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笑与痛|对话 陈佩斯 陈大愚
对话 · 陈佩斯 陈大愚
以下为采访摘要
在悲剧中贯彻喜剧精神
对话 陈佩斯 陈大愚
2023年的春天,摄制组来到了北京城郊的大道戏剧谷。这里是陈佩斯创立的大道文化所在地。在排练厅里,我们第一次见到了陈佩斯和陈大愚。
【群访】
记者:以前是您给大愚的教导比较多,现在大愚慢慢成长起来了,是不是也给了您一些在戏剧上的启发?
陈佩斯:没有,还不是对手。
陈佩斯:我不会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所以看到他进步了我就特高兴,不会。任何一个人给我提了好的意见,我采纳以后我都会很高兴。
陈大愚:他既不记仇,也不记好。
田川:大愚会因为爸爸的态度受打击吗?
陈大愚:不会,我的内心也很强悍的。我就记好的事情,不好的睡一觉就忘了。
对话 陈佩斯 陈大愚
陈大愚这位曾经的理工男,18岁出国,却在几年之后放弃了曾经热爱的生物学专业,回国从零开始,学习喜剧。从此走上了和爷爷、爸爸相同的职业道路。
在2021年陈佩斯导演的原创话剧《惊梦》当中,陈佩斯和陈大愚第一次父子同台。陈佩斯饰演昆曲大班和春社班主童孝璋,陈大愚则扮演城中首富之子常少坤。
△话剧《惊梦》剧照 摄影师 王晓溪
陈佩斯:《惊梦》需要在悲剧当中贯彻喜剧的精神。在我们看来,喜剧和悲剧并不是泾渭分明,不是非黑即白的。很多人类社会的悲剧事件里,都包含了大量的喜剧情节。这部剧我们获得了过去没听见过的笑声,就像核爆一样,能不能响,按下去的那个瞬间你其实不知道。但我们成功了,并且是非常成功。
对话 陈佩斯 陈大愚
2021年年底,《惊梦》计划在国家大剧院进行北京首演。陈大愚在社交媒体上写道:十年前,国家大剧院歌剧厅,有个男孩在乐池底下给他爸提词。十年后,这家伙终于登上了这里的舞台。原来有些距离相隔几厘米远,竟要走十年。
△陈大愚
陈大愚:我非常感谢编剧毓钺老师,这个角色老师就是照着我的性格和状态写的。我不算纨绔子弟,就算是个少爷吧,我爸老说我是少爷羔子。所以我身上至少也带着一点少爷习气,我就感觉到这个角色跟我有一部分是很相通的。
对话 陈佩斯 陈大愚
对于陈大愚来说,自他决定走上喜剧的道路开始,“陈佩斯的儿子”就像一个标签,紧紧贴在身上。陈大愚开玩笑说,如果喜剧的内核是悲情,那他自己的悲情内核,“就是有一个特别厉害的爸爸”。
田川:父亲表扬过你吗?
陈大愚:有,在表扬这方面他从来不会吝啬,一般都是在餐桌上进行。
田川:就是得喝点酒才能发挥得比较好。
陈大愚:对。一般他主动来找我喝酒吃东西,要么就是要批评我,要么就是要夸我,说最近哪部剧演得不错,哪个地方演得很好……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时我和《阳台》这部剧的演员都觉得演得特别好,我爸就在侧台盯着我们看。我们还以为出什么问题了,或者演得不好。结果演员刚下一场戏,他就过来拍一个演员的肩膀说真不错。演员一下就哭了,他们从来没听过我爸这么夸人。虽然我爸脸看着特别冷,但其实情感很澎湃。
△话剧《阳台》
陈佩斯:他们在台上完成了好多我们那代人完成不了的喜剧动作。我们那代人在表演上有很多枷锁,放不开。而现在这些没有进过正规艺术院校的演员,他们反而没有枷锁。因为在舞台上表现很姿肆的人物的时候,它是需要炫技的。喜剧有时候就像杂技,没有炫技的成分它不好看。戏剧、京剧,如果没有翻跟头,没有那些又高又飘的高难度动作,它有得看吗?没有。喜剧也一样。比如剧里有一段“床上的戏”……
陈大愚:不是大家想的那种“床戏”。
陈佩斯:这段戏演的是民工在床底下,老公和情人在床上,老婆在外面,好家伙这热闹的。情人差点就露馅的时候,老公要“腾”地弹起来跪到床上,同时还要做动作,把人搂过来挡住,防止老婆看见情人,还得使眼色……一系列表演,那漂亮的呀。
能瞬间“啪”就弹起来,这种肢体表现不是一般演员能在舞台上做得出来的。很多专业院校毕业的演员不一定做得出来这些动作,他能找到各种缘由去拒绝,比如不符合人物的性格或身份等等。所以当我看到我理想当中的动作终于被完成的时候,高兴极了。而且观众看得也很开心。
△话剧《阳台》
田川:你们俩谁更保守,谁更开放?
