退学,并从李延生家搬出,去老朱开的“天蓬元帅”饭馆当了学徒。有时候,老师、师傅、同学、大爷们也能出手相帮,像李延生之前长期收留明亮那样,可他们解决不了明亮活得虚无的问题。这一问题,陈长杰曾遭遇过,樱桃曾遭遇过,李延生曾遭遇过,其他很多人也曾遭遇过,或正在遭遇着。有时候,人将这虚无感叫做“没劲”。

跟《一句顶一万句》里的杨百顺比起来,明亮虽然在生活上少了许多辗转颠沛,但在心灵没着没落、无所依凭这件事上,两人是一样的,在这个意义上,明亮仿佛杨百顺精神上的后人。在明亮六岁到二十六岁的人生处境中,似乎所有人都跟他没法真正亲近起来,以成为“至亲”。厨房忙碌之余,明亮喜欢一个人在饭馆后面的河边和庄稼地边吹笛子,他既吹曲子,也吹事情,还吹心思。小说写他吹着吹着,“往往能吹到事情之外,吹出无可名状的他对世界的感受和心绪;吹的是这些事情,又不是这些事情;这些曲子里藏的心情,只可意会,无可言传”。有时,明亮还会吹出他“对延津的陌生”,然后吹着吹着,“暗自落下几滴眼泪”。其神思与情状,有点像诗中所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到这里,作为读者的我们跟小说中的明亮就一齐置身于一个叙述的临界点上。此时,作者必须安排一位“至亲”出场,以回应大家心灵最深处的空洞,所有摇晃不定的灵魂,“只有在找回了根本上丢失的物件后才会满足”。“至亲”,正是人们在“根本”上“丢失的物件”之一。

于是在二十一岁那年,明亮和马小萌相遇。只是当时,他俩虽碰了头,却还没能从心里搭上话。两月后,马小萌去往北京,五年后才又回来。作者让二人再次碰头,并让他俩望着对方心底搭话。明亮和小萌也从此知晓,在这个世界上,他俩都没有亲人——尽管二人各自都有血缘上的父亲或母亲在世。因为都没有亲人,他俩才成了彼此唯一的亲人。于是读者们看到和听见:

明亮对小萌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找到的唯一的亲人。”

小萌对明亮说:“我也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在明亮和小萌这里,结婚就是“成亲”。唯有再次寻着“至亲”,“找回”在“根本”上“丢失的物件”,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才可能重新“明亮”起来。明亮二十六岁时,开始“找回”了。

但这“找回”绝非一次性行动,而是持续终生的漫长事件,因为已经找到的“至亲”,也可能再次“丢失”。例如,当小萌在北京做过妓女的事传遍延津县时,明亮便被投入一个十分凶险的考验之内:对于他和小萌“成”的这份“亲”,该守护还是放弃,成为问题。所幸从事情的开头起,明亮就没有沉溺于自己的苦恼与不满,他先是很快回过神来,飞奔到家,救回了已经上吊的小萌,从而也让自己跳出了父亲陈长杰曾经走过的昏暗道路。之后,明亮想到要跟小萌离婚,紧要关头,算卦的老董托了他一把,老董寓情理于卦术,劝明亮不要跟小萌离婚,而是“跟延津离婚”,建议他夫妻二人一同离开延津,投奔异乡。但不管怎样,里面有一个巨大的结需要解开:明亮该如何面对小萌的过去?只有解开这个心结,明亮和小萌才可能“真正地”继续在一起生活。在离开延津前往西安的火车上,小萌也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这一问题。小萌在北京做妓女时假名玛丽,明亮当时回答说:“我娶的是马小萌,又不是玛丽。”实际上,这并非真正的开解,真正的开解源自明亮心里对小萌的一种至深至厚的“感觉”——“马小萌犯了这么大的错,明亮从心里,并没有对她产生厌恶,感觉仍是一个犯错的亲人。”这份“感觉”,连通着明亮不一般的直观能力和智慧,传递出一个普通人心中的不普通之处。就此而论,一个人能不被世俗观念和感觉淹没,“哲学地”守护自己生命中珍贵的事物,其意义,绝不亚于之前的苦苦寻找。这方面,陈长杰和樱桃做得不好,李延生和胡小凤也做得不好,周围许许多多的人都做得不好。

