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洋：做回孙卓的父亲

原标题：孙海洋：做回孙卓的父亲 | 深度报道 来源：北青深一度

记者/纪佳文

编辑/石爱华

2021年12月22日凌晨，孙海洋驱车从深圳抵达阳谷，第二天清晨，他和朋友告别后带孙卓回家

在刚刚过去的2021年岁末，孙海洋驱车从深圳出发，两次往返山东阳谷县。一次是送孙卓回养父母那边上学，一次是接孙卓回家团圆。

2007年10月，三岁半的孙卓在深圳白石洲被吴某龙拐走。此后，34岁的孙海洋开始了漫长的寻子之路。

2021年12月22日深夜，孙海洋和妻子在山东的学校接到儿子，彭四英掏出手机，拍下了一家三口的合影，这场跨越14年的团聚，暂告一段落。

在从山东返回深圳的途中，孙海洋一家三口去爬了庐山。合影时，孙海洋憨笑着将身体微微侧向孙卓，又没敢靠紧。妻子发文取笑说，“海洋小心翼翼，想多留下几张合影，又怕儿子嫌弃”。

孙卓正一步步回归原本属于他的五口之家，对孙海洋来说，被偷走14年的父子关系也在重建。

“你要喊我妈妈呀”

2021年12月21日，冬至，深圳小雨。

下午3点，孙海洋和妻子彭四英从深圳驱车出发，前往山东阳谷县去接孙卓。这是一个临时起意的决定，远在1700公里外的孙卓尚不知情。

这天是孙海洋找到儿子孙卓后的第15天。出发前的几个小时内，孙海洋的手机接到了十几个电话，多条短信。“我只要等一个0755开头的电话，教育局的。”

“回深圳上学”是孙海洋对孙卓的承诺。

12月6日，孙海洋和彭四英在深圳见到了被拐14年的孙卓，在泣不成声的认亲后，孙卓却计划回到养父母家生活。

几天后，孙海洋开车送孙卓回到山东阳谷的学校，下车前，他问出憋了几天的话：“孙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想回深圳，那里有学校吗？”

孙海洋答应孙卓，回深圳第一件事，就是找学校。他看过一些关于被拐儿童的新闻，“有的孩子被找到后，性格完全变了，把亲生父母的微信拉黑，这让我很吃惊。”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不会这样，“从34岁到48岁，他将来一定会想明白我们这14年经历了什么”。

找到孙卓后的10多天，孙海洋经常凌晨1点钟睡下，5点又醒来，但兴奋感逐渐被不安代替。等待教育局回信的那几天，孙海洋总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孙卓接回来，“现在他知道那边不是亲生父母了，回家面对他们，肯定会有一些隔阂”，他担心儿子回到“那边”受委屈。

“不能再等了，我要去接他！”2021年12月21日中午，孙海洋突然从椅子上窜起来决定去山东。寻子多年，妻子彭四英早就习惯他“说走就走”的脾气，但还是试探着劝丈夫，“要不要明天出发，或者坐飞机去”。结果被拒绝。

彭四英担心的是孙卓。原本，他们计划寒假再将孩子接回，她担心丈夫的“临时起意”会给孙卓带来压力，“万一孩子觉得太突然，不愿意回到深圳，那就前功尽弃了”。

当天晚上6点，孙海洋开出3个小时后，彭四英才联系上孙卓。当时，他们已行至广东鹤市服务站，接到电话时，彭四英笑着喊了声“国滨”——这是“买家父母”给孙卓起的名字，彭四英接着打趣说：“你要喊我妈妈呀”。

跟彭四英担心的一样，孙卓觉得“一切太突然了”，但还是答应和他们回深圳。察觉到孩子的压力，彭四英有些自责和内疚。

从深圳到孙卓所在的山东阳谷一共1700多公里， 这不是孙海洋开过最远的车程。最远的一次，他和几个被拐孩子的家长去重庆找一位警官寻子，2000多公里的路程，四个人轮流开。就在孙海洋这次出发去阳谷前，他收到消息，其中一个家长的孩子找到了。

从深圳到阳谷的32个小时，孙海洋的电话一直不断，有人提醒他不要暴露孙卓信息，有人建议他要向养父母提起民事诉讼，也有人只是善意地恭喜他找到儿子。

12月22日晚上抵达阳谷时，大批媒体守在了学校门口。因为害怕孙卓压力大，晚上23时，孙海洋夫妇避开人群，直接开车进入学校接到了孩子，彭四英拿出手机，拍下了一家三口的合照。

