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与秦桧夫妻关系考辨

一、李清照与秦妻王氏乃姑舅表亲

李清照父李格非，章丘人，进士出身，历任学官，曾以文章受知于苏轼，是后苏门四学士之一，列名“元祐党籍碑”。清照之母，史乘有不同的记载。《宋史》格非本传云：“妻王氏，拱辰孙女，亦善文。”王拱辰是仁宗朝天圣年间的状元，与欧阳修是连襟。但依据《鸡肋编》《王文恭公珪神道碑》等史料，宋史中记载的这位王氏其实是李格非的续弦、李清照的继母。

清照生母也姓王，是神宗熙宁元丰年间宰相王珪的孙女，王珪的科举位次是榜眼。宋庄绰《鸡肋编》卷中云：“岐国公王珪，元丰中为宰相。父准、祖贽、曾祖景图皆登进士第……又汉国公准子四房，孙婿九人：余中、马吁、李格非、闾丘吁、郑居中、许光疑、张焘、高旦、邓洵仁皆登科，邓、郑、许相代为翰林学士。曾孙婿秦桧、孟忠厚同时拜相开府，亦可谓华宗盛族矣。”宋李清臣《王文恭公珪神道碑》云，“元丰八年四月，丞相王公珪感疾，五月己酉薨于位”，碑文中又记其子女，有“女，长适郓州教授李格非，早卒”之语。按学界普遍认同的清照生年元丰七年（1084年）推断，其生母当为王珪之女。王珪有子王仲山，秦桧之妻即仲山之女。桧妻王氏生卒年于史无征，考虑到秦桧生年是1090年，小清照6岁，则王氏当为清照舅家表妹。

二、清照与秦桧夫妻不相问闻的原因

李清照与秦桧夫妻沾亲，近年颇为坊间热议，由此衍生的一个问题，则是以秦桧之滔天权势，为何从未对李清照施以援手。这是一个从人情出发的想当然的问题，也是一个很有回答价值的问题。

靖康后，赵明诚先行南下，李清照在青州家中处置夫妇两人多年的金石书画收藏，再携带其中精品南渡寻夫。1129年赵明诚卒于建康。三年后的1132年，清照时年49岁，再嫁张汝舟，百日之后离婚，此事从当时到如今，一直聚讼纷纭。

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右承奉郎、监诸军审计司张汝舟属吏，以汝舟妻李氏讼其妄增举数入官也。其后有司当汝舟私罪徒，诏除名，柳州编管。李氏，格非女，能为歌词，号易安居士。”上揭要录记载，李清照举发张汝舟在科举中弄虚作假谋取官职，并要求与其离婚。按照宋代律法,如果丈夫获罪流放,妻子就可以合法地与其离婚,并且能够保住自己的财产。清照出身诗礼簪缨的官宦世家,其父李格非且做过提点刑狱这样的司法官员，所以李清照能选择一种于己最为有利的方式来结束这段婚姻，是可以理解的。果然，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罪行查实,被褫夺官职流放柳州。

但是，按照清照本人的说法，她也因此身陷囹圄了：同样是宋代律法，亲属间以卑诉尊，无论对方是否有罪，原告本人都将遭受两年拘禁。应该说，能想出举发张汝舟谋求离婚之人，不会不清楚律法中还有“以卑诉尊”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条文。在行动之前，李清照肯定有过反复权衡，在投鼠忌器（法）和有恃（？）无恐之间犹疑过，当然促使其行动的最终原因肯定还是对这段婚姻的绝望。

谁能帮助牢狱中的李清照？笼统的看，她应该有五个可以求助的对象：弟弟李迒、表妹王氏及其夫秦桧、赵明诚的兄长存诚和思诚、赵明诚的表弟綦崇礼。作为后来人，我们已经知道是綦崇礼出手相助的，现在让我们再回到离婚案发生的绍兴二年（1132年）九月（徐培均考证），看看李清照是不是像选择离婚方式一样精准的锚定了求助对象。

