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的故乡情怀
硖石,因为是诗人徐志摩的故乡,因而也被蒙上了一层浪漫而神秘的色彩。1897年1月15日,徐志摩出生在具有400多年历史的徐氏祖屋“徐慎思堂”,他的祖上是商业世家,以经营酒酱业起家,到他父亲徐申如一代已发展为多种产业,有传承百年的徐裕丰酱园,又有他“实业救国”的新兴产业裕通钱庄、人和绸布号、硖石电灯公司、硖石捷力电话公司、双山丝厂等,而最为硖石人所称道的是徐申如曾在担任沪杭铁路浙路公司董事时设法使铁路改道硖石,横贯海宁,为海宁的现代化进程发挥了巨大的促进作用。徐申如虽然富甲一方,但极为热心公益事业,曾长期担任硖石商会会长,创办硖石商团,兴办公共消防,创办贫民习艺所,为家乡的旱灾积极奔走募捐筹款,甚至海宁县政府的大事小情有时都会请他来协商解决。胡适曾与他数次见面并通信,在日记中称他为“硖石皇帝”。徐志摩为家中独子,本名徐章垿。“志摩”是他在上海沪江大学读书时自取的号,或者笔名。
徐志摩以新诗著名,一般的印象他是一个很洋派的人,其实他的少年时期可说是清朝人,接受了非常传统的私塾教育,可以写很好的桐城派古文和辞赋,被硖石人誉为老师张仲梧先生的古文高足第一。他就读的硖石开智小学原位于西山下的白居易祠内。硖石的地名源于两山夹一水的地形地貌,相传秦始皇南巡时途径硖石,手下的方士观察到硖石镇中的这座山有“王气”,怕影响到大秦的国运,便派10万囚徒开山凿河以泄“王气”,从此两山对峙,一河中通,形成了千古以来的硖石镇格局。在南宋迁都杭州以前,江南还被视为蛮荒之地,是许多中原难民和被贬官员被迫迁徙的地方。硖石的西山雅称紫微山,相传是因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来访而命名的,后人在西山下建白居易祠以为纪念,清末在祠内改建开智小学。硖石的东山,原名审山或食其山,相传西汉功臣审食其葬在山中而得名。洛塘河从市中心流过,千百年来硖石人便在这依山傍水的小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从容而平静的生活。我想,假如不是徐志摩,估计很少有人会把目光投注到这座平常的小镇上来。徐志摩的诗思也应该是在这江南的山水之间陶冶而启发的吧,徐志摩曾写信给张幼仪说:“从此我想隐居起来,硖石至少有蟹和红叶,足以助诗兴,更不慕人间矣!”
在徐志摩的眼中家乡犹如仙境,在他的心中挥之不去。1926年他发表了著名的散文《想飞》,即是少年时硖石东山的景色在他记忆里发酵的杰作,鼓动了他飞出家乡、飞向世界、飞向天空的梦想。他在《想飞》里描述道:“我们镇上东关厢外有一座黄泥山,山顶上有一座七层的塔,塔尖顶着天。塔院里常常打钟,钟声响动时,那在太阳西晒的时候多,一枝艳艳的大红花贴在西山的鬓边回照着塔山上的云彩——钟声响动时,绕着塔顶尖,摩着塔顶天,穿着塔顶云,有一只两只、有时三只四只、有时五只六只蜷着爪往地面瞧的‘饿老鹰’,撑开了它们灰苍苍的大翅膀没挂恋似的在盘旋,在半空中浮着,在晚风中泅着,仿佛是按着塔院钟的波荡来练习圆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时的‘大鹏’。有时好天抬头不见一瓣云的时候听着豹猇忧忧的叫响,我们就知道那是宝塔上的饿老鹰寻食吃来了,这一想象半天里秃顶圆睛的英雄,我们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锉锉铁刷似的羽毛,摇起来呼呼响的,只一摆就冲出了书房门,钻入了玳瑁镶边的白云里玩儿去,谁耐烦站在先生书桌前晃着身子背早上学的多难背的书!啊,飞!