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姐的“三千”世界 原创 张瑛睿 《107调查》
全文共6222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11分钟
记者 | 张瑛睿 王妍
文编 | 许萌
事实核查 | 孙杨
2018年9月的一个雨天,阮塘去参加偶像的站台活动。她早上八点就到了商场,一番查探后确定这里一共有三个门。各个门离活动场地差不多远,但是侧门会比正门提早几分钟开。六、七个小时后侧门一开,成群的粉丝立马冲进商场。阮塘绕开一个摔在她面前的女孩,继续向前跑,因为一旦停下,就抢不到拍照的好位置了。
千辛万苦
阮塘对照片的执念源于她在饭圈(粉丝群体)中的身份——站姐。
站姐最早诞生于韩国的饭圈,她们通常奋斗在追星一线。为了让自己的偶像被更多人看见,站姐们会追随偶像行程,为其拍照并在社交网站上发图。她们经营、管理的账号即为偶像的应援图站(下文简称“站子”),其中质量高的照片能获得成千上万的转发、点赞。
2018年被称为中国的偶像元年,《偶像练习生》、《创造101》等选秀节目为站姐群体吸引了很多新鲜力量,丁水也是其中一员。
最开始跟行程的时候,丁水只是为了离喜欢的人近一点。然而既然拍到了照片,丁水想,不如就开个图站发一发。尽管现在看来,她发的第一套图质量并不高,但在当时却获得了三四百的转发量。这给了初次尝试的她很大信心。
最开始开图站,比起图片的热度,丁水更在意偶像本人的看法:“如果他回来翻超话(新浪微博的‘超级话题’)没有看到我们拍的那些图,过一段时间会把我们定义为‘代拍’。”代拍与本身也在追星的站姐不同,他们通过拍摄、售卖明星照片盈利。丁水不愿给自己喜欢的人留下“靠他赚钱”的印象。
阮塘从高中就喜欢摄影,为此家里人给她配了一台小相机。后来听艺考班的老师说大学要更好的配置,她就换了专业单反相机。2018年10月,她发现自己喜欢的明星没几个高质量的站子,于是就想尝试自己开站。
第一次去现场,阮塘紧张得带错了镜头。她开玩笑道:“那时候他太红了,感觉跟两百万人在挤电梯。”
有人说站姐就是按快门的,实际上站姐的工作远不止按下快门的一瞬间。
如果活动在外地,阮塘头一天要备好两个充电宝、三块电池 ,清空两张sd卡。当天要先早起化妆,然后带着相机、镜头、直传器、wifi(因为场馆信号基本都很差)、三脚架、小梯子或板凳等一堆东西坐车。阮塘因此练出了发达的肱二头肌。
一般站台活动都分内场和外场。内场通常有票有座,外场则是一片空地。为了拍到清晰、无遮挡的人像,外场的第一排就要带小板凳。如果站在六七排开外的话,就必须带梯子。
有时来不及先去宾馆休整,阮塘就要带着这些“装备”直奔现场。拍照时,放在地上的双肩包被来往的人随意踩踏,没多久就用不了了。做站姐一年多,阮塘已经换过了5个超大容量双肩包。
活动结束后,她会立刻导图、修图、发图、剪视频,回到酒店休息时往往已经半夜。
阮塘曾经凌晨四点回到酒店,六点再起床出门。最忙的时候她三天不沾床,只在路上小憩。有一年冬天,她曾连续拍摄一个星期:下午下课就奔去机场拍摄,拍完已经凌晨。因为赶不上回学校的车,她只能在火车站待到第二天六点,坐最早的车回学校上课。一周过完,阮塘瘦了6斤。
去年暑假,丁水喜欢的偶像活动很多。每天一睁开眼,她都不知道自己今天要跟着飞去哪。因为不确定偶像的机票信息什么时候会出,她得一直盯着手机——凌晨3点才睡,8点之前起来继续等。
知道目的地只是第一步,到活动现场后丁水还要在半小时内研究明白地形,比如说酒店有多少个侧门、地库、电梯、出口。这主要是为了推测偶像可能走的路线,以免因为等错地方而没拍到图。
为了拍到好图,丁水不辞劳苦。从前拿不起来的重相机,现在她一只手就可以拎着走。拍机场图的时候,偶像往前走,丁水倒着往后走,很容易摔倒后又被踩到。有一次在山上的游乐场里面待了一天,现在丁水腿上还全是蚊子咬的疤。有时综艺场地旁边有没搭完的房子,她就会爬到脚手架上拍照。
有一段时间,丁水喜欢的明星对粉丝的态度大不如前,原本在意“哥哥”(粉丝对男明星的昵称)的她由此开始看重照片。她不仅关注了美学设计博主、学习修图,也逐渐意识到了时机的重要性。明星的站子很多,想要自己的图热度更高,就要做最早发的那个。
