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最像自己笔下的哪个人物？答案想不到

《射雕英雄传》

“凡有华人，有唐人街的地方，就有金庸的武侠小说。”

金庸笔下的武侠江湖，承载了整整几代人的情感记忆。他塑造的诸多人物形象，个性鲜明，深入人心。如果要问金庸最像自己笔下的哪个人物？或许你脑海中会浮现出郭靖、杨过、张无忌、段誉、令狐冲，甚至韦小宝。

“经典摆渡人”、金庸资深读者杨照，在新著《不止江湖》中，认为答案不能只在男主角身上寻找，金庸还曾描写过大量精彩的配角和女性形象；同时从创作的角度看，“有一些角色，作者如果本身没有那样的个性，或者是没有那样的知识，或者是没有那样的兴趣，或者是没有那样的品位，他就写不出这种角色来。”从这个角度出发，他在书中给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下文摘自《不止江湖》·《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

金庸最像谁？如果我们从他没有那样的个性就写不出那样的角色的道理来看，那就一定是黄蓉。黄蓉是最难写的，因为黄蓉身上的品质，如果金庸没有那样的个性，那是无从去捏造、无从去假装出来的。黄蓉身上所具备的第一个特性是丰富的学识，还有兴趣，尤其是她的学识跟她的兴趣是在一起的。黄蓉身上所具备的第二个特性是她的调皮，是她的狡猾，以及虽然狡猾却不讨人厌的那种幽默感。这不是没有这种个性的人就可能凭空去想象、凭空去捏造出来的。

与瑛姑：算术

金庸在这一段写瑛姑，关键是什么？关键是算术，竟然是算术！当你想要读一个武侠小说的时候，你心里会不会想到说，我在这个武侠小说里会遇到艰难的算术？

你看这一段算术的写法。黄蓉看到了瑛姑，那时候还不知道她是瑛姑，就是一个老太太全神贯注地在那里看。看什么呢？看地下一堆竹片，竹片大概都是四寸长，两分宽。你看，黄蓉也看，我们不见得知道，但黄蓉一看就知道这是拿来算术用的。再看这些叫做算子的东西，被排成商、实、法、借算四行。黄蓉看一眼，她就知道这个老太太正在算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我们知道这是我们算过的算术题目。好了，答案是多少？黄蓉脱口而出，心算一算，二百三十五。老太太吓了一跳，就瞪着她，自己不理她，又继续去拨她的算子。接下来算算，果然算出了二百三十五。

可是瑛姑脸上有怒容，似乎只在说，不过就是这么一个小姑娘，你不过是凑巧猜中的，不足为奇，不要在这里打扰我。然后，她再做下一题的算术，这一次大家可以跟着算一下，这次题目是什么呢？三千四百零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这个够难了，非常难。但是老太太刚刚把算子排好，才算出了一个三。黄蓉就把答案给了她，黄蓉就说三百二十四。老太太不高兴了，她算了好久，终于才算出答案，真的是三百二十四。这是他们跟瑛姑相逢的开端。

这一整段其实都是环绕着算术展开，……如果金庸不是对数学那么有兴趣，他如果不曾钻研过中国古代数学，我想请问他怎么写黄蓉的这一段？

《射雕英雄传》

与樵子：诗词

渔樵耕读事实上是四关。不过读者看了才会知道，这个表面上是四大关，要有四个难题。可是看起来好像只有三个半关，甚至应该说只有三点一关，因为这个樵子第二关，让人感觉黄蓉和郭靖是混过去的。

前面第一关多难过，又有瀑布，又有金娃娃，要靠着郭靖用千斤坠，用降龙十八掌当中的飞龙在天、潜龙勿用，搞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过了这一关。所以大家一直以为过了这一关之后，第二关应该也是非常非常困难。但是到了第二关，这个樵子在做什么呢？樵子在那里唱歌，唱的是一个叫“山坡羊”的曲儿：“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疾，也是天地差！迟，也是天地差！”小说里还跟我们解释，这是在宋末流传在民间的调子，不过调子虽一样，曲子却随人而作。很显然，这个曲子是樵子他自己作的。

这个时候黄蓉心里转着念头，其实是发愁的。她说刚刚闯过渔人那关，太困难了。这个樵子歌声不熟，也非一语之徒，这才到第二关，后面还有耕，还有读。她站在这里伤脑筋的时候，那个樵子又唱了。唱什么呢？唱：“天津桥上，凭栏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

后来又唱了一首，等到他唱了三首，黄蓉忍不住喝了彩，说“好曲”！那个樵子转过头来，把斧头往腰间一插，就问说好在哪？黄蓉本来想要讲一下她听到的这些曲子好在哪，但是念头又一转：好吧，你爱唱，我也用同样的曲子唱一首还你。当下微微一笑，低头就唱。唱什么呢？唱：“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箪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唱出这样的歌词，黄蓉是有她特别用意的。她料定这个樵子应该就是随段皇爷归隐的将军，虽然现在看起来是个樵子，以前应该是手绾兵符，显赫一时。所以她唱的这首曲子就是刻意去称赞这种人，能够看破功名，能够享受山林野居之乐。

《射雕英雄传》

她能够在片刻当中就作出这样一首曲子来，其实不是因为她真的聪明至此，而是在桃花岛上她曾经听父亲唱过，可是这个时候她把最后两句改了：“贫，气不改！达，志不改！”她认为用这种方式来推崇这个樵夫当年富贵时的功业，这曲子唱完了，事情就了结了。那个樵子听得心中大乐，往山边一指，就跟他们两个人说，上去吧。于是这一关就用这种方式过去了。

