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传》:她的时代:才藻非女子事也VS才女如云

发布时间:2024-12-18 12:16

1、拒绝拜李清照为师的女孩

暮年的李清照曾经遇到过这么一件事情。

李清照的亲友中,有一位姓孙的女孩儿,正值豆蔻年华,天资聪慧,李清照很欣赏她,便提议要当她的老师,把自己毕生才学教与她,不料女孩儿一口拒绝了:“才藻非女子事也。”(注1)

“舞文弄墨的事情,不是我们女人应该做的。”

李清照这时候大约六十五岁左右,是祖母级的人了。又是天下闻名的才女,一生以凌驾须眉之上的文才自豪,小姑娘这样当面怼她,可谓以幼犯长,打人打脸,于情于理,都是很不妥当的。放在今天,稍微有点情商的人,都不至于这样对长辈说话。然而,这件事情,却得了大诗人陆游的深深赞许。

陆游跟孙家姑娘沾点远亲,孙家姑娘去世后,他应其家人之邀,写了一篇《孙氏夫人墓志铭》。能放进墓志铭里说一说的当然是生平最可夸赞之事。在陆游笔下,这位孙氏夫人,除了婚后的“妇德”——奉事公婆姑嫂至孝至诚,抚养子女慈严并举,贤良淑德,堪称女界楷模,余下最值得夸赞的,便是少女时代“拒绝易安居士”之壮举了。

这是为什么呢?无他,一个“礼”字耳,孙家小姑娘的说法,在儒家正统礼教中,那是标准、正确、不容辩驳的。

“才藻非女子事也”,那么,到底什么才是女子们该做的事呢?看一下儒家经典都是怎么说。

《礼记·内则》云:“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紃,学女事,以共衣服。观于祭祀,纳酒浆笾豆菹醢,礼相助奠。”

闺中少女,长到十岁就乖乖待家里,不要出门啦,要开始培养温柔和顺的品德,训练女红技术,养蚕、织布、裁衣服,学习祭祀礼仪。

《礼记·昏义》云:“古者妇人先嫁三月,祖祢未毁,教于公宫,祖祢既毁,教于宗室,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教成祭之,牲用鱼,芼之以苹藻,所以成妇顺也。”

出嫁之前,再给姑娘们来一次集训,重点是加强品性教育,也就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所谓德言容功,也就是“三从四德”中的“四德”。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不用说了,四德具体怎么操作呢?班昭的《女诫》中有详细说明: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

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

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

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

德行,言辞,仪容,家务,孙家小姑娘说的没错,哪儿哪儿都没“才藻”的什么事儿嘛!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相夫教子,孝顺公婆,努力干家务,这些才是礼教认为女人家的“本分”之事。

所以,孙家女孩儿面对一代才女,才如此的“礼”直气壮,出言无忌。

这孙家女孩儿,也确实是位名门淑女,乃北宋大臣孙沔之四代女孙。孙沔此人呢,按《宋史》记载,做事刚猛,颇有政绩,只是“不守士节”(注2),也就是说私德不太好。怎么个不好法子?

好色,淫人妻女。做地方官的时候,但凡见街上有美貌女子,便连骗带抢,弄回家快活;残暴,滥施酷刑,曾叫人挖囚犯的脚筋。贪财,违规做“官倒”不算,更兼欺行霸市,老百姓家有什么好东西看上了,比如好大好亮的海珠啦,前代名画家的真迹啦,就随便找个罪名,把人关起来,或吃牢饭,或脸上刺了青流放得远远的,好东西没收。正所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州”,只可怜治下百姓伸诉无门。

他还曾经跟名将狄青一起镇守过边关。据宋人野史记载,此人擅长窝里斗,贪功怕战,拖名将狄青的后腿。家中小妾成群,还要跟外甥媳妇通奸,然后提拔了外甥一个好职位。正室夫人边氏,也不是善男信女,跟庞籍相好——就是电视剧中著名的大反派庞太师,包拯包大人的死对头,因此上庞太师官场上很是照顾孙沔,等等……(注3),正是男无“士行”,女无“妇德”,一家子门风相当不正,倒不料后代出了一位女道学先生。