陈大愚:差不多。
陈佩斯:你是指哪方面的保守开放?
田川:比如在话题的选择上。像刚刚说到“床戏”的时候,我觉得佩斯老师讲得很坦然,但大愚就很谨慎,会马上再解释补充一下。
陈大愚:因为他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我怕别人会因此诟病他。所以就会帮他把一些不足的地方,可能会出问题的地方,提前给它砍掉。
陈佩斯:替我抹抹平。
喜剧演员 要带着伤痛一起表演
田川:大愚在和父亲一起做喜剧之前,尝试过其他行业吗?
陈大愚:从来没有。
田川:当儿子说想做喜剧的时候,佩斯老师您是什么反应?因为您之前好像一直不想让大愚入这行。
陈佩斯:就试试呗。
陈大愚:我父亲最早其实是打算拿这行的困难吓退我。
对话 陈佩斯 陈大愚
陈佩斯曾经不愿意收学生。他觉得喜剧这行太苦。2012年,陈佩斯起意创办喜剧创演训练营,和艺术类专业院校的几位教师一起,开班授课。十年来每年都会举办,每届招收不超过20个学生,陈大愚就是喜剧创演训练营首期学员中的一个。
田川:大愚为什么不另辟蹊径,做一个更能突出自己能力的事业?
陈大愚:我觉得那样很没劲。我没有西方那种讲究个人主义色彩的价值观,非要故意做点跟别人不一样的事情,偏离本来应该走的道路,往小道上走。我没有。
田川:你的这种清醒是来自于自己的自省,还是来自于父亲?
陈大愚:我看了非常多长辈经历了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所以我就没有那么容易被人家蛊惑。
对话 陈佩斯 陈大愚
陈大愚扮演了越来越多,越来越难的角色。父亲的评价逐渐改变。
陈大愚:来看戏的观众还有喝了酒来的,他说我就是看你有问题,你给我好好再说一遍,你就得一遍一遍地说。
田川:佩斯老师,这是您故意让他体验,希望可以给他一些打击吗?
陈佩斯:不是,就是他赶上这戏了。
田川:都受到惊吓了为什么还愿意坚持喜剧?
陈佩斯:这样的惊吓都能扛过来,那还有谁能超过他。
△陈佩斯 陈大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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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来,父与子的合作模式一直在变。在父亲陈佩斯面前,陈大愚从学生和助理,逐渐担任演员、主演,再到编剧、导演。2015年,陈大愚自编自导自演的第一部话剧《春宵保卫战》上演。在陈佩斯看来,儿子陈大愚在这一年有了质的变化。
田川:你们俩在戏上产生分歧的时候,能够很好地调节吗?
陈大愚:能,我们俩很能调节。第一要明确这个戏是谁的,如果这个戏他是导演,我肯定听他的。如果我是导演,您是艺术总监或者监制,那就得听我的。
陈佩斯:他的戏我要说多了,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我轰出去。
陈大愚:我就会说,请喝茶去。
田川:哪一部戏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陈大愚:《阳台》。
陈佩斯:还有《春宵保卫战》。
陈大愚:对,还有《春宵保卫战》。因为这部剧偏年轻人,稍微闹一点。他不太懂,就有点指导过度了。排练的时候有点影响到演员情绪了,我就把他请出去。
其实基本上我遇到过的演员在我爸面前都会犯怵,因为他岁数大,资历也老,这些演员或者演员的爸妈都是看着他的戏长大的。所以演员看到他心理压力都特别大,排练就没有那么活跃。而且底下又没有观众的笑声,就他一个人往台下一坐。
田川:那佩斯老师有提过什么意见是大愚觉得不行的吗?
陈大愚:《春宵保卫战》里有一场丈母娘偷听屋里动静的戏。当时我爸的意思是得往这上面多走,我说不行,因为年轻观众不像老一辈觉得这是市井文化,年轻观众对性更加敏感,多了可能会觉得脏。
田川: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以为年轻人处理这个话题会更开放一些。
陈大愚:并不是。现在的年轻观众管的可多了,对这方面可洁癖了。
田川:佩斯老师能理解吗?