这一关很有意思，意思在哪里？意思是如果从武侠、从武斗的角度来看，这一关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打起来。但是如果我们换另外一个角度，这一段是武侠小说当中最难写的，因为他不能够只写武侠的本事，他所需要的是另外一种本事，这种本事是过去在中国其他的武侠小说作品当中我们很难看到的。

黄蓉为什么难写？因为黄蓉身上具备许许多多本来是不属于武侠小说里武林中的文化素质、文化成分，这是属于士人大传统的东西，比如算术，比如诗词。金庸用这种方法，实质上改造了中国的武侠小说。

中国武侠小说之所以存在，本来是因为士大夫的大传统瓦解了，所以我们才回到小传统——去民间武侠和武林江湖里寻求虚构的想象的安慰。但是金庸却把这种帮助中国人在战乱时期得到逃避跟安慰的小传统，跟士大夫的大传统的内容套接上，而他要套接这些大传统的东西，他所选择的最重要的一个连接点就是黄蓉这个角色。

所以，黄蓉代表的就是金庸自己的文化底蕴与文化兴趣。换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如果金庸没有这种文化底蕴与文化兴趣，他怎么可能写得出这样的黄蓉来？这样的黄蓉代表的是金庸自己的知识性好奇，以及知识上大概他所做过的努力与能够掌握到的高度。再换另外一个角度来看，黄蓉性格上面的那种调皮、狡猾，还有幽默感，以及在危急时候总是能够绕一个弯，从别人想不到的地方去解决问题，我想我们也就可以更有把握认为这一部分应该也是金庸自己的性格，金庸自己为人当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与洪七公：美食

黄蓉是金庸所有的武侠角色中最巧妙的一位，因为她的巧是多面向的。

我们看金庸怎么描述黄蓉收服洪七公。“黄蓉笑盈盈的托了一只木盘出来，放在桌上，盘中三碗白米饭，一只酒杯，另有两大碗菜肴。”郭靖傻傻的，什么都不懂，跟我们一样，只知道“甜香扑鼻，说不出的舒服受用”。这两大碗菜肴，“一碗是炙牛肉条，只不过香气浓郁”；另外一碗是“碧绿的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荷叶的清香，想来这清汤是以荷叶熬成的了”。

《射雕英雄传》

金庸快速地就这样描述出那一碗的美，那是特别配色配出来的。洪七公吃了，夹了两条牛肉条。他本来以为是牛肉条，送进嘴巴里才发现这不是寻常牛肉。它的味道，每咀嚼一下便有不同的滋味，有时候感觉是膏腴嫩滑，有时候却又是甘脆爽口，诸味纷呈，变化多端，所以只能够怎么形容呢？就像武学高手的招式，层出不穷。用这种方式把武侠跟美食连接在一起，而且连接的方式多么巧妙，多么自然。

洪七公惊喜，以为是牛肉条，但其实是用四条不同的小肉条拼在一起的。洪七公也懂，他闭着眼睛辨别滋味说：第一条是小羊羔，而且是羊羔屁股位置的肉；另外一条是猪耳朵，可是不能是大猪的耳朵，因为大猪的耳朵太硬了，所以是小猪的耳朵；另外一条是小牛的腰子；还有一条……黄蓉这个时候就笑了，就逗洪七公，说猜得出来算你厉害。洪七公吃出来了，原来这一条是獐腿肉再加上兔肉，揉在一起，这样才做出这一道菜来，了不起。再下来是那碗汤。那碗汤太好看了，洪七公甚至都舍不得吃。不只是好看，这里有荷叶的清香，这里有笋尖的鲜美，还有樱桃的甜。这是功夫菜，功夫到什么程度呢？先把樱桃核挖了出来，另外嵌了东西进去，这下又考到洪七公了。洪七公吃了，不知道樱桃里塞的是什么东西。他闭了眼睛，在口里慢慢地辨味，想着应该是鸟肉，不是鹧鸪，便是斑鸠。原来是斑鸠肉塞在里，所以洪七公就说这叫做“荷叶笋尖樱桃斑鸠汤”。

这个汤有什么名字呢？……黄蓉提示，从《诗经》上面去想。洪七公不行了，这是书本上的玩意儿，老叫花一窍不通。

接下来他把话写在黄蓉的身上。黄蓉说，如花容颜，樱桃小嘴，这是什么？这是美人。洪七公说，对，所以这是美人汤。黄蓉接着说，竹解心虚，因为有笋尖，所以有竹子。竹就是解你的心虚，这叫做君子；莲花又是花中君子。所以笋丁加上荷叶，这讲的是君子。洪七公就说我懂了，这是美人君子汤。黄蓉仍然摇头说，君子美人除了这四种食材，还有一样，是斑鸠。为什么要讲《诗经》？《诗经》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君子有美女，所以这个汤叫做“好逑汤”。

这一段在书里不过就是两三页，但是这一段谁写得出来呢？谁能够创造出黄蓉这样的角色？更重要的是，谁能够给黄蓉这样一种巧妙？巧在哪里？不只是巧在她懂吃、她能够做吃的，巧的是她关于吃的知识、关于吃的名目。我们今天要欣赏金庸的武侠小说，我们自己得对美食有这种兴趣、有这样的根底，要不然你也就无从欣赏到其中的趣味。

如果这样的话，大家可能更了解为什么我说金庸最像黄蓉。如果不是金庸自己这么爱吃，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不能够理解所谓美食必然有这样重要的两面，他怎么能用这种方式来写黄蓉？

仅仅黄蓉一个角色，在其身上就充分展现了中国传统的数学、诗词、音乐、美食等方面的高妙之处，可见把金庸小说视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入门书，此言不虚。

阅读原文，《不止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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