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今天特别难过。

发布时间：2024-05-11 16:16

原标题：妈妈，我今天特别难过。

“我心里空空地走过去，觉得悲伤在身外很近的地方，因为心太空了，它想进来，我不能让它进来呀。我有我的悲伤，但我把悲伤放下，因为背着它太重了，走不动。人生的沉重，背负不背负它都在那里。”

父母的衰老和疾病是子女都要面对的课题。如何以正确的心态应对，陪父母一起面对未知的挑战、风险和痛苦，则让许多人感到焦头烂额、劳心费力。

在《陪父母老去》一书中，作者解玉军用平实的笔触记录下了疫情期间父母住在养老院的日子、母亲从生病到离世的全过程，以及作者身为女儿在其中经受的波折、焦虑与内耗。

照顾年老多病的父母像一场漫长的战役。在与生活日复一日的搏斗中，难过、迷茫与疲惫是再正常不过的。然而，作者也逐渐明白，正是在奔波于家和医院的日子里，我们学会了放下焦虑而不放下希望；正是在共同抵抗老病的过程中，我们懂得了相互支持的重要性；也正是在亲历父母老去的过程中，我们理解了什么是衰老、什么是生命，收获了对人生的思考与感悟。

陪父母老去，是为人子女必经的历练，更是生命中最深刻的学习。正值母亲节，打开这本《陪父母老去》，共度作者陪伴母亲对抗病魔、最终接受母亲离世的心路历程。

妈妈，今天我特别难过

妈妈，我今天特别难过。

今天下雨，空气中有了寒意。

你说爸爸找不到你的那件外套，紫色的棉布上衣。

老年公寓里只有一个衣柜，四季衣服我早已给分放整齐。

爸爸找不到。

他拿出的每一件都不是。

而你，不肯让护工帮忙。即使我们出了半自理的护工钱。你说不值。下个月就不再出，还是爸爸自己伺候你。

可是，他找不到一件衣服。

而我，因为疫情，不允许探视。

妈妈，今天我特别难过。我想起你逐渐被锁定的身体，原地震颤，步履维艰。想起你没有阿普唑仑就不能睡的觉。没有番泻叶就不能进行的排泄。没有爸爸领着就不能迈出的脚步。没有手帕就流了满脸的泪水。没有了的嗅觉。逐渐变调的嗓音。最后的、摇摇欲坠的几颗牙齿。爬不起来的床、套不上的裤子和穿不上的鞋。你离窗一步之遥，雨打湿了你的衣服，而你无力去把它关上，直到爸爸回来。

妈妈，每次从你那里回来，我都特别难过。每次看到坐轮椅的老人，我都特别难过——你害怕出门，血压飙升。看到老人在酒店过生日，我都特别难过。

妈妈，你受苦了！而我，无能为力。眼看着失能，仿佛你溺水，越来越深，我和爸爸牵住你的力却越来越不及。

泪水，我没有让它流下来，因为没有用。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用。我不能承担，不能分担。我特别难过。在这雨夜。在这落雨不停的雨夜，绝望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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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让妈妈受委屈

爸妈从六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到处去看养老院，怕他们老了我一个人伺候不过来。有一次因为心急，被人家忽悠，以房间紧张要提前预定为由骗去了一两千块钱。他们一直在准备，却十几年没什么实际行动，最后住进养老院，是因为妈妈的帕金森和房颤都没有得到控制的时候，爸爸又得了脑血栓，我实在是分身乏术，心力交瘁，为形势所迫，进了这个医养结合的养老院。此前的十几年，实际上我是反对爸妈去养老院的。

我爸爸是个直接、天真、内心强大的人，他不大需要什么朋友，也不大在乎别人的看法，在这世间自得其乐。一心一意伺候妈妈，过得挺好，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养老院，所以我并不反对他去养老院。我担心的是妈妈。

妈妈细致认真，虑事周详，非常在意别人的看法。退休后脱离社会多年，尤其是十几年前诸病缠身，后来不大能出门，跟社会接触太少，再把她抛进养老院这个陌生社会，我怕她不能适应。所以，多次商议去养老院，我还是建议在家雇人照顾。