因此丁水宁可错过后面的一段演出,也要先发图。她开过的站子基本都是全网第一个发图。
丁水在几个修图软件中定好了预设,2-3分钟就能挑出一张图修好,再配上活动开场前就存在草稿箱的文案发微博,整个过程不超过5分钟。活动结束了再根据造型从1万张照片中选出18张,精修后编辑到原微博中。
如果转发量没有别人高或角度没有别人好,丁水当天一定会生气发火,吃不下饭。阮塘也直言:“我做站子必须得是这个圈子里的top(顶流),不然就不做了。”
千金散尽
除了精力的消耗,站姐还要承受金钱的支出。
起初,丁水的设备是从二手平台租的。一个相机和短焦镜头一天的租金要200多元,如果再租一个长焦的话,就要300-400元。后来她攒了2万多买了自己的设备。为了拍出更好的图,阮塘又花了将近4万把自己的设备换成了专业单反相机和长焦镜头。
阮塘去一次线下活动的路费和住宿费大概是500元,如果去的地方远就要多出两三倍。从黄牛那里买票一场活动的价格在1500-3000元之间。她前前后后被黄牛骗过2000元:付了钱后对方没能让她进场,或是进去几分钟后就因为没有票或工作证被安保人员赶出来了,而黄牛却拒不退钱。
拮据的时候,阮塘会推掉所有和朋友的聚餐,每天只吃面包。两大箱,120元,能吃一个月。三个月后,她实在腻了,于是又吃了三个月泡面。袋装泡面一箱40元左右,不到一个月就吃光了。算下来泡面更便宜,但对身体的伤害也更大——难消化还会爆痘。
机票和门票占了丁水支出的大部分。她喜欢跟偶像坐一趟航班,最远去过香港、澳门及三亚。为了坐得离偶像近一些,丁水首选公务舱,其次才是经济舱。公务舱单次价钱就要3000-4000元,4000以上她就不会买了。疫情期间的门票格外贵,她花了5000多买了一场拼盘演唱会的门票。住宿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为了方便拍偶像上下班的图,她通常选择在偶像住的酒店里和另外三个同行的姐妹拼一个双床房。
遇到超出预算或时间不合适等情况,站姐也会找人买图。丁水加了五六十个代拍群,包括专门拍不同节目、团体、公司的群。丁水不想让卖家把她的微博和微信账号联系起来,而有时卖家本身也是站姐,不愿暴露自己拍了别的明星或追了比较私密的行程。因此两方都会找可信的朋友帮忙联系,最后4个人才能达成一笔交易。
图的价格和明星的热度、人数、活动咖位、拍摄难度、设备以及代拍的名声都有关。丁水见过的最夸张的价格是某个小鲜肉一张照片卖了2000元,而最便宜的,10张图只卖了10元。
代拍群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同时,为明星做应援也是站姐工作的一部分。
常见的公益类应援包括领养小动物、捐卫生用品或饮用水、捐爱心午餐等,公益组织的官方账号会根据站子的需求提供证明。宣传类应援也必不可少。站姐需要至少提前一个月联系经济公司,发邮件表明想为某个明星投放屏幕,希望能获得他的肖像权许可。公司会在三五天之内回复带公章的正式文件,这样才可以投放。整个流程下来至少要半个月。
丁水一般在偶像的生日、重要纪念日做两个公益应援,投几块1500-2000元的大屏。如果站姐依靠明星赚钱了,就必须要做更贵的,否则粉丝会不满意。
在丁水看来,应援是做给明星本人看的:“如果不做的话,他就会想这个人连我过生日都没有做,这是一种逃避责任的表现。”
阮塘则觉得这是在“看粉丝脸色”办事。她的每一次应援都做得很痛苦:做了没有人夸奖,没做会被部分粉丝追着骂。有人直接说:“她如果给xxx做了一万以上的公益或者捐一家音乐教室我就收回骂她的话。”
面对如此大的金钱投入,不少站姐选择卖写真集(photobook)、明信片、钥匙扣等周边回血。最多的可以卖到二三百万。丁水朋友开的cp站(couple的简称,即“配对”)一次也有二三十万的收入。
丁水还没有卖过东西。她清楚粉丝的购买力,可能赚到的钱都不够一趟飞机票。
但她研究过怎么卖周边:标价一般是成本的两倍,所以一半甚至一半以上的钱都可以赚到。邮费也有操作空间:普通地区邮费的定价一般为12元,但是大批量发货只要6元左右。