次日早上，孙海洋还是出现在了媒体的镜头前，“得给等我的人一个交代”，等待他的除了媒体外，还有被拐孩子的家长杜小华，这是电影《亲爱的》原型里，唯一没有找到孩子的家长。

临行前，当地居民在后备箱塞上了一大袋馒头说，“卓卓爱吃馒头”。

接到孙卓后，孙妈妈拍下一家三口的合影

被拐走的14年

“孙卓性格完全变了”，孙海洋记忆里，“孙卓小时候很胖，调皮，还有点‘狡猾’”。小时候和孙海洋一起出门，孙卓总说自己走不动，要坐在爸爸的肩膀上，孙海洋知道儿子的“小计谋”，也不拆穿他。

在孙海洋家的阳台上，还堆着上万份寻人启事，有一天早上起来，他看到家里还有那么多寻人启事，还以为找到孙卓只是做了一场梦。

寻人启事上的照片定格在孙卓三岁半时的样子。2007年10月9日傍晚，孙卓在门前花坛边玩耍时，被吴某龙用小汽车吸引过去，随后被拐到了山东聊城阳谷县。

孙卓的三姨记得，孙卓小时候，常常带小朋友到包子铺，向大家介绍“这是我家的包子店”。被拐的那天，孙卓又带着几个小朋友来到店里，看到大人们在揉面，孙卓也抓起一个面团子摆弄，三姨告诉他，不能玩面团子。那是她最后一次和小孙卓说话。

彭四英曾埋怨孙海洋因为打盹儿没有看好孩子，孙海洋不服气，“你在店里，他就在店门口，丢了你都没有看到？”

他们起初争吵不断，即使是讨论买纸杯子还是塑料杯子这样的小事，两人也会争吵，最后，话题无一例外都会被引到孩子身上。最激烈的一次，彭四英冲进厨房拿起刀，要往自己的手上砍，被孙海洋拦了下来。

女儿孙悦的日记本，记录下了孙卓丢失后，这些年的伤痛。

彭四英没有主动和女儿讲起过弟弟丢失的事情，直到在一次打扫卫生时，偶然看到了孙悦的日记本。“弟弟，你在哪里，你快回来，爸爸妈妈天天在吵架”，那之后彭四英才意识到，女儿默默承受着家庭破碎的隐痛。孙悦告诉她，你放心，你们找不到，我会接着找。

对于孙卓被拐，亲友们有各种猜测——可能被打断了手脚拉去做乞丐；有的孩子被找回来，肾没了，或者眼珠子没了……每每听到这些话，孙卓的爷爷奶奶会开始哭。孙海洋不信这些，“全是胡说八道，但我没有找到孩子，我只能让他们胡说八道。”

所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孙海洋也要试一试，“万一这次就能找到孩子呢？”

2009年，孙海洋收到网友提供的一张照片，称孙卓有可能在宁夏。照片中的孩子比孙卓瘦小很多，孙海洋想，是不是人贩子对孩子不好，孩子饿瘦了？家人劝他不要去，他不听，独自坐火车又转大巴到宁夏找到了那个孩子，结果不是孙卓。

回到深圳，孙海洋迟迟没有进家门，在楼下的巷子里转来转去，他不敢面对家人的目光。直到夜深，判断家里人都睡下了，他才悄悄进门。

2010年，他到潮汕地区找孩子，由于语言不通，孙海洋在村子里隔着门缝，一家挨一家地查看。“说不定刚好能碰上自己的孩子呢？”他想。

曾经和他一起寻子的彭高峰劝他，不要只顾着找孩子而忽略了家庭。孙海洋只说，“你的儿子找到了你就变了，你以前说不出这种话。”

彭高峰儿子找到的那天，前来祝贺的人很多，鞭炮声和着欢声笑语，孙海洋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崩溃大哭，“为什么找到的不是我的儿子？”

孙卓不在身边的14年，彭四英数次幻想儿子长大以后的样子：他应该长成了一个阳光的大男孩，他会背着书包去上学，会和同学们在操场打球，甚至打架……有时，也会有一些不好的念头闪现：也许他已经离开校园，开始打工了；或者在社会上调皮捣蛋，不做好事。

