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的药方

编者按：本文选自孟子书院执行院长殷延禄的新著《孟子的药方》，《孟子的药方》是2018年殷延禄院长在孟子书院“孟子大讲堂”讲课的整理稿。作者认为以性善论为基础的孟子思想，就像一服良药，救治了当时和后世无数迷茫的心灵。该书为人们认识孟子、学习孟子思想，特别是领导干部进行政德教育，提供一种通俗教材，也是殷延禄院长作为孟子书院执行院长对亚圣孟子献上的一份敬意。

第二味药：义

“義”（义）是会意字，甲骨文写作。《说文解字》说：“義，己之威仪也，从我、羊。”就是羊，就是我。“我”最初的意思不是现在作为第一人称代词的“我”，而是古代一种类似戈的兵器。“我”既然是一种兵器，那“从我、羊”的“義”字就和打仗有关系。古人讲：“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祭祀、打仗都是古代国家的大事。打仗之前，还要祭祀。怎么祭祀呢？就是把羊杀了，把羊头挂在兵器“我”上祭祀。为什么要祭祀？因为打仗是“国之大事”，所以要告知天地、祖先，申明为什么要打仗，也就是讲清楚打仗的正当理由，以祈求天地、祖先保佑打胜仗。由此，“义”就有了道义、正义、合情、合理、合法的含义。《释名·释言语》：“义，宜也。裁制事物使合宜也。”

“义”在孟子思想当中是极为重要的一德。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孟子序说》中引程子的话说：

孟子有功于圣门，不可胜言。仲尼只说一个仁字，孟子开口便说仁义。仲尼只说一个志，孟子便说许多养气出来。只此二字，其功甚多。

今天的山东省邹城市市区有一座著名的古代建筑——孟庙。在孟庙主体建筑亚圣殿的前边有东西两庑,两庑里面供奉着一些人，这些人与孟子一起接受人们的祭祀。他们是孟子的学生和历代对继承弘扬孟子思想有贡献的人，其中就有钱唐。

钱唐是明代朱元璋时期的人，他博学敦行，官授刑部尚书。据史书记载，朱元璋曾经读《孟子》,读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时候，他就有些不高兴。朱元璋虽然是乞丐出身，但一旦当了皇帝，便与老百姓不一心了，因此，看到孟子说老百姓比君王还尊贵，他不高兴了。后来读到“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时候，更是勃然大怒，说：“孟子这个老家伙要是活到今天，我非砍了他不可！”但是孟子早死了，没法砍啊，为了出这口恶气，朱元璋就下令将孟子从孔庙大成殿的四配中撤了出去。

什么叫“四配”呢？在中国古代，从孔子去世后的第二年起，就渐渐形成这样一种文化传统：每一个城市都要建文庙祭祀孔子。文庙的主体建筑是大成殿。大成殿的正位祭祀孔子，颜子、曾子、子思、孟子在两侧配享，东位西向的是复圣颜回和述圣孔伋，西位东向的是宗圣曾参和亚圣孟轲，合称“四配”。朱元璋下令，把孟子从四配当中撤出去，不让他享受这个待遇，而且不允许任何人提反对意见，谁敢反对，以大不敬论处。他命令侍卫拿着弓箭在朝堂上站着，谁来提反对意见，就射死谁。

朱元璋说杀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有人做了一个统计，二十四史记载的所有帝王中，杀官员最多的就是朱元璋。《明史》记载，官员早上上朝之前，先跟家人诀别，因为不知道这天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但是有一个人非要提意见。这个人就是钱唐。钱唐把上衣脱掉，让家人抬着棺材，上朝进谏。来到朝堂之上，侍卫“嗖嗖嗖”连射三箭，钱唐鲜血直流。但钱唐毫不畏惧，依然往前走，还大声疾呼：“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朱元璋被他的凛然正气所震慑，便收回了命令。这样孟子才得以继续配享孔子，享受四配的待遇。

孟子的后人为了感恩钱唐，便在孟庙的前面西侧，建了一个报德祠，专门祭祀钱唐。遗憾的是，这个报德祠建好以后，没过多长时间就被毁坏了，好在给钱唐塑造的像还完好无损，孟家人就把它搬到了亚圣殿前面的东庑里。

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

一转眼就到了清代。丁宝桢做山东巡抚的时候，孟府孟庙已经破败得不像样子，丁宝桢就拨款来维修，派幕僚陈锦做监工。

在孟庙两庑里配享孟子，虽然比不上孔庙的“四配”那样拥有崇高的地位，但也是很高的礼遇。

入祭两庑的人，官方都有名册。陈锦当天来到孟庙,拿着官册到两庑对号察看,因为官册上没有钱唐的名字,他就下令将钱唐的像搬走。搬到什么地方呢？在西庑的南面有一个小院子叫致严堂，就搬到那里面。

古代孟家人在祭祀孟子的时候，要先到致严堂里面沐浴斋戒。古人做事情很讲究，不像我们现在，前一天晚上还和朋友胡吃海喝，第二天一大早就开着车回家祭拜祖宗去，哪儿有一点敬意！

把钱唐的塑像搬到致严堂，陈锦当天晚上也住在里面。睡到半夜，陈锦做了一个梦，梦见钱唐来找他。钱唐说，你这个小子为什么把我搬到这个地方来了？陈锦吓得再也睡不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急忙问孟家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怎么做了这样奇怪的梦？这人是谁啊？孟家人如此这般把钱唐的事告诉了陈锦，陈锦一听，懊悔不已，立即将钱唐的像请回东庑，还将钱唐的名字入了官册，排在唐代大文豪韩愈之后从祀孟子，一直到今天。不过，现在塑像已经没有了，只有牌位。