女道学世上不罕见,“只有门口石獅子干净”的官僚世家亦常有,而李清照千古只有一个。陆游的这一篇《孙氏夫人墓志铭》,谈不上文学价值,之所以引起人们的注意,是因为通过它,可以考证出李清照的年龄,证明她至少活到了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而孙家的女孩儿,能在历史上刷了这么一回存在感,也实缘李清照当年对她那一次被“青眼”。

2、李清照与简·奥斯汀

类似的故事,在大海的另一边,在另一个时空,也曾发生过。

英国女作家简·奥斯汀一生未婚未育,她生前极疼爱小侄女范妮。范妮的父亲(简的哥哥)因被远房亲戚收养而获得贵族身份。所以范妮,也就打出生就成了一位名正言顺的贵族小姐了。

简去世后,她作为文学家的名声日腾,面对闲杂人等好奇的打听,范妮不置一词,只在日记中留下这样的评价:“从各方面来看,简姑姑并没有人们以为的高雅……她们交往的人鱼龙混杂,人穷又地位低下,要不是奈特夫人(范妮的母亲)提拔,她们不会比她们周围的人更高雅,但是简姑姑显然太聪明,可以罔顾常人所遵循的规范,所以很难变得配得上我们的高雅。”(注4)

无论简的文学成就有多大,在侄女心目里,她只是一个谈吐不高雅,打扮不够有品味的穷亲戚,而且还分明有些顽固不化,居然也不肯花点心思提升自己。

在简·奥斯汀生活的时代,女人的正经事,和东方国家一样,也不过是替男人生儿育女,打理家务。上流社会的女人则额外以举止高雅,品味时髦为荣。写作,尤其写小说,被认为是女人不擅长也不得体的事情。简生前写的大部分小说都只能以化名发表。然而她去世之后没多久,世界对于女作家的态度就发生了巨大变化,许多的女作家涌现出来,站到世人的面前,接受鲜花与追捧,接受皇室的嘉奖,名利双丰收……如果简没有英年早逝,她将毫无悬念地获得与她的才能相配的荣耀。人们不禁为简感到遗憾——她真是生不逢时啊!

然而,在“生不逢时”之时,以惊世骇俗之魄力,惊才绝艳之才能,做出既便“生逢其时”都未必能有的成就来,不正简这一类的人,他们超拔于芸芸众生的非凡之处吗?

一个人若不能超越他的时代,不能成其为伟人。

任何时代,世界上总有那么一小撮人,以他们自身的才华,思想,智慧,学识……超越时代的局限,做出划时代的成绩。

他们不是随波逐流之辈,他们走在时代的前面,让时代纵使曾百般轻视,最终要以其为荣。

文学史上的李清照,和简·奥斯汀有着一些奇妙的相似之处:都以女性身份位列大师之林,独成一派,做出过开创性的贡献;都曾因性别而被时代漠视,因而留下的个人资料如此稀少,让后代的粉丝与学者们伤透脑筋……而且,也都有过那么一位对她冷嘲热讽的女性晚辈。

当然了,人也不是完全孤立于时代存在的,哪怕是网文作家笔下的穿越者,也不大可能在原始社会造出火箭来,世间岂有无根之木,天才,也必然有蕴育他们的土壤。

弗尼吉亚·伍尔夫在她关于“女性写作”的名篇《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中说到,“在十六世纪,任何一位具有伟大天才的女性必定会发狂、自杀,或者在村外孤寂的茅舍中了此余生,半巫半魔,被人惧怕又被人嘲笑。”

十六世纪的欧洲女性普遍是文盲,没有人身自主权。而在简生活的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社会中上阶层的女性已经可以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小姐们有相当的自由去挑选夫婿,决定嫁人或者不嫁。贵妇们热衷于组织文化沙龙,以追捧文人雅士为风尚,她们当中的极少数自己拿起了笔,在中产阶级和贵族中都出现了“女作家”这新奇物种……