在神话或宗教故事中,人身心的安顿,往往既需有“至亲”之人,还需有“至亲”之地,如此,才会生成真正的家园。由于小萌的事情在延津满大街传开,故土延津便成了是非之地。经老董卜卦和饭馆师父老黄相帮,明亮带小萌来西安寻找活路,结果在河南老乡聚集的道北一带,夫妻俩却受到孙二货和四海的欺负,也待不下,只得又离开道北,去往南郊。在此期间,明亮曾起过杀“孙二货”和四海之心,足见其苦恼和愤恨之大。好在小萌从医院得知自己已经怀孕,将原先藏起来预备看病用的十万块血汗钱交给明亮,也将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托付给明亮,才使明亮避免了成为杀人犯。二人用这十万块钱在西安南郊开了家饭馆,并与流浪狗“孙二货”订交认亲,最终也同西安城认了亲,从而完成属于他俩个人生命史上的“出埃及记”。

从无有亲人到寻找亲人,从“找回”亲人再到“哲学地”守护亲人,普通人陈明亮如此成就了自己在“不亲”的人间“寻亲”的幽微“神话”,也穿越了其生命中的虚无主义或部分虚无感。

明亮是小说中人,却也是我们许多人在文学世界的心灵投影。明亮生命中的一些故事,能映出我们心底的涌流。在《一日三秋》中,“寻亲”是明亮心灵史上的重大事件,在《一日三秋》之外,“寻亲”是我们共同的心灵史事件。

一个人能否以及怎样

于“无情”的世上“有情”

名词意义上的“亲”,乃人与人或事物与事物之间相互造就、生成的事,它是一种关系形态,非单方意愿或行动可及。无情或薄情之人,彼此间很难成为至亲,因此,人的“寻亲”,必是有情人跟有情人的相互找寻。当且仅当寻与被寻者互有深情,人和人方能结为至亲。

人和人结为至亲,既可是微观的,也可是宏观的。换句话说,至亲之人,既可以是不离不弃、相濡以沫者,也可以是“相造乎道”而相忘于天下者。比较起来看,前者更近于“私”,后者更近乎“公”。明亮和小萌所成的“亲”,首先归于前者,但又不完全限于前者。

《一日三秋》里,许多人即便是对自己的家人也不够深情,丈夫对妻子薄情,母亲对女儿薄情,后妈对继子薄情,女儿对父亲薄情,等等,比比皆是。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对亲友或熟人抱有一定情义,但这情义的疆域很窄,基本以亲、熟为界,且容易被各种生活难题和苦恼所拦截、摧毁,有时还互相冲突,因而很难汇聚成一种普遍而久远的社会力量,更不必说造就一条广阔而公正的“世道”了。是故,在那些因种种缘由而落单于人间的人的感受里,无情和陌生就成了世界之大体和主流。何况在《一日三秋》中,诸多拥有强大力量的幽暗事物也多半是无情的,比如一直在延津人梦里讨笑话的花二娘,比如威慑着天下鬼魂的阎罗王,比如那个附在花二娘身上三千多年的有病的人。小说中,这些幽暗事物的功能之一,便是加剧世上的无情。

刘震云《一日三秋》单行本

花城出版社出版

倘若进一步谈开来,则在无情的人、社会以及某些强大的幽暗事物之外,时间和天地也常是无情的,它们让无情的历史不断重演。无情的时间和天地间,樱桃的魂魄在宋朝上岸跟在别的朝代上岸没有分别,古时的活泼国也发生过血腥的屠杀事件,发生过孤独的流亡,那时,花二娘还不叫花二娘,而叫柳莺莺,从时间中失去至亲的少女柳莺莺,最终变成了无情的花二娘。从某些“能思想的苇草”角度来看,所有存在,似乎都难脱其根底上的虚无,而这虚无或虚无感,又通向更大的无情。如此说来,《一日三秋》中人便被彻底笼罩在各种无情之内,这笼罩是结构性的,如山海一般巨大、沉重。画里画外、梦里梦外、戏里戏外、故乡他乡、历史当下,虽然时有神鬼出没,却总无神圣不移的指引和信靠。无怪乎,我们听见小说中人常会起“奈何,奈何”、“咋办,咋办”之叹。