孙海洋心里，孙卓还是那个三岁半的孩子。走在马路上，看到别人家阳台上小孩的衣服、或是玩具车和奥特曼，他都会想起孙卓。有时，他甚至会听到儿子在他耳边说“救救我”。

这个冬天，抱到孙卓的那一刻，孙海洋终于放下14年的担子。孙卓被抱得踉跄了几步，镜头下的孙海洋放声大哭，“这么一哭，我轻松了很多，好像所有的苦难都成为了过去”。

但至今，仍有几个“解不开的迷”绕在孙海洋脑海里。孙海洋想不通，从深圳到黑龙江（被拐后户口所在地），“3800公里的路程，吴某龙怎么把孩子弄过去的？路上孩子一定会哭闹，人贩子有没有打他？”

孙海洋接到孙卓后，一家三口到庐山游玩

互不提起的“买家父母”

接孙卓回深圳途中，孙海洋特意观察孙卓的饮食习惯，发现孙卓没有要求过吃馒头，他暗中高兴。

他不断在孙卓身上寻找着类似的证据，证明“孙卓是湖北人，不是山东人”。

家里放着一个行李箱，认亲后，孙海洋当着孙卓的面打开，里面是孙卓小时候的物品。小时候，家里人动了孙卓的衣服，便会得到他宣示主权式的“指责”。隔了14年，面对自己曾经的物品，孙卓一点印象也没有。

孙卓三岁半以前的照片，被孙海洋保存在一个文件袋里，认亲后，他曾向18岁的孙卓逐个展示。

“我，孙海洋，你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

“你小时候，家里天天做包子卖，那么多包子馒头你不记得？”

“不记得。”

他期待孙卓能够记起自己，但又觉得，“没心没肺”对于孙卓来说是一件好事，“如果他记得小时候的事，带着被拐的记忆生活14年，会很痛苦。”

认亲当天，孙卓已经安排好了回山东的行程，孙海洋很烦躁，“怎么我刚刚抱到孩子，他就要回去了？”孙海洋告诉公安，一定要把孙卓带回去见爷爷奶奶，并约定两天后将孙卓送回山东。在他强烈要求下，孙卓同意了回湖北老家看看，孙卓也认为，“应该要回去给爷爷奶奶一个交代。”

寻找孙卓时，孙海洋做过最坏的打算：只要能找到孙卓，知道他平安就好，哪怕他不愿意回到自己身边。第一次面对媒体的提问时，孙卓表示想回到“养父母”身边，孙海洋意识到，“可能留不住他了”。

他不怪孙卓，“他只知道孙海洋是亲生父亲，但还没有那种感情。”夫妻俩尽力隐藏失落，面对媒体，彭四英总是说，要让他慢慢来。

从深圳回湖北老家的高铁上，孙卓说自己晕车，彭四英没有打扰他。她想给儿子时间静一静。一路上，她没有告诉孙卓，找他的这些年有多困难、多痛苦，“这会给他很大压力”。彭四英甚至觉得，如果这时强制让他回家，对孙卓来说，是又被拐卖了一次。

第一次送孙卓回山东上学前，孙海洋拒绝了所有媒体跟车的请求。难得的独处时光，孙海洋对孙卓讲了很多事情，关于他，关于爷爷奶奶，姐姐和弟弟……

那两天的时间，孙海洋和孙卓之间的交流不算太多，尽管如此，他坚持认为孙卓可以理解自己内心的想法，“很多话我不用说，他能明白我在想什么。”这其中的原因孙海洋重复了很多次，“他是我的儿子，我太了解他了。”

双方达成了一种默契，见到孙卓后，孙海洋和妻子很少提起孙卓“那边的父母”，孙卓也没有主动说起过“那边”的事情。唯一一次提及“养父母”，是孙海洋问孙卓，“那边的养父母有没有打你骂你？”

孙海洋曾说，看到孙卓过得好，自己心里已无恨意。但在采访过程中孙海洋的几次情绪起伏，都是因为提到“买家”。他不敢在孙卓面前提起这些，“说多了会有很多问题，我脾气再好，也会愤怒。”他知道，这种愤怒，可能会让儿子为难。

第一次送孙卓回山东时，孙海洋和妻子偷偷去看了孙卓生活了14年的“家”——一个以盛产粉条闻名的村子，孙海洋说，“这里和深圳，完全是两个世界”