那时候,整个欧洲己经过思想启蒙运动的洗礼。当十七岁的简快乐无忧,陶醉于舞会上无休无止的旋转,女权主义者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已经写出了名作《女权辩护》,旧的时代正在悄然瓦解。而简,她作为女作家的的一生,虽不够富裕,却也称得上衣食无忧,不必承受谋生的压力,尽情阅读与写作,。

在十二世纪的中国,在李清照那里,也同样如此,她生活的那个时代虽谈不上对女性多么公平友好,却也有着足够的土壤与空气,让这粒天才的种籽得以成长,开花,结实。

3、女孩子读书才有前途

宋代重视教育,文学昌盛。《吴郡图经续记》中云:“自本朝承平,民颇饶泽,垂髫之儿,皆知翰墨。”女子受世风影响,也广受教育,尤其士大夫阶层中的女性普遍识字能文,文采出众、学养深厚者也不在少数。

那些大儒、文豪之家,几乎家家都出才女。

苏洵,这样赞美早夭的爱女苏八娘:“女幼而好学,慷慨有过人之节,为文亦往往有可喜。”(注5)苏八娘就是民间传说中那位才女“苏小妹”的原型,现实中她不是苏轼的妺妹,而是他姐姐。苏轼自己的两任妻子都擅文墨,侍妾王朝云更是以聪慧能文,堪为苏胡子红颜知己而青史留名。

曾巩的夫人周琬,平生嗜好是写文章,冥思苦构,日夜不倦,活生生一个女“夫子”。还有诗稿七百篇。这是一位学者型的才女,跟其以“古文”见长的夫君就是天作之合。(注6)

王安石家老妻能诗善文,两个女儿也自幼饱读诗书,长成锦心绣口。其中嫁给了未来宰相蔡卞的那个,格外遗传了老父的政治才干,聪明机变,老公对她言听计从,朝廷大事,都要拿进闺房请她指点。(注7)

南宋时期,理学逐渐盛行,对女性的礼教束缚趋于严格,但“女子无才即是德”的思想也还未受社会认同。

南宋开国皇帝宋高宗,就曾说过:“朕以谓书不惟男子不可不读,惟妇女亦不可不读,读书则知自古兴衰,亦有所鉴诫。”(注8)

宋高宗赵构,经过建康之变,艰险坎坷,逃往南方建立偏安朝廷,积累了一脑袋北宋亡国的失败经验,痛定思痛,深感以史为鉴的重要性。他这些话是对后妃及命妇们的要求,深层意思是,国家兴亡,社稷安危,不要以为都是男人的事情,女人也要多读书,明事理,才能做好贤内助,关键时刻不拖后腿。

在南宋,甚至出现了向科举制度挑战的凶猛萝莉。

宋孝宗年间,有个九岁的女孩子林幼玉,自个儿跑去要求参加科举考试,皇帝大臣们太震惊了,都没顾得上考虑此事合不合“礼法”,就抱着看稀奇的心态给她出了卷子,结果一考即过,九岁而已,放在现代只不过是汉语常用字还没学全的小学生,她却已通读经书四十三种……叫人说啥好呢?因为女子毕竟不能做官,便下诏封了她一个“孺人”——这一般膜是给官员妻子的封号,小女孩凭着自己就给拿到手了。(注9)

这位林姑娘,跟那位孙姑娘做不成闺密,估计会彼此鄙夷,一个鄙夷对方不守妇德,一个嘲笑对方如泥胎木偶。

什么是泥胎木偶?一身横跨两宋的文臣孙觌,是这样定义的:“予尝谓妇人女子虽以幽闲静专为德,而尸居傀然,懵不知事,如土木偶人,则为愚妇。”(注10)

只知道妇德,其他啥都不懂,啥也不会的,就是个愚妇啊!

孙觌的话代表了士大夫中一部分激进派意见。而南宋著名的大学者,永嘉学派的代表叶水心先生,则提出了中庸的看法: “妇人之可贤,有以文慧,有以艺能,淑均不妒,宜其家室而已。”(注11)

女人在做好贤妻良母的的大前提下,热爱文化艺术是毫无问题的,是值得表扬的!