明亮和小萌也生活在这结构性的无情之内,他俩的“寻亲”,正是在这结构性的无情里的“寻亲”。

这时,如果有读者将《一日三秋》同刘震云其他小说所具有的“互文性”联系起来看,则明亮和小萌等人不仅是生活在《一日三秋》的文本世界里,而且是生活在一个极广阔的“互文世界”里。读《一日三秋》,你会感到刘震云之前的许多部作品一下子都涌了过来,并在书写和阅读上汇聚成一种共同的流淌,这些作品包括《一地鸡毛》《一句顶一万句》《温故一九四二》《塔铺》《故乡面和花朵》等等。举例言之,“笑话”在《一日三秋》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一日三秋》也因此可被称作一本“笑书”,而明亮在四十多岁时忽然悟出,母亲樱桃不仅曾经活在现实世界里,且其魂魄一直存留于“戏”中,“戏”是樱桃的来处,“没有”则是她的去处。而我们知道,“玩笑”和“戏”正是《故乡面和花朵》(近二百万言)的核心主题,小说人物“白石头”曾如此评价他们所在的世界:“空心对着空心。这是一个中空的世界。”一个空心对空心的世界,必不会是一个有情或深情的世界,可正是在这样一个世界上,古今中外的各路人马(包括神仙)将“故乡”作为一个纵贯古今、横跨五洲的时空广场和戏台,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的“关系”大戏。这说明《一日三秋》同《故乡面和花朵》在“笑”和“戏”上的“互文”,而在这“笑”和“戏”中,带着种种无情。再例如,《一日三秋》中,陈长杰到老时曾对明亮说:“爸这辈子多失败呀,把自己活成了笑话。”老年李延生患了骨髓炎,想死没死成,却摔断了腿,他对明亮也说过:“我算把自己活成了笑话。”陈长杰和李延生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笑话,这不仅是他们自己的故事,也是明亮的父辈中许多人共有的故事,对于这故事的书写,陈长杰和李延生们本人当然要负责,但同时,他们所遭遇的历史和现实之无情也脱不了干系。而在《一句顶一万句》中,曹青娥(即当年被人贩子拐跑的巧玲)老了的时候,经常梦见自己的两个爹:一个是刚刚去世几个月的养父老曹,一个是失散多年不知死活的继父杨百顺,在梦里,两个爹都没了头。后来,曹青娥又梦见养父老曹的头虽有了,却捂着胸口说里面难受,她以为爹这一次是没了心,老曹的回答却是:“心倒是有,就是苦得很。”“心倒是有,就是苦得很”,加上之前的“都没了头”,由这项上无头或内心焦苦的父亲们的形象,亦可见出世界之不亲和无情。这是《一日三秋》同《一句顶一万句》的“互文”之一。

刘震云《故乡面和花朵》

《花城》1998年第1期

明亮和小萌就行走在这“互文性”的、广漠的无情与空心之内,这广漠的无情与空心是他们创建个人生活的历史/现实背景。

从微观上看,明亮显然是一位有情人,早先时候,他对母亲樱桃和奶奶皆抱有深情,但她们各自在明亮三岁和六岁时离开人世。后来,明亮寻着马小萌,两人互抱深情,结为至亲。此外,明亮对流浪狗“孙二货”也抱有如待亲人般的情意。但在宏观上,明亮还能称得上是一位有情人吗?明亮的有情能溢出其私人生活而进入社会公共空间吗?如若不能,他和小萌彼此再有情,很可能,这有情也不过是那无情世界的一分子罢了。

小说中,跟明亮有过交集的人,这些人里,老董是个颇为特别的存在。老董以算卦为生,但人们常拿他说的话当“胡说”,他自己也常叫人“不必认真”。可恰恰是这个老董,却是《一日三秋》的众人里极明理的一个,他跟明亮的往来,除有一定的日常交情之外,主要脱不开一个“理”字。明亮跟老董的儿子广胜是小学同学,放学后,他常跟广胜去老董家玩。明亮十六岁辍学进饭馆当学徒那年,两人在饭馆遇见,老董给明亮掐算了半天生辰八字,然后叹口气说:“啥也不说了,这就是你的命。”接着又说:“命不命的,也是胡说,不必认真,不必认真。”明亮回道:“大爷,就算你是胡说,这么多天,除了你替我考虑这事,没人搭理我呀,没人跟我说别的呀。”明亮又道:“大爷,我就当是个知心话吧,知道命里该着,我接着拔猪毛,心里也好受一些。”老董听了一愣,说:“把胡说当成知心话,明亮,你有慧根呀。”