三年前真的住进了养老院，出乎意料的是妈妈适应得还不错。她原来的善解人意和好口才帮她在新环境下赢得了新的尊重。再加上我们的场外支持和爸爸的贴身照料，情形很是不错。但是，谨小慎微的本性，加上疾病发展，身体渐渐失能，她抑郁焦虑加重，人事关系对她造成了极大的负担。

此次换了楼层，因为按铃呼叫一个半小时无人理会，她终于崩溃，涕泪俱下，找到当班护士指斥她们欺负她，对她的呼叫不加理睬。护士后来解释是实习护士听到呼叫时正好有个电话进来，她摁掉呼叫接电话，后来就忘了回应呼叫。妈妈当即表示理解，双方握手言和，算是和平解决了。

但她终究是委屈的，因为爸爸并没有帮她说话，而是一开始就息事宁人地跟护士们说是妈妈的“老小孩”脾气犯了。

今天妈妈跟我说了此事，我说妈妈做得对。有问题解决问题，受了委屈不忍着，该找谁找谁。跟爸爸说一定要以妈妈的感受为基本要求，妈妈已经衰弱到如此地步，即使错了，我们也要站在妈妈一面，支持她，不能让她受委屈。何况此次妈妈并没有错。

回来后我就致电护士长，说了妈妈受委屈我很难过，在理解她们工作的前提下，也希望重视老人的需求，尤其是换了新楼层，进入新环境，老人需要过关，需要我们配合。护士长说这个事她知道，是她们的问题，她对护士和护工都做了新要求，这几天也一直紧盯，确保不出纰漏，让我尽管放心。

我又打电话给妈妈，告诉她这结果，我说，妈妈你放心，有我在，决不让你受委屈。

妈妈非常、非常开心。

活一天，确保有一天的尊严，尽管衰老让人无力保有它，但能争取一定要奋力争取。同时我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小时候保护了我的父母，现在有我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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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二连三

区区七天时间，妈妈房颤发作三次，昨晚的发作还出现了转律后再发作，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我们想了又想，排除了又排除，觉得应该是新冠病毒攻击心脏引起的。因为妈妈阳了之后，用药及时，症状非常轻，八天转阴，在老年人中算是很好的了。她的房颤，此前也不是不发作。从历史来看，自2006年初次发作，2008年射频消融手术，2015年重新发作，2018、2019年又密集地做了三次射频消融，这几年有零星发作，都还可控。这几天的密集发作，变量只有新冠，所以可能是新冠后遗症，也可能挺过这段时间之后会逐渐减轻，但也可能此次诱发之后从此变为常态。很揪心，只能观望。

房颤本身只是胸闷和心跳不稳引起的心悸、疼痛，这些都不致命，致命的是心脏乱跳引起的血流不稳，一些硬化在血管上的附着物脱落后，容易引起血栓。考虑到这一点，2018年的时候我们就自费七万元做了左心耳封堵，据说可以降低八成的血栓危险。但这个手术，也就是花钱买个安心，栓不栓基本听天由命吧，又不是百分百保证，何况左心耳不出问题，并不能保证其他地方没有脱落的危险。好在这么多年发作后的检查里，血栓相关指标还都正常。

因为怕栓，抗凝这方面妈妈以前吃过阿司匹林。但她的牙很不好，牙床易出血，吃了阿司匹林后有一次告诉我睡了一觉起来，发现嘴里含着一个血球。可把我吓坏了，以后她也就没有吃。

2018年做了两次射频消融都不成功，后来发作到一天几次，医生不敢下药。因为可达龙的量如果太大，复律后会引起心跳过缓。监测到她有时候心跳只有二三十下，这样很可能睡着觉心脏停跳，人就没了。在还没有下决心再做一次射频消融之前，跟医生探讨过，如果要继续用药控制心率，只能是安个心脏起搏器，保证了正常心率，才敢继续用可达龙转律。后来请来很好的专家做了第四次射频消融，效果非常好，安心脏起搏器就不需要了。