在宋朝,像孙氏姑娘那样古板的女孩子,有的,不普遍。像陆游那样保守的男性精英,也有的,比如司马光,他的家庭教育方针就是:女孩子应该读书,但不要读太多,读点《列女传》,《孝经》,知道该怎么守女子本分就可以了,“今人或教女子以作歌诗,执俗乐,殊非所宜也。”(注12)

司马光反对女子吟诗作赋,学乐器学唱歌,是“才藻非女子事也”的支持者。但司马光何许人啊?两宋他排第二便无人敢排第一的真道学,打出生就没年轻过一天的老干部,连公主离婚都生生地被他逼停了的道德偏执狂,人送外号“司马牛”(注13)。他的标准,正常人都做不到的,听听罢了。

而且,一般而言,但凡“司马牛”拼命反对的,必定是大伙儿都在兴高采烈做着的。所以他这番高见,正可以反证社会上重视女子“才藻”的风气。

总之,宋朝人很知道教育的重要、才华的美妙,并不因为它们落在女性身上而感觉尴尬。这是崇文风尚的影响,同时不失为一种实用主义的选择。

宋代的后妃人选,与唐、五代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为了杜绝外戚干政,不再看门阀地位,而是直接去到中下层社会挑选,这就给了许多平民女子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也给了许多平民家庭一夜富贵的希望,为此,大家都很乐意提高女儿的文化素养。

而城市文明的兴起,商品经济发达了,许多城市中的中下层家庭,更把女儿送上了职业女性的道路。

“京师中下之户,不重生男,每育女,则爱护之如擎珠捧璧。稍长,则随其姿质,教以艺业,用备士大夫采择娱侍。名目不一,有所谓身边人、本事人、供过人、针线人、堂前人、杂剧人、拆洗人、琴童、棋童、厨娘等称。”(注14)

京城中的女孩儿们,从小就要学习各种技艺,然后送去达官贵人家里应聘上岗,挣钱养活全家。职业技艺之外,文化教育也是必不可少,以此满足主顾们的高端需求

南宋词人周密的笔记《癸辛杂识》中,就记载了一位叫何银花的“身边人”——身边人,用今天的话来说,约相当于三百六十度贴身陪伴的高级小保姆,白金级“阿姨”。这位年轻的何阿姨,女红、烹饪、煎药烹茶、采买、布置房间、照料病人,唱小曲、弹乐器,无所不能,还会陪聊天,看账本,代写书信,其年薪是一百贯,已足够京城普通平民家庭一年的正常开销了。

明人冯梦龙的《喻世名言》中,收集了许多宋元话本故事,其中有一篇《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讲的是南宋时候,临安城里有一位姓的“丐头”,丐头就是叫化子头儿,也就是丐帮帮主。这金帮主唯有一独生女儿,爱若珍宝,自小便请了先生尽力教导,学得满腹诗书,文章锦绣,因此一心要将她嫁个读书人。

“丐帮”虽是武侠小说中江湖上好一大名门正派,但在宋朝,也是实实在在的“贱业”,更别说从来“士庶不通婚”了,这事儿看上去挺难。然而金帮主爱女心切,终于找到一个潜力股的穷秀才,将女儿欢喜嫁了。后来秀才中了进士,嫌弃妻子出身,将她推进江里。金玉奴命不该绝,又被一路过的大官救起,见她知书达礼,遂认作了干女儿,又嫁回给了她那负心无良的前夫。新婚之夜,金玉奴领着众丫环,棍棒齐下,把新郎好一顿痛打……

执贱业者丐头的女儿,也要读书识字,如大家闺秀一般培养,可见“向学崇文”风气之盛。也可见即使身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也希望通过教育来为女儿添加无形的嫁资,谋得好姻缘,打通前上层阶级的道路。

4、青楼中的缪斯女神

青楼中人的文化水平也水涨船高了。两宋娼妓行业空前发达,竞争激烈,想做个烟花阵中的翘楚,脂粉队里的行首,不仅是以色事人那么简单了。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姑娘们努力学习,天天向上,吹拉弹唱、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斗茶合香,舞蹈杂艺,猜灯谜行酒令儿……力争能够获得文人士大夫的欣赏,打入高端消费市场,从此能够少受些恶客折磨,又或者能够多得些赏银,又或者,借机谋个终身有靠的出路……