明理的老董说明亮“有慧根”,等于说明亮是一个明理的人。

十多年后,当明亮救下出事的小萌,一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便去“胡说”者老董那求解。这次,老董看上去也是又掐又算,但在巫语神言的遮罩之下,他跟明亮讲的最重要的话,都是些情理话。老董劝明亮莫跟小萌离婚,因为一离婚,刚上过吊的小萌可能还得上吊。老董又给明亮出主意,“跟延津离婚”,不管上哪儿,带小萌离开延津。这些,明亮全是一点即通。

由此可以见出,作为一个普通人,明亮的“不普通”之处在于:他不光对“亲人”有情,他还明理。当然,明亮所明之理,是那种能让人存之于心的具体之理,而非远于人情、人性的抽象之理。日常生活中,嘴上爱理论的人,心里未必真明理,《一句顶一万句》里的蔡宝林就爱讲理,但他讲理时绕来绕去,能把人绕晕,其重心只在“讲”上,或者说在“讲赢”上,而不在理本身。

真能讲得通、行得通的理,自然会带出某种公共性,即让人与人的心意相接、行为连通开来。譬如作为厨子和饭馆老板,明亮一直坚持:从他手中和他家店里出来的猪蹄绝不能带猪毛,否则,猪蹄炖得再透,颜色着得再好也不行。为这个理,他让“天蓬元帅”分店长马皮特(马小萌的娘家侄子)重新去后厨拔猪毛。这也是为马皮特本人好,把他下放到后厨熬熬性子,才可能更好成长,因此属于一个长辈对小辈亲戚的有情。但同时,明亮的这一坚持能让顾客在他家店里吃得安心,特别是熟客,能在吃这件事上长久地安心,自然会让人感到他者的规矩与善意,进而从人心纤细之处,增加一份对他人、社会的信心。在假冒伪劣产品和商业欺骗随处可见的社会语境中,明亮在其职业伦理上的日常操守,无形中也是一种对人心的幽微呵护。换句话说,明亮的这份明理,于他人和世界而言,同时也是一种有心和有情。

刘震云《我不是潘金莲》

《花城》2012年第5期

在炖猪蹄这件事上,除了猪毛要拔干净,明亮还遵循着“慢功出细活”的道理。因为这个道理,他平时跟旁边银饰店的老靳“说得着”:打首饰和炖猪蹄一样,都是“性急的人干不了”的活计。老靳说:“说起来,万物同理。”这个“万物同理”,无疑具有某种社会公共性,要是各行各业循“慢功出细活”之理而为的人多了,这公共性就会更有力量,更具生产性,更能带出许多社会领域的良善和安妥。

明亮做人、做事,常能循其所明之理而为,如此,其有情便可脱掉不少任意和狭隘性,能不唯我,不唯亲。明亮六岁那年,汉口西郊的马道婆曾用钢针扎过其母樱桃的照片,但也曾变成萤火虫引明亮去救樱桃。四十多年后,马道婆人死魂在,要明亮帮忙,带她离开“是非之地”,回返最原始的来处,以求魂魄的解放。此时,明亮亦能放下不满之心,不计前嫌,而将马道婆的魂魄带往秦岭的山林之间,乘风放飞,让马道婆得了个自己想要的去处,临别,明亮还说:“你多保重。”这体现出明亮对生命超越寻常的有情。

再比如,陈长杰年老生病住院,跟陈长杰已经三十年无联系的明亮得知消息,即刻赶往武汉探病。见面后,明亮也丝毫没跟从来“不亲”的继母秦家英及其女儿秦薇薇计较过往是非,反能站在对方位置上考虑问题,自愿多承担些治疗费用,以解秦薇薇的实际忧烦。这也是明亮的明理之处,及其由明理而来的有情之处,虽然这一明理和有情离不开一定的经济条件。

早以前,老董就说明亮“有慧根”,这等于提前点出了明亮这个普通人同智慧的关系。三十多年后,博士毕业留在伦敦生活的郭子凯又夸高中辍学的明亮“有学问”,微信跨洋聊天时,明亮不仅揪出了中西文化差异中具体人性的无差异,还挖掘了诸多人生世事的“扯淡”和虚张声势,这些也都说明了明亮这个普通人同智慧的关系。