陈佩斯:不能理解。
田川:但您仍然愿意做出妥协。
陈佩斯:这没办法,毕竟导演就一个,既然信任他就应该让他完成。最后的结果还是要由观众来检验。
陈大愚:无论我俩谁有理,最后听了谁的,最终还是观众说了算。
工作上我爸算是严父,不严不行,因为观众对你会更严苛。我不光代表我自己,还代表我爸,代表我爷爷,所以他对我不严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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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的清明节,陈大愚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照片,纪念自己的爷爷陈强。银幕上,陈强是红色年代最著名的反派“黄世仁”和“南霸天”。银幕下,他是长工的儿子,进步学生,老延安,老八路,老革命,一位人民艺术家。
△陈大愚 陈强 陈佩斯 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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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几乎就在陈大愚思想转变,想学表演的同一时期,陈佩斯自导自演的话剧《雷人晚餐》上演。93岁的父亲陈强看完了两个小时的演出。散场后,陈强走到后台,对儿子陈佩斯说:“我还是想演戏。”
陈强、陈佩斯,也是父子,也是师生。1970年代,父亲把没有任何表演功底的陈佩斯关在家里,亲自教他声台形表。陈佩斯终于考入八一电影制片厂。1979年,陈强参演文革后第一部喜剧电影《瞧这一家子》,并向导演推荐了自己的儿子陈佩斯,这是陈强、陈佩斯父子的第一次合作。陈强告诉陈佩斯,以后在喜剧上多多下功夫,中国老百姓活得太苦了,需要为老百姓带来欢乐,把快乐还给老百姓。
△陈强 陈佩斯 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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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第二届央视春晚,陈佩斯、朱时茂的节目《吃面条》,大受欢迎。陈佩斯成名的1980年代,空气里缺少单纯的快乐。人们要么沉浸在“伤痕”的眼泪之中,要么停留在“伟大”的叙事里。陈佩斯扮演的,一身缺陷的小人物,一夜爆红。
田川:做喜剧后,大愚再看父亲的时候有不同的感受吗?
陈大愚:做喜剧前我觉得他只是一个演员,有名,仅此而已。做了这行,受了苦之后才觉得这是艺术家,而且是不讨好的艺术家。原来以前他老吵着不让我进这行是有道理的。
田川:这种“苦”是什么苦?身体层面的吗?
陈大愚:有过身体层面的,演《阳台》的时候,为了动作幅度好看,我要被一个悍妇拽着扔到门里头,可能是想演的太多了,动作没做好,过门框的时候撞到了髌骨,髌骨就裂了,但还是得接着把戏演完。
田川:在佩斯老师看来这些算是苦吗?
陈佩斯:常态,皮肉之苦在喜剧里都是常态,这算什么呀。
陈大愚:我老说他是乌鸦嘴,他老说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呀,得,过一阵子更惨的就来了。
陈佩斯:这就是喜剧的常态,像卓别林先生的《城市之光》,有的喜剧段落简直就是皮肉的折磨,但是他能把这些折磨变成观众的笑声,太不得了了。
田川:所以佩斯老师在接受儿子做喜剧同时,也接受了儿子可能会被伤害。
陈佩斯:对。
田川:心疼吗?
陈佩斯:心疼,但这不是为了混饭嘛,首先要有饭吃。想在社会立身,得能养自己。
△话剧《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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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在“低俗”的批评声中,陈强和儿子陈佩斯成为中国最早的独立制片人。《父与子》、《二子开店》《爷俩开歌厅》、《父子老爷车》、《傻帽经理》等二子系列电影,家喻户晓。爷俩在电影里一起经历普通人的各种挫折失败,高考、修车、下岗、下海、办证……演绎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小人物的谋生故事。陈大愚还记得,刚上台演出没多久,就听父亲说,“喜剧演员时常会以自身的苦难换取观众们的开心。以后的日子里你会带着伤痛一起在台上表演。”
陈佩斯:在喜剧中,观众所有的快乐都是因为角色的痛苦,快乐从这些痛苦里产生。在生活中,有时你所有开心的事都和伤害有关。还有一种笑声是来源于优越感的满足。
笑是伴随着人类进化开始的。人与人要经常见面,那见面的时候是不是在表情上要有所表示。如果都是板着脸面对面擦着过去,这是一种无视冷漠的行为,它也表达了一种态度。一旦人与人之间有了相互的微笑,用一个放低姿态的行为进行表达,学会了相互给予,人群就聚合了,凝聚了,猿就成为人了。所有生灵中,只有人类有笑的行为。因为人会笑所以才是人,人要不会笑就是兽。但它形成的前提是给对方优越感。
对话 陈佩斯 陈大愚
陈佩斯在采访里说过:“凡是委曲求全的,没有一个过得好的。”离开了小品和电影,在新世纪里,陈佩斯投身话剧 ,每一部戏都亲力亲为。靠一场场演出,一个个座位赚钱。
陈佩斯:我是自己跟自己较劲,我没有竞争者。可能有一万个人活跃在剧场里演喜剧,你别看他们都很热闹,但我一点压力都没有。
田川:您作为喜剧演员还能获得快乐吗?
陈佩斯:能。成功了就是快乐。(开玩笑哈)在台上听到观众的笑声那是多大享受啊,我边演边享受。
制片人:张燕
编导:王劼
编辑:王佳佳、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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