关中妓女温琬,表字仲圭,本良家子,因家变沦落成娼。她自小儿便喜欢读书,年幼时穿着男孩儿衣服,到书院读书,不知情的人,谁见了不夸一声“好个知礼上进的小郎君”。成为妓女后,仍孜孜不倦于书卷之间,博览群书,涉猎广泛,著有《孟子解义》8卷,诗500首。又有杂论文稿一部——据读过的人说:“其间九经、十二史、诸子百家、自两汉以来文章议论、天文、兵法、阴阳、释道之要,莫不赅备。以至于往古当世成败,皆次列之,常日披阅,赅博远过宿学之士。”

“从游蓬岛宴桃溪,不如一见温仲圭。”文人骚客们纷纷传扬着她的美名。她接待主顾,既不陪酒,也不弹琴唱曲儿,只不过是陪着聊聊天,然而谈吐博雅,态度温润,令人沉醉。书法也写得好,笔墨沉厚,无女子柔弱之气。(注13)

高超的文化素养,使温琬能够得到爱才者的保护,免受恶客骚扰,却也让她怀璧其罪。宋代官妓算是“公家财产”,想脱离妓籍需要政府批准,温琬这样的,少不得被地方长官当成奇货可居,在那些身不由己的岁月,无论如何都不肯中断的阅读与写作,曾给予过她很多支撑下去的勇气吧?

南宋时有一位“诗妓”,有着曹植七步成诗般的捷才。宋人洪迈的笔记《夷坚志》中记载道:

“张安国守临川,王宣子解庐陵郡印归次抚,安国置酒郡斋,招郡士陈汉卿参防。适散乐一妓言学作诗,汉卿语之曰:“太守呼为五马,今日两州使君对席,遂成十马,汝体此意做八句。”妓凝立良久,即高吟曰:“同是天边侍从臣,江头相遇转情亲,莹如临汝无瑕玉,暖作庐陵有脚春。五马今朝成十马,两人前日压千人,便看飞诏催归去,共坐中书秉化钧。”安国为之叹赏竟日,赏以万钱。”

张安国是张孝祥,王宣子就是王迈,这二位不简单,都是少年成名,春风得意当年的状元郎,政治上同属主战派,受过秦桧的迫害。岁月磋砣,辗转官场多年不如意,如今都被外放在地方上做行政长官一一太守。

酒宴上,听说这位侍宴的姑娘在学作诗,大人们便饶有兴致地考考她,要求有点苛刻:汉代时太守出行,以五马拉车,如汉乐府《陌上桑》中所谓“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躕”。“使君”与“五马”都是后世对太守的代称。现在两位“五马”相聚,就变成“十马”了,你就以这个“十马”为题来赋诗吧!

姑娘想了一会儿,果然吟出一首来。

这首诗格律工整,用典自然,气格沉著中带着些俏皮。不仅切题应景,最关键是奉承得极自然妥贴。她说这二位太守老爷,本都是天子近臣,理当飞黄腾达的人物,如今外放做一地的长官,这一位呢,是在任的,其品行真是君子如玉无瑕。那一位呢,刚卸任,正好比春天长了脚,刚离开了他的子民——“有脚春”,典出自五代王仁裕之《开元天宝遗事》,说唐时宰相宋璟爱民恤物,时人便称赞他像长了脚的春天,到处带来温暖,故“有脚春”专指官员有德政。二位德行高尚的太守老爷,今日在此一聚,不久便要得到皇帝重用,到朝廷去担负教化万民的责任啦!