作为一个普通人,明亮能对世事、人性、生命的来处去处、意义之虚实有无,等等,不停地有自己的思想和领悟,实属不易,他当属于刘震云所寄望的那种有“见识”的中国人。因明亮对具体人心、人性有所洞察和领悟,故能对他人有随顺、礼让之智及与善之心,同时又能抱持必要的自反精神和知止之明,卸下不少“意”、“必”、“固”、“我”。这么一来,明亮的个人世界便能向许多他者敞开,他也就更容易感受到“中年猴子”之生存不易,更能对老魏(也就是当年的小魏)有招护之心,更能明白流浪狗“孙二货”老死前的远人终了之志。也因为如此,明亮才有机会在梦中与大枣树、奶奶、爷爷、老董、奶奶故事里的黄皮子和犟牛、流浪狗“孙二货”、中年猴子相会,大家在明亮的梦中听着动物们的自由“喷空”,“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热泪盈眶”,真是好一番相互间情意交流、精神契对的自在景象。

尽管这众生同在的美好梦境很快被花二娘强行截断,并被断言一切“都是假的”,但明亮在日常生活中能常做明理之人,常行明理之事,且尽量让情理相合,使情生在理上,既不只对亲人、熟人、身边人有情——明亮对陌生人、陌生的动物也常怀善意,也不因为个人利欲,对他者翻脸无情,同时又不为理而理,而是使理不远情,所有这些,已然是一个普通人对“无情”世界的悄然撬动,其意义和价值不容忽视。而他和小萌用心维系着的个人日常生态,也全可以被看作一小片具有公共价值的伦理湿地。当这样的伦理湿地数量稀少时,明亮这样的普通人便属于世上有情的微光,而当这样的伦理湿地数量众多时,明亮这样的普通人便可能会成为普遍的社会细胞,他们一起,当可生成广袤的伦理的大地。

余论

如前所言,明亮的“寻亲”,乃是一个人想要找回他从根子上丢失的物件之举。对“至亲”的寻找及护佑,使明亮在个体意义上抵达某种难得的安放,使其摆脱了某些人以自恋的方式坠入的“自我”的深渊,也摆脱了《故乡面和花朵》中人那种唯经“自渎”方得飞升的玩笑处境和虚无主义。

因此,单就“寻亲”而言,明亮这一普通人形象同时代和读者可构成一种极深刻的对话关系,在刘震云笔下的相关人物谱系中,这一形象可谓到达了作家对其进行正面塑造的某种极致。

不过在“寻亲”之外,明亮这一形象的另一个根本特征是“明理”,而在这方面,明亮身上尽管释放出不少特别让人心动的光芒,但似乎还缺乏一种普通人亦可有之的彻底性,或者说缺乏一种由“彻底”而生的那种超越性。譬如,面对像花二娘这样的不讲理者和无情者,明亮即使是仅在思或觉悟的层面上,也难有一种革命性的应对,甚至,他还不得不表现得有些“无耻”。再者,当领悟到附在花二娘身上的那人患的是什么病时,明亮不由“吓出一身冷汗”,这一害怕,也呈现出他在明理和循理而为中的禁忌和界限。还有,明亮也未能察觉其“明理”本身可能携带的幽暗性,比如他对戏、梦、虚实、有无、真假的领悟,也还需要被重估。这些,皆需明亮再明。若就此而论,则普通人陈明亮的形象就还有些不够明亮。

面对种种历史、现实、玩笑、戏、梦、神鬼、虚实、有无,即使是一个普通人,也可具有更多超越的可能,譬如说,他不光“寻亲”和“明理”,他还与人“相造乎道”,以明更远的理,寻更广的亲。这样的明亮,会更“明亮”。

吕永林

内蒙古五原人,现任职于上海大学文学院。著有《个人化及其反动》《销魂者考》《古怪的房客》(第二著者)《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第二著者)等。译有《创意写作教学》。主编《我的自然笔记》丛书。在《开放时代》《上海文化》《上海文学》《文学评论》等刊发表论文若干。

原标题:《普通人是扛着世界的大地 | 刘震云《一日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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