五个对象中，秦桧（王氏）的知名度是最大的，影响力似乎也是无与伦比的。秦桧1190年生于黄州（苏轼离开黄州六年后），25岁进士及第，初任官是密州教授。后来考中词学兼茂制科，转任太学学正，成了京官。靖康元年，以36岁的年龄成为御史中丞，当时是坚定的对金抗战派，和汪精卫一样，都从“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少年烈士变成了晚节有亏的投降派。靖康之变，秦桧夫妻被掳北国，1130年返回南宋，次年八月拜相。1132年八月，也就是清照离婚案前一月，宋高宗召綦崇礼入宫奏对，拿出秦桧所陈二策给他看（河北人还金朝，中原人还伪齐刘豫），并说：“秦桧说‘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北人，将安归？秦桧又说‘为相数月，可耸动天下’，朕至今也没看到。”綦崇礼就把高宗的意思写入训辞，布告中外。随后，高宗降诏，罢去秦桧相位，任为观文殿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并张榜朝廷，以示不再复用。不过六年后，秦桧还是拜相了，而且一相18年，直至死在任上。秦桧未曾生育子女，其子秦熺是过继的王氏哥哥王唤的私生子。

既然八月秦桧被罢相，那么九月间遭遇离婚案的李清照是无法向秦桧王氏求援的。在扳倒秦桧中出力甚夥的綦崇礼又如何呢？

按照日本学者寺地遵在其名作《南宋初期政治史研究》中的观点，秦桧罢相是与吕颐浩一派官员竞争落败的结果，吕颐浩是济南人，他重建财政体系的主张是草创未久的南宋朝廷的当务之急，赢得了宋高宗的支持，吕颐浩一派官员多为山东人，高密人綦崇礼是其中重要一员。綦崇礼时任翰林学士，是天子近臣，执掌的是制、诰、诏、令撰述之事，在金人搜山检海之际，陪着赵构翻山越岭乘风破浪的就只有綦崇礼和汪藻，深得皇帝信任。

与綦崇礼相比，弟弟李迒、赵明诚的兄长存诚和思诚虽然亲缘更近，但影响力却远远不及。李迒，时任敕局删定官，陆游后来也做过这个官，执掌裒辑诏旨，纂类成书，也就是梳理圣旨给皇帝编选集。赵存诚任广东安抚使，虽是地方大员，但远水难救近火，而且存诚就死于离婚案当年。赵思诚在离婚案前一月，也是秦桧罢相的那一月，从地方知州调入中央任起居郎，掌记天子言动，虽也是天子近臣，但品级不如綦崇礼，又刚刚到任，与赵构的关系更远远不如綦崇礼来得亲厚。

所以，对1132年九月身陷离婚案中的李清照来说，最合适的求助人选就是綦崇礼。在事后写给对方的感谢信中，李清照说，“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彼素抱璧之将往，决欲杀之。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善诉；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外援难求，自陈何害，岂期末事，乃得上闻。取自宸衷，付之廷尉。被桎梏而置对，同凶丑以陈词。岂惟贾生羞绛灌为伍，何啻老子与韩非同传。但祈脱死，莫望偿金。友凶横者十旬，盖非天降；居囹圄者九日，岂是人为！抵雀捐金，利当安往；将头碎璧，失固可知。实自谬愚，分知狱市。此盖伏遇内翰承旨，搢绅望族，冠盖清流，日下无双，人间第一。奉天克复，本缘陆贽之词；淮蔡底平，实以会昌之诏。哀怜无告，虽未解骖，感戴鸿恩，如真出己。故兹白首，得免丹书。”

这篇四六骈文，最早见于南宋赵彦卫的《云麓漫钞》，文章做得典雅，表达的意思却很直接，有对离婚案的剖白，有对綦崇礼的感激，有对外界看法的预判，还有结尾处的自明心志。清照自述张汝舟觊觎她手中的金石书画收藏，骗她成婚，婚后图财未遂，又时常家暴，所以自己忍无可忍才谋求离婚，这是对自家尴尬的解释。“岂期末事，乃得上闻。取自宸衷”云云，可见的确是赵构亲自关照，李清照才能“居囹圄者九日”，仅仅九天就获释了。至于“此盖伏遇内翰承旨，搢绅望族，冠盖清流，日下无双，人间第一。奉天克复，本缘陆贽之词；淮蔡底平，实以会昌之诏。”则是以唐代的天子词臣陆贽和段文昌比拟綦崇礼，称赞他不但急公好义，而且是第一流的人物。