Photobook(以下简称pb)是最常见的周边。阮塘一开始做pb是觉得拍了那么多漂亮的图不可以浪费,一定要做一本自己留念。至于贩卖,一方面是为了回血,另一方面是因为粉丝想要。“如果你现在到超话说做了十本pb抽奖,绝对有1500条评论,每个人都说求求看看我吧。”
制作pb费时费力。首先要用半个月时间从几万张图中挑图,修图,找人设计。阮塘上一次花的设计费前后加起来将近5000元。之后要联系厂家打样,一本64页的pb打样费为100元一次。卖的时候用总成本除以数量,每本涨20元左右作为定价。
不幸的是,该次售卖中途被粉丝骂停了,因此两种套装的总销量只有1000套左右,加上余量贩售,净收入也只有三万元。但即使能顺利卖完,因为明星热度不高,净收入也不会超过八万。而阮塘在这对cp上花了起码十万,很难平衡收支。
像阮塘这样精心制作周边的站姐不在少数,但也不乏坑蒙拐骗之人。
2019年冬天,某站姐售卖总价148元的棉花娃娃和娃衣,另加15元的运费。5个月后某粉丝平台显示发货,但是并没有订单号。买家很长时间看不到娃娃的进度和物流信息,并且联系不到站姐。
2020年6月初,部分粉丝通过市民服务热线12345维权成功,在月底收到了平台的退款。而未退款的买家最终只有一部分拿到了东西,商品质量比起宣传图差很多,并且出现了缺漏、重复收邮费等问题。8月,在微博发布最后一批快递单号后,该站姐就销声匿迹了。但一直有粉丝在评论里反映没收到货,怀疑她可能卷钱跑路了。
阮塘也曾收到过别人的pb,打开后发现它只有十几面,甚至80%的图都是手机拍的。她还见过全是官方的图的pb。这意味着只需要从微博把图保存下来,排个版交给厂家,就可以卖钱。
在这个圈子,赚钱的方式有很多。阮塘也羡慕有些选秀节目的站姐,努力三个月,等节目结束,挣到钱了就可以休息。有朋友叫她去拍,但她拒绝了。哪怕事先知道某个人一定能火,拍他一定能获利,如果不喜欢,阮塘也不会为他拼死拼活地开站子。
千人所指
为了持续跟进明星动态,站姐也会在机场、酒店等地点拍摄明星的未公开行程。而航班号等信息涉及到明星的隐私。因此,站姐也常常承受着“私生饭”的骂名。
私生饭是指为满足自己的私欲喜欢跟踪、偷窥、偷拍明星,骚扰自己喜欢的明星,影响艺人(及艺人的家人)的私生活的粉丝。
丁水说,黄牛不会特意找明星的身份证号,粉丝才是这类信息的第一手来源。比如站姐在某个活动遇到不太火的小明星,觉得有潜力,就会关注他,通过某些手段直接拿到他的证件号。等这个人火了,以三四百的价格卖给他新来的粉丝。后来信息才逐渐流到黄牛手里,被以几毛几块的低价卖出。
有了身份证号,就可以查询明星的航班号。确定了航班号,站姐才能拍到机场图。通常情况下,站姐不会专门跑到机场查,而是找代拍帮忙,一次两三块。代拍会在群里说:“现在在机场敲机子,敲到……”所谓“敲机子”就是在机场的自助值机设备上查询航班。此时有需要的人就会加他微信,并提供明星的身份证号。
常常有粉丝给偶像选飞机座位,让他离自己近一点,离其他人远一点。在不知道拍摄目的地时,她们还会跟车。丁水不否认这是私生行为,但她的原则是决不让偶像因为自己不开心。作为站姐,丁水比普通粉丝敏感很多。偶像稍微表现出反感的时候,她就会反省自己有没有做错事。
丁水之前追的偶像对跟机的粉丝很好,因为他很清楚这群小姑娘花了多少钱坐在他旁边。她们可以和偶像聊两句天,送小礼物和信。她给自己的偶像送过LV等奢侈品,但也只是戒指、耳钉一类的小物件。
丁水等站姐曾被偶像的公司判定为私生,因此有很多粉丝发私信和评论骂她。后来她在微博解释了之前的拍摄行为,并承诺以后不会拍非公开行程了。
但是丁水认为,机场和上下班也是明星工作的一部分,是可以拍摄的。并且,明星应该做好和粉丝见面的准备。有一段时间,丁水追的偶像不配合拍摄——背对镜头,靠在公话机上玩手机。即使转过身来也低着头,走路的时候还会用手遮脸,不让站姐拍到他正脸。起初丁水怕他不舒服就没再拍。可长此以往,丁水也会有脾气,直接和他说:“不想被拍回去当素人。”
部分粉丝可能觉得抵制机场图是对偶像的保护。但是品牌会找明星在机场带货(带动商品销售)。站子出图可以增加商品的曝光度,是宣传的一大助力。不火的明星还会让自己工作室拍机场图或联系站姐拍照。