钱唐“为孟轲死，死有余荣”的豪言壮举体现了强烈的道义精神，是对文化的坚守，是对社会正义的捍卫！其思想的来源正是孟子的义德——大丈夫精神、浩然之气。

什么是大丈夫精神？我们先来看看“大”“丈”“夫”三个字。

“大”是象形字。它的甲骨文象一个两手伸开、两腿分立的成年人的正面，以后字形一脉相承。“大”的本义指大人，引申为年长等。

《说文解字》:“丈，十尺也,从又持十。”“丈”的字形象以手持杖，手持的杖可能为十尺之长度的标尺。一般成年人的身高近丈，所以又称“丈夫”，或“丈”。

“夫”是指事字。从大（成年人），从一（发簪）。古代男子成年后需束发加冠。“夫”本义为成年男子。《说文解字》:“夫,丈夫也。”

“大丈夫”,不是说像姚明一样身材高大的男人。“大丈夫”不是生理意义上的，而是德性意义上的，一个人有高尚的品格和尊严才能叫“大丈夫”。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孟子说：“居住在天下最广阔的仁宅里，站立在天下最正确的礼的位置上，行走在天下最广阔的义的大道上。能实现志向，就与百姓一起实行；不能实现志向，就独自行道，还要有道德操守。富贵不能引诱他，贫贱不能改变他，威武不能屈服他，这样的人才称得上大丈夫。”

朱熹在《孟子集注》此章下，引何叔京语感慨道：

战国之时，圣贤道否（pǐ）,天下不复见其德业之盛；但见奸巧之徒，得志横行，气焰可畏，遂以为大丈夫。不知由君子观之，是乃妾妇之道耳，何足道哉？

说起大丈夫，一般仅引用“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三句，以为这就是大丈夫，其实这是不全面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是大丈夫不得志的状态;大丈夫还有得志的状态——“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只有把得志与不得志这两块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大丈夫。真正的大丈夫不仅要独善一身，还要成就一番事功，修己以安人。

什么是浩然之气？

“浩”是会意兼形声字。从水从告，告亦声。《正字通·水部》：“浩，大水盛貌。”《虞书》：“洪水浩浩。”“浩”的意思是水势盛大。为什么“浩”能表达这个意思呢？这与“告”有关。“告“既是声旁，也表意。告，从牛从口，本义是敬献牛向神灵祈福、祷告的意思。也许人在祈福、祷告时敬畏、庄严的心理与人看到大水时的心理有通感，从水从告的“浩”字便有了水势盛大的意思。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孟子）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孟子·公孙丑上》）

学生问孟子：什么是浩然之气？

孟子说，这很难说清楚。作为一种气，它最伟大最刚强，用正确的方法去培养而不加伤害，它就会充满天地之间。

一般都认为浩然之气只是至刚的，其实这是不完整的理解。浩然之气是至刚的，有了至刚它才能顶天立地；浩然之气同时还是至大的，有了至大它才能充塞天地之间。何为“至大”？“至大”便是仁。何为“至刚”？“至刚”便是义。有了仁、义，有刚有柔，亦刚亦柔，才能顶天立地，充塞天地之间。

浩然之气如何培养呢？

孟子说，作为一种气，它必须用义与道去培养，否则就会显得软弱无力。具体的办法就是集义。集义就是时时刻刻按道德的要求去做人做事，那样的话，身上就会慢慢积累起来浩然之气。义袭即袭义。与集义相反，只是凭心情、偶尔按照道德的要求去做人做事,不高兴便做两件坏事，这样永远也养不起浩然之气。就像气球一样，看着鼓鼓的，一针扎下去，它就疲软了。

历史上，真正的知识分子，在孟子的“大丈夫精神”“浩然之气”的影响下，都有一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理想和气度，为了这个理想和气度，他们“爵禄可辞，白刃可蹈”！

有了孟子所倡导的大丈夫精神、浩然之气，才有了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才有了林则徐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才有了戊戌变法失败后，谭嗣同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孟子的大丈夫精神、浩然之气，更是影响了无数普普通通的知识分子。

在抗日战争中，300万川军出川参与战斗，64万多人伤亡，参战人数之多，牺牲之惨烈，居全国之冠。而在这些可歌可泣的川军战士中，有这样一位，他带着父亲缝制的“死字旗”冲杀战场，最后活着回到了四川。这位战士就是王建堂。

王建堂在将要出征时收到了父亲寄来的包裹，包裹里是一面大白布做成的旗帜。旗的正中写着一个悲壮的“死”字！“死”字的右边写着“我不愿你在我近前尽孝，只愿你在民族分上尽忠”，左边写着“国难当头，日寇狰狞。国家兴亡，匹夫有分。本欲服役，奈过年龄。幸吾有子，自觉请缨。赐旗一面，时刻随身。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正是有了孟子所倡导的大丈夫精神、浩然之气，正是有了在孟子大丈夫精神、浩然之气感召下的无数舍生取义的志士仁人，我们中华文化才有了不屈的脊梁！我们中华文化才有了岩岩泰山之气象!我们中华文化才能传承几千年，至今仍然强健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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