后来秦桧复相，綦崇礼当然要被报复，綦崇礼与岳飞死在同年，李清照既与綦崇礼过从甚密关系亲近，就很难再和秦桧夫妻来往了。

还有人说，赵明诚的兄长存诚和思诚厌恶清照再嫁而故意不予援手，这也是基于人情的揣测，文献中有一反证。朱熹《朱文忠公文集》卷七十五《家藏石刻序》云：“来泉南，又得东武赵氏《金石录》，大略如欧阳子书（《集古录》），然铨叙益条理，考证益精博。欧阳子书一千卷，赵氏书多倍之。”后署“绍兴二十六年岁次丙子八月二十二日壬辰吴郡朱熹序”。绍兴二十六年（1156年），朱熹在泉州赵思诚后人的家中见到了赵明诚《金石录》手稿，这说明李清照最后把自己与丈夫一生心血托付给了赵思诚的后人，两家关系并未破裂。这条史料也是学者用来主张李清照卒于1155或1156年的最重要的证据。

三、对李清照离婚案的反思

李清照的身世在此别具价值，它使我们看清了宋代寡妇的艰难处境，哪怕在太平年代，有成年子孙的体恤照顾，一位寡妇的日子总不太好过。我们或许猜想，作为特权精英之一的李清照会比同时代其他寡妇的生活来得容易些，生计更有保障，也更自立。然而，她的金石书画收藏等物质财富却使她更易成为脆弱的攻击目标，尤其是在社会失序的战乱年代，其收藏令这位单身寡妇身临险境。

通过李清照的切身经历，我们也看到，一位女性若是嫁错了人，她的处境会多么悲惨。司马光和程颐呼吁降低丈夫休妻的门槛，可他们却不曾为人妻着想，从未考虑过不幸的婚姻对她们意味着什么。李清照一认清了再婚丈夫的本来面目，她便身处两难境地：如果她继续维系这段姻，就会不断遭受虐待，并最终失去她的所有财产；可如果她决定作个了断，她就成了有可能遭受牢狱之灾并成为公众羞辱与嘲讽的对象——年老的寡妇再嫁三个月后竟起诉她的丈夫，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这个女人凭借其社会地位及受人追捧的作品，在当时赢得了其他妇女无法想象的知名度。如今，她却在新的舆论眼光下声名狼藉，原先对她才名的倾慕也转化为对其为人的非笑。其实，在李清照的《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中，她本人对公众舆论与嘲讽有充分感知，也早已预见到此事颇损清名：“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果不其然，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就说，“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事与綦处厚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传者无不笑之。”

李清照生平中的这些事件使我们得以窥探宋代精英社会的一个层面，这非常难得。结婚、丧偶、再婚与离异——它们在女子生命中的意义与男子截然不同。而传统上男性文人不会公开自己的私事，这使得情况更加复杂：男人们在面对成亲、丧妻与休妻时，本应流露出更多的焦虑、反思与感怀，但他们不太在创作中提起这些。毕竟，男人对待这类事情有更多的转圜余地。一般而言，丈夫对妻子意味着什么，同妻子对夫君意味着什么，二者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目前所能见到关于李清照的最后记载是陆游的《夫人孙氏墓志铭》（孙氏是陆游表弟孙综之女）：“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宣义奇之，乃手书古列女事数十授夫人。夫人日夜诵服不废。既笄，归今文林郎宁海军节度推官苏君瑑。”陆游这里是说，李清照晚年想收这位孙氏夫人为徒，传承自己的文辞绝学，却为其所拒。孙氏认为“才藻非女子事也”，喜欢诵读的是《列女传》那样弘扬女德的书，“女子无才便是德”！有关李清照的生平，以如此一条史料收尾，实在是很微妙又颇有象征意义的。美国学者艾朗诺关于李清照的专著汉译名为《才女之累》，想必能得到李清照的认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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