丁水直言:“禁机场图的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罢了。”
2019年6月的某天凌晨,阮塘从送机的朋友口中得知了偶像的航班,在落地机场等候四个小时后拍到了他的独家照片。那天“哥哥”对她态度很好,主动问她需不需要签名,还收下了她送的小礼物。
而在微博上,阮塘被粉丝质疑行程消息来源。为了不牵连到朋友,阮塘没有回应。从此,不管她做什么都会被骂。有人指责她怼脸拍摄,有人怀疑她撒谎编故事,但最常见也最笼统的骂名还是“私生”。
铺天盖地的骂声给阮塘带来了很大的精神压力。她的作息也变得非常不规律,经常凌晨四点睡早上六点起。她开始通过抽烟缓解压力,从一开始的三天一包逐渐变成了一天一包。
更糟糕的是,一直有人泄露阮塘的个人信息。3月她拍综艺外景的时候,被其他粉丝认了出来。回去后她才知道是有人把她的自拍发到群里议论。
豆瓣有人扒出她同时给三个明星开站子,粉丝开始声讨她“不专一”。8月末,当她发出筹备了很久的pb的公告时,下面的评论全是“在别人那赚不到钱,跑来捞最后一桶金”。当天她关了那个站子,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哭,母亲还以为她失恋了。
9月初阮塘已经掉了3000多粉丝,她的朋友甚至连续收到私信,让他们远离阮塘。
在医院查出了抑郁状态后的第二天晚上,她在学校写了三份遗书,把告别微博(包括录音等澄清证据)放到草稿箱,想着如果明天起来天气很好就不自杀。半夜一点半,她给朋友发消息说,如果两个月后,生日那天她还活着,就不会再动轻生的念头。
阮塘这一觉睡得很好,等她醒来,天气也很好。接着她看到很长时间没联系的朋友给她发来豆瓣的帖子,问:“你好红,这些事是真的吗?”
她起床去学校附近的超市买了把水果刀,一小瓶白酒。回到寝室把医生开的药就着白酒全吞了。近六十颗药,她分成一小堆一小堆吞下去。接着她的身体变得不受控制,手蜷缩成鸡爪的样子,讲不清话,开始呻吟。
她发了告别微博,把手机丢到一边,开始呕吐。阮塘怕死不了,就拿刀割腕,割到一半她室友起床,掀开她的床帘吓了一跳。
阮塘被送到医院催吐、输液,但因为错过了最佳救治时间,残留的药物会对心脏造成永久性的影响。
她醒来看到了全程陪护的师友和匆匆赶来的母亲。母亲看着阮塘说:“你咋没死?我以为你死了呢。”阮塘没有力气,只能笑笑,说:“对不起你。”
在阮塘眼中,母亲一直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女强人,此时她却转身掉了眼泪。
药物过量病历1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药物过量病历2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这次经历让阮塘看淡了微博上的言论:“我第一次觉得原来我在我妈眼里那么重要,我觉得原来有这么多人爱我。在生命面前,什么都无所谓了。”
丁水开过5个站子。时间长了,站子越开越大,随之而来的是对这份工作的责任感。拍照的过程中也会遇到一些不开心的事,比如身体疲惫、艺人不配合。这时促使她继续拍下去的动力里,对明星的爱只占一小部分,更多的是责任感。
阮塘开过7个站子,还参与过2个朋友开的。粉丝的喜欢曾经是她的支撑,她不愿让关注她的人失望。而现在,因为同样一批人追着她骂、赶她走,她就离开了。阮塘觉得她把自己逼得太紧了,都逼到自杀了,也该停下了。
丁水大一大二因为拍图影响了学习,和同学的关系也算不上亲近。对于她来说,做站姐已经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她需要借此来满足社交方面的需求。但丁水认为现在该考虑学业和工作上的事情,追星也已不像一开始那样开心。她想,或许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封面图片出处:https://www.pexels.com/zh-cn/)
责校|金孟喆
美编|黄建平
原标题:《站姐的“三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