不是那在树枝上矮矮的跳着的麻雀儿的飞;不是那凑天黑从堂匾后背冲出来赶蚊子吃的蝙蝠的飞;也不是那软尾巴软嗓子做窠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飞。要飞就得满天飞,风拦不住云挡不住的飞,一翅膀就跳过一座山头,影子下来遮得阴二十亩稻田的飞,到天晚飞倦了就来绕着那塔顶尖顺着风向打圆圈做梦……”除此之外,最让徐志摩流连忘返的是硖石山间的清风明月,古寺清泉。在干河街的新居修好以前,他从外地回家很喜欢住在西山上的古庙或东山下的一座名为“三不朽”的祠堂里,甚至和山上的乞丐交上了朋友,给他们送酒送衣服和吃的东西,和他们聊天。但镇子上有名望的乡绅和前清遗老想和他这位留过洋的大学教授见面座谈却不那么容易,他宁愿看羊吃草,狗打架,也不和那些体面人说些无聊应付的话。他还曾经以东山为背景写过三首诗,如《东山小曲》《盖上几张油纸》《一条金色的光痕》。《东山小曲》是描写他在东山下的三不朽祠独居时游山所看到的景色和放羊娃、乞丐、游客各色人等。《盖上几张油纸》则描写冬天里一位刚刚丧子的青年妇人到东山上悼念幼子的悲戚之情。《一条金色的光痕》以东山南麓横头街上一位贫苦的老妇人为了帮助埋葬邻居,来向志摩的母亲请求帮助时的对话为内容,三首诗既表达了对穷苦百姓的同情,又是对黑暗社会的控诉。《东山小曲》和《一条金色的光痕》基本以硖石方言入诗,显得既活泼可爱又真实而深刻。
留学归来,徐志摩的朋友圈更广了。 他便不失时机地向国内外的朋友们宣传推介家乡,其中以邀请胡适、陶行知等社会名流到海宁观潮,和邀请印度著名诗人泰戈尔到硖石与学生及群众见面两次活动最为著名。海宁潮天下闻名,尤其是每年中秋节前后的观潮节是海宁民间独有的一次盛会,及外地游客到海宁游览的高潮。
徐志摩留学美国期间即与胡适相识,回国后又一同在北京的文化圈中时常往来。1923年的9月28日,正值农历八月十八,徐志摩便提前邀请了胡适、陶行知、汪精卫、马君武、任鸿隽、陈衡哲、朱经农和一位国外的史学家爱勒略小姐,胡适的友人曹佩声等来海宁观潮。胡适后在当天日记中记载了这次观潮经历:“今天为八月十八,潮水最盛。我和娟约了知行同去斜桥,赴志摩观潮之约。早车到斜桥,我们先上了志摩定好的船。上海专车到时,志摩同了精卫、君武、叔永、莎菲、经农和一位潘萨大学史学家Misss Ellery(爱勒略小姐)一齐来。我们在船上大谈。”徐志摩还在他的日记里记录了他们当天在船上所吃的海宁船菜:“大家集在一只船里用餐,十个人挤在小舱里,满满的臂膀都掉不过来。饭菜是大白肉、粉皮包头鱼、豆腐小白菜、芋艿,大家吃的很快活。”徐志摩本来还想留客人们在海宁过夜,听钱塘江的夜潮,第二天看硖石东山下俞家桥畔的红叶,品尝硖石锦霞馆的名小吃红烧羊肉面。但这些学界政界的名流都是大忙人,观潮完毕就各自分头回去了。徐志摩则被胡适拉到了杭州去游西湖。1926年前后,胡适为了撮合徐志摩与陆小曼的婚事,曾应邀亲自到硖石和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当面沟通,父子二人陪同胡适在硖石游览,当他们在西山下的宜园茶馆喝茶时,胡适曾送给茶馆一副对联:“一件东倒西歪屋,几个稀奇古怪人。”这件事至今仍为硖石人津津乐道。
1923年由梁启超、蔡元培主持的讲学社向亚洲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泰戈尔发出邀请,希望他能来中国访问并讲学,并安排时任北京松坡图书馆英文干事的徐志摩负责联络接洽和中方翻译。几经周折,1924年4月12日,泰戈尔一行终于在上海登陆,开始了在中国的正式访问。由于事先他们已多次通信,加之在上海的几次讲演活动均由徐志摩担任翻译,泰戈尔与徐志摩之间很快熟悉并成为朋友。于是,在趁泰戈尔前往杭州访问期间,徐志摩向老诗人提出了请他在自己的家乡硖石站与乡亲们见面的请求,泰戈尔愉快地答应了。