目前的困境，正与2018年相同。不同的是经历过四次射频消融，年龄也更大了，基本不考虑再做。那么这个正解就被排除了。剩下的只是观察，如果还是这样频繁发作，发作到不能再用可达龙的情况，只能安个心脏起搏器。但妈妈已经安了脑起搏器，她明确表示不再进行任何手术，即使是安全的小手术。

如果不安心脏起搏器，以后房颤发作只能药物控制，不能大剂量转律，这样就要与房颤共存了。很难受。心跳上一秒120，下一秒70，又蹿上150，降到100，乱腾腾的。还要抗凝。抗凝后还要密切关注出血。可达龙的另外一个副作用是引起肺纤维化，这是一种严重的副作用，不可逆的。

就是按着葫芦起来瓢，另外还要考虑她的帕金森、焦虑、便秘、失眠、血钾低、血脂高等其他问题。心衰的可能性也有，因为心脏已经很大了。

把这些写出来，是整理一下思路，摆脱焦虑。所以下一步就是密切观察，如果发作逐步减少最好，那说明新冠病毒的影响是一时性的。如果房颤常态化，先是做妈妈的工作，安心脏起搏器，如果她不同意，就与房颤共存，药物控制——此非长久之计，没有起搏器，药物不敢用。总之走一步看一步，遇山开路，逢水架桥，总归有办法。

其实我常常想，所有这些让人活着的办法，是不是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妈妈她自己的意愿，悲观的时候是她，乐观的时候也是她，她在悲观与乐观之间摇摆，这是一种真实，想活着又怕活着，怕遭罪，怕麻烦，怕离开自己的舒适区承受另外的痛苦，必须得尊重吧。现在我不能去养老院，打电话她又基本听不清，也理解不了，这些事情没有当面再谈，只是一味去想去做，对还是不对？我的意愿是不是一种强加？很迷茫。

Image by nini kvaratskhelia from Pixabay

死亡意味着什么

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了，我拣了几块小布，有绣着小金鱼的，有花布头。不知道拿它做什么，她自己都忘了的东西，还留在世上。我还想把她那个盛着针线的小包袱拿过来，看看还有什么能用的。没有了妈妈的世界，夏天还是一样的夏天。

想起高考完等待出分数的日子，我抚着肚皮躺在炕上，妈妈难得地陪我一道躺着，两个人畅快地一起做着美梦，描画着上了大学的日子。也想起出了分数确定去上学的那个阶段，天特别热，妈妈在家里缝棉被。相熟的老师从窗后经过，打声招呼，妈妈就拉开窗帘跟人聊会儿天。那份自豪与欢喜，即使是极力装得轻描淡写，也压不住。不过，老师的孩子考上大学的毕竟比其他家庭的多些，早晚会有这份欢喜。

想起妈妈有了病，但是一切均还可控的时候，每天她负责温奶。把奶袋剪开一个角往下倒，再在袋上部来它一剪子，内外压力一连通，奶流得格外快。她得意地向我展示，结果不小心失了手，剪早了，奶洒得到处都是。想起她天天努力锻炼，上下楼梯困难了，就在家里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每一个来回都在窗台上放一个五毛硬币，一天要走二十个硬币的路。

想起她去了养老院，刚开始需要爸爸略微辅助，后来自己起身困难了，抓着爸爸给她做的拉绳，一节一节拔河一样坐起来。

想起她去世前一个多月，给我打了二十六分多钟的电话，诉说她的童年。

所有一切，历历在目。

所以，死亡意味着什么？它只意味着肉体的消失，而这个人本身在世间留下的印记，是被别人记录着的，只要我们活着，这些印记就在，就活着，妈妈也就活着。

妈妈在哪里呢？她在爸爸吃到跟她一起吃过的东西的叹息里，她在我和妹妹干净利落做家务的身影里，她在她喜欢的颜色里，在她喜欢的歌声里。她在我们的血液里，在她孙辈的血液里，在妈妈一切后代的血液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