可不是句句都说到人心坎上了?这位青楼中的姑娘,文思敏捷,熟知天下事,客人的来头、经历、心事,都给她摸得一清二楚。怪不得身为当世著名诗人的张孝祥也要为之“叹赏竟日,赏以万钱”了。

这是1162年前后的事情,不久,主战派便占据了上风,二人同为丞相张浚所荐,进入了中央领导班子——还真给她说准了。

这类记载在两宋历史上还有很多,青楼从业者的文化素养,无论从质上,还是量上,都是可称“盛况空前”,嗯,说不定也还是“绝后”的……

5、抓了一个会写词的“女贼”

宋词在宋代又叫“小歌词”,就是用来唱的。上至天子,下至走卒,人人都会唱,都爱听,是一种雅俗共赏尊卑咸宜的全民文艺产品,词的作者也多,分布面也广,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古人说诗以言志,文以载道,跟关系着道德良心的诗与文不一样,词这种文体,一开始就是作为消遣的小玩意儿出现的。作为乐府民歌与五代宫廷文学的混血,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的结合,它的气质是既清新又绮靡,既深情又随便,用来表达人生里的闲愁余情,再合适不过了。而它在创作风格中委婉细腻,“要渺宜修”的特质,也天然的适宜于闺阁中的女子表达心事,吐露情怀。

比如当时与李清照齐名的女词人魏沅,她是文学家魏泰的姐姐,宰相曾布的妻子,封鲁国夫人。

弟弟魏泰是女性文学的支持者。曾经在《临汉隐居诗话》中说道:“近世妇人多能诗,往往有臻古人者。皆脱洒可喜也。”

丈夫曾布,是“唐宋八大家”之曾巩的弟弟,在北宋中后期党争中属“新党”一派,一生大起大落,风光登场有时,灰溜溜落败亦有时,宋朝传统是朝中斗争失败的,就赶到外地去做地方官一一故夫妇二人聚少离多。魏夫人的词作主要内容就是闺思,思念他乡的夫君,偶尔也捎带手,含蓄地讥讽一下政治对手。

出身临安普通士人家庭的朱淑真,按今天的阶层换算,大概能算城市中产。她的词风与身为贵妇的李、魏不一样,少了含蓄蕴藉,更多一种清新率真。一卷《断肠词》,直叫人千载之下,犹清楚看见她一生的爱欲纠缠,她的初恋、失恋,失败的婚姻,她享受爱情时的娇憨,尽尝孤独时的落寞,她少女时的天真,她千帆过尽时的淡然,她都认真的的存放在作品中。

南宋的官妓严蕊,不幸碰上道学先生朱熹作难,吃了一场糊涂官司,受了好多拷打,终于被放出来,在决定今后命运走向的时刻,亦以小词一首,向各位官老爷呈情:“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表达了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最后的自尊。

因为词是唱的,所以负责传唱这些作品的主力:青楼歌妓们,对于一首词的好坏,其实是有相当鉴赏力的。比如“奉旨填词”的浪荡公子柳永,受到了整个大宋烟花业的追捧,各位姐姐们,不惜为求柳七一首词而一掷千金。而欧阳修、苏轼、秦观等大文豪的杰作,也被她们牢记在心,当偶像崇拜,当模板诵读,要知道,文学品味这东西,向来是和物质享受一样,只能上不能下的,这就麻烦了一一

北宋时有一官吏,甚爱当地的一个官妓。按惯例,便仔细地写了一首情词,递到姑娘妆台上。姑娘读罢,恶向胆边生,写一首词回赠,道:“清词丽句,永叔子瞻曾独步,似恁文章,写得出来当甚强!”(注9)

欧阳修、苏轼他们写的才是牛叉的作品呢,你这叨叨的是啥玩意儿!捂脸——姐姐,给点面子,不要标准这么高好吗?天底下有几个欧阳修和苏轼啊!