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刻,徐志摩打电话给担任硖石商会会长的父亲徐申如和硖石教育会会长金修常,通知他们组织群众和学生到位于西山下的硖石火车站欢迎这位世界级文学家。4月17日上午泰戈尔乘坐的火车在硖石站停靠,老诗人在车上临窗向欢迎人群致意。徐志摩的父亲代表硖石百姓上车向泰戈尔献茶及特产,当时的上海《申报》以“泰戈尔过硖石之盛况”为标题报道了此事。在北京访问期间,泰戈尔给徐志摩取了一个印度语的名字“素思玛”,回国后为了纪念他与徐志摩的友谊还曾专门建了一个“素思玛”茶室,徐志摩父亲向泰戈尔敬茶印有“西山公园”字样的茶壶也被印度人作为珍贵的礼物在公园里收藏展出。1928年徐志摩绕道欧洲希望与泰戈尔会面,但泰戈尔因身体原因提前回国,徐志摩又追到印度终于见到这位阔别多年的老朋友。1929年泰戈尔在访问美国时专程绕道中国,并在上海徐志摩的家中住过几天。徐志摩与泰戈尔的友谊也成为中印文化交流永远流传的佳话。
1926年秋,徐志摩与陆小曼在北京结婚后,即按与父亲的约定准备回硖石居住,他们先在上海借住了一段时间。虽然他的父亲不大情愿这桩婚事,但为了惟一的儿子开心和自己家族的面子,还是为他们准备了一套与众不同的中西合璧式小洋楼作为他们的婚房,即现在硖石干河街的徐志摩故居。徐志摩夫妇住二楼东面一间,书房被徐志摩命名为“眉轩”,因为陆小曼又名陆眉。如果说《爱眉小札》是二人恋爱时的窃窃私语和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眉轩日记》则记载了他们新婚时的甜蜜。新房的室内装修甚至是徐志摩亲自设计,有些材料也是他亲自到上海去选购的。7月,他回家时在给陆小曼的信中报告说:“新屋更须月余方可落成,已决定安置冷热水管。楼上下房共二十余间,有浴室二。我等已派定东屋,背连浴室,甚符理想。新屋共安电灯八十六,电料我自去选定,尚不太坏,但系暗线,又已装妥,将来添置不知方便否?眉眉爱光,新床左右,犹不可无点缀。此屋尚费商量,因旧屋前进正挡前门,今想一律拆去,门前五开间,一律作草地,杂种花木,方可像样,惜我爱卿不在,否则即可相携着手布置矣,岂不妙哉。楼后有屋顶楼台,远瞰东西山景,颇为不恶。不料转辗结果,我父乃为我眉营此香巢;无此故无以寓娇燕,言念不禁莞尔。”直至当年11月二人才入住新居,郎才女貌,红袖添香夜读书,引起许多人的羡慕。然而,好景不长,才住月余江浙地区军阀混战逼近硖石,他们只有前往上海避难。陆小曼从此则很少再回到硖石,选择定居上海。徐志摩随后的岁月经常是南北奔波教书谋生,但抽空总会回硖石小住。
徐志摩既有欧美留学生身上浪漫自由的洋作派,又有中国传统文人雅士的风骨与风度,喜欢呼朋唤友,畅谈文艺与新思想,新月社即是在他的积极联络筹备下成立的中国式“文化沙龙”。即使隐居乡间,他也时常以书信和外界沟通,或外出访友,邀请老朋友到家中小聚。徐志摩不单有文学界的朋友,戏剧、美术、政界、商界也不乏知己。也因为徐志摩,硖石得以随着他的书信为国内外友人所知。徐志摩曾写信给画家刘海粟说硖石,“新居有楼,小霞可望,早晚清静,正好工作”,“兄如居沪不怡,何妨经行来硖,新庐尽可下榻。饭米稍粗,然后圃有蔬,汲井得水,听雨看山,便过一日。尘世喧嚣,无由相逼。”他甚至在自家的后花园中开荒种地,他在日记中写道:“此去乡下,我想找点事做。我家后面那园,现在糟的不堪,我想去收拾它,好在有老高和家麟帮忙,每天至少花它至少两个钟头,不是自己动手就是督饬他们弄干净那块地,爱种什么就种什么,明年春天可以看到自己种的花,明年秋天可以吃到自己手植的果,那不有意思?”这样的想法和行为和他留洋五年,曾任北大教授、晨报副刊主编的身份极难吻合,分明是一个中国古代的隐士。