2021年12月22日，孙海洋第二次抵达山东接走孙卓时，“养母”女儿在社交平台上晒出孙卓的旧照，配文“回忆着以前在一起的片段，现在要离开，鼻子酸酸的，心里万般不舍”，还称所有人做那么多只有一个目的，只希望孙卓好。这条视频很快被删掉，她的个性签名也改成了“用绝对清醒的理智去压制不该拥有的情绪”。25日，养母女儿再次晒出孙卓的奖状和奖杯，她说，这是作为姐姐，最后一次发弟弟的视频。                              

孙卓的弟弟孙辉，谐音“孙回”，寓意被拐的孙卓早点回家

真正回到了家

重新回到自己原本的家庭，孙卓除了要面对父母，还有姐姐和弟弟孙辉。

2012年，孙卓被拐5年后，孙辉出生。孙辉的名字起自公安部一名打拐的警察，寓意成就辉煌，也取“孙回”谐音，希望孙卓早日回家。

孙辉一直渴望有个哥哥。

“妈妈，能不能给我生一个哥哥啊”，每当在学校受了委屈，孙辉会回家告诉彭四英，要是有个哥哥就有人给自己撑腰了。

孙海洋一家现在租住的房子，离孙辉就读的小学不过200米的距离，透过窗户就能看到操场，“过马路注意安全，路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从记事起，孙辉便每天听到妈妈千篇一律的叮嘱。

读二年级那年，孙辉在电视上看到了孙海洋，当时电视上播放着电影《亲爱的》，孙辉盯着屏幕，手挠着头，好像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出现在电影中。那一天，孙辉从妈妈口中得知，自己有一个被拐的哥哥。孙辉郑重地告诉彭四英，“我以后再也不嫌你啰嗦了。”

两年后，孙辉终于等到了哥哥。一见面，孙辉便扑到孙卓怀里，用胳膊环住孙卓不撒手，还特意给哥哥准备了小礼物——辣条、薯片，棒棒糖。当晚，兄弟俩睡在一张床上，聊了游戏“王者荣耀”。

找到孙卓后，孙辉成了班里的“小明星”，一进教室，就有一堆同学围过来打听：“听说你哥哥找到了？”孙辉很“享受”这种感觉，“对啊，我哥哥要回来了！”

孙辉房间的书柜塞满了书，孙海洋说，等孙卓回家，他也要在孙卓的房间里摆放很多书。

18岁的孙卓比彭四英高出了一头，“太瘦了”，彭四英多次感叹，孙卓小时候白白胖胖，“如果孩子一直在我身边，我照顾他，一定和现在不一样。”

彭四英从孙卓的启蒙老师那里要来很多孙卓小学和初中的照片，她一一保存下来，试图从影像中还原孙卓这些年的成长。好几张照片，孙卓笑得眯着眼睛，对镜头比着“耶”的手势，彭四英笑称，动作、神态和小时候一样。

彭四英小时候也曾差点走丢，当时她和一起捡稻谷的小朋友走散了，迷路走到一个棚子前，被一位老爷爷收留。面对陌生的环境，彭四英想哭又不敢哭，老爷爷给她做了饭，但她还是感到恐慌，“他问我叫什么，我没有吭声，很害怕。”

那天的场景总让彭四英想起被拐的孙卓，“当时的他，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是不是一样的害怕？”这些问题，他想等以后相处久了再问。

14年后，孙海洋觉得儿子变得斯文了、规矩了，几天相处下来，他常跟孙卓说的就是“以后什么也不要怕”。

有变化的，不只是孙卓。孙悦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提到，小时候因为自己不想跳舞，父亲冲她发脾气，她称孙海洋是个“笨拙的父亲”。现在，身边的朋友觉得他“没有一点性格”。很少有事情能让他发脾气，路上有人刮到了他的车，他也只是让对方“快点走”。

2009年，孙海洋和一起寻子的家长彭高峰到杭州参加寻子大会，两人在西湖边留下了一张合影。如今，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孩子，也都从帅小伙儿，成了“糟老头”。孙卓丢失那年，孙海洋34岁，“14年，最好的青春年华，我都耗在找孩子上面了。”但孙海洋不觉得这是一种浪费。

元旦前夕，孙海洋已经为孙卓找到合适、满意的学校，接下来，他想给孙卓一个安静的环境去整理心情。彭四英发来的视频中，一家几口乘船吹着海风，孙卓坐在船上，眉眼带笑。被父亲寻找的小孩，这一次，真正回到了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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