唐珪璋主编版《全宋词》全宋词作者共约一千五百人,其中收女性词人有名姓可考者85人,无名氏三十余人,词作近三百首,身份涵盖了妓女、僧尼女冠、驿卒樵夫之女、市民女儿、士大夫之的女儿与妻妾、国夫人、宫女、宫妃……所有的社会阶层。数量虽然远少于男性作者,但较之前代自先秦以下至唐、五代,有文学作品流传于世的女性作者不过三十三人的状况,已经是了不起的突破了。

由于传统对女性文学作品的轻视,宋词女作者的实际数量应该远不止于此数。宋代无名氏所作之《大宋宣和遗事》中,记录了一个小故事:

说正月十五之夜,京城内花灯如海,观者如堵。“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男女皆装扮时髦,兴冲冲地出来看灯兼看人,但见——

“王孙、公子、才子、佳人、男子汉,都是了顶背带头巾,窄地长背子,宽口裤,侧面丝鞋,吴绫袜,销金长肚,妆着神仙;佳人却是戴軃扇冠儿,插禁苑瑶花,星眸与秋水争光,素脸共春桃斗艳。对伴的似临溪双洛浦,自行的月殿独嫦娥。那游赏之际,肩儿厮挨,手儿厮把,少也是有五千来对儿!”

徽宗皇帝亦与民同乐,于宣德门下洒金钱,叫百姓哄抢,又在端门下赐御酒,以金杯盛之,不问老少尊卑,光禄寺的官吏们见人就劝进一杯。顿时山呼万岁,手舞足蹈,抢夺争吵,喜得官家(注16)呵呵大笑,一片祥和之际,就抓了一个贼,却是个女贼,喝完酒,她顺手就将金杯揣进怀里了,当场人赃并获,皇帝命人讯问——小女子哪来恁大的胆子?

女子从容答道:

“贱妾与夫婿同到鳌山下看灯,人闹里与夫相失。蒙皇帝赐酒,妾面带酒容,又不与夫同归,为恐公婆怪责,欲假皇帝金杯归家与公婆为照。臣妾有一词上奏天颜,这词名唤《鹧鸪天》: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观鹤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传赐酒,脸生春。归家只恐公婆责,也赐金杯作照凭。”

一词呈上,天颜大悦,不仅免罪,还把金杯赐给她了。

于千万人中随手抓住一个,就能有这番捷才与文采,这等不卑不亢的胆气,宋代女性的文化素质岂能小瞧。也正是有这样的女性群体作为时代打底,最终出现了李清照这样名彪古今的词家女宗师。正是:群芳争放,不让牡丹独撑春色。欲知花王来历,且看下回分晓。

注1:“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渭南文集放翁逸稿·夫人孙氏墓志铭》

注2:《宋史·列传四十七 孙沔传》

注3:见宋 梅尧臣 著《碧云騢》

注4:英 詹姆斯·爱德华·奥斯汀·利《简·奥斯汀传》

注5:苏洵 《自尤》诗序

注6:曾巩《夫人周氏墓志铭》 “夫人独喜图史,好为文章,日夜不倦,如学士大夫。有诗七百篇。”

注7:《清波杂志》 蔡卞之妻王夫人,颇知书,能诗词。蔡有国事先谋之于私第,然后宣之于庙堂。时执政相语曰“吾辈每日奉行者,皆其咳唾之余也。”蔡拜右相,家宴张乐,伶人扬言曰:“右丞今日大拜,都是夫人裙帯。”讥其官职自妻而致,中外传以为笑。

注8:《宋会辑要稿》

注9: 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自置童子科以来,未有女童应试者。淳熙元年夏,女童林幼玉求试中书后省挑试,所诵经书四十三件并通,四月辛酉诏特封孺人。”

注10:孙觌 《鸿庆居士集》卷四十 《恭人杨氏墓志铭》

注11:叶适《水心集·张令人墓志铭》)

注12: 司马光《书仪》

注13:明谢肇淛《五杂俎》:东坡与温公论事,偶不合。坡曰:“相公此论,故为鳖厮踢。”温公不论其戏,曰:“鳖安能厮踢?”曰:“是之谓鳖厮踢。”又东坡与时辈议论,每每多所雌黄,独司马温公不敢有所轻重。一日,相与共论免差役利害,偶不合,及归舍,方卸巾弛带,乃连呼曰:“司马牛!司马牛!”

注14:《宋稗类钞》卷三十一《饮食第五十四》

注15:宋 清虚子《甘棠遗事》)

注16:宋 洪迈《夷坚志》乙卷五 “合生诗词”

注17:宋 陈师道《后山诗话》

注18:宋代皇帝称“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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