硖石的一切都好像让他看不够,让他流连忘返,文思泉涌,诗思绵绵。在他的笔下,东西山之间的塔影河,东山上的问松亭,山下的清水潭似的蓄荷池,横头街外的景转桥,林间错落的怪石,冷清的古庙,宁静的桥影,长着青苔的石栏,水中螺钿似的波纹,远村塔庙的钟声,河岸边漂泊的孤舟,春天飘飘的柳丝,斗斗的榆钱,夏天月下的杜鹃,秋天金黄色的树林,冬天雪花的快乐,或者竹篱边的鸡鸣犬吠,晓风里的白头乳鸽,鸳鸯悠游的池塘,走在草地上小尾巴甩得滴溜溜的花牛,山坡上吃草的老山羊、小山羊,草丛里的蚱蜢,树上叫着跳着好看的鸟儿。除此之外,他眼中所看到的各色人等也像《清明上河图》一样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汇成一幅流动的长卷,其中有挑着菜担子的乡下人,青布包头的妇人,背着篓子上山拾柴的少年,戴着黑布风帽的和尚,头戴方巾的道士,在山间捉迷藏、玩虎跳的小孩子,东岳庙戏台下的乞丐,娱园的女戏班子,乡下的迎神的庙会等等,在他看来无不稀奇而有意思。最让他难忘的还有硖石人称之为“雪团”的甜瓜,潘园的李子,东山钵盂峰下菱塘里鲜甜的红菱,宜园茶馆里的茶点,锦霞馆的羊肉面等家乡的特产小吃。
虽然常年在北京、上海等地生活,或奔波于国外,每逢过年过节,父母生日,亲族的婚丧嫁娶只要能抽出身来,徐志摩一定会赶回硖石。他为人热情和没有架子是出了名的,他既可以出入名流政客的府邸,在各大学校园中上课演讲,与国际友人谈笑风生,也可以和乡下的村姑拉呱,和田间农夫、拉车的、店伙计等闲聊,所以有人说“志摩是人人的朋友”。
1931年,徐志摩从年初到11月19日在济南上空乘机遇难,他先后在北京和上海之间来回奔波了十余次,母亲的生病和去世最令他揪心,妻子陆小曼身体欠佳又不愿随他到北京生活,也让他无奈而苦恼。11月中旬,当他赶回上海时,见陆小曼积习难改,每日里只是抽烟玩乐,而家中的经济又日渐困窘,二人爆发了很激烈的争吵。在决定飞回北京的前几日他遍访在上海的朋友后,一个人悄悄地回到了硖石的家中,然后坐火车到南京,准备乘机飞回北京……“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砰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徐志摩的死实现了他在散文《想飞》中的预言,真是令人惊叹又让人费解。
1932年春,徐志摩魂归故里,他的父亲听从志摩好友、后任中央图书馆馆长、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蒋复璁的建议,在硖石东山万石窝为儿子建造了一座用坚实的石条砌成的与众不同的陵墓,从此东山上又多了一处新的人文景观,每年都有来自各地的志摩生前好友及诗歌爱好者来此凭吊追怀这位中国新诗发展史上具有开拓精神和独特诗风的新诗人。
1966年秋,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蔓延至硖石,同时也打破了东山万石窝的宁静,徐志摩墓被红卫兵的榔头和炸药夷为平地,诗人的残碑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才被找到,然而墓的原址已被县化肥厂侵占,经文化界的有识之士多方呼吁,1983年清明徐志摩新墓在硖石西山建成,与早逝的幼子彼得相依相伴。诗人再次在故乡“复活”,鲜花和诗歌又回到了诗人的墓前……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西天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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