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追捧与明星崇拜是一回事吗？

作者： 曾海军
据说又揪出了什么国学大师，被揭穿其实是江湖骗子。作为一个与国学行业脱不开干系的从业者，我忽然觉得挺想说点什么。说实在的，追捧大师这种事，不是太能懂，就像我不是有钱人不懂有钱人的心理一样。不过，我总觉得这事吧，与我在学生时代遇上的明星崇拜有点像，那个时候也是特别不能理解对明星的崇拜。只是大师追捧与明星崇拜到底是不是一回事呢？这个可能还得细说。
回忆起明星崇拜这档子事，还真是有点百感交集的意思，仿佛憋在心头多少年的话，突然有机会可以说出来了。我这人从小就懵懵懂懂的，属于懂事很晚的那种人。但只有一件事从一开始就显得特别清醒，既从来就讨厌崇拜明星。九十年代初读高中那会，明星崇拜之风正起，港台明星一个个粉墨登场，我们那小城里的学校也是多有各种疯狂崇拜者。有的同学崇拜自己喜欢的明星，狂热到不准任何人说一丁点的不好，谁说就跟谁急，约等于今天所谓的脑残粉。
我们那个时候没有互联网，在崇拜明星之风中，流传最盛的是明星贴画，学名似乎是叫不干胶什么的。记得有一次，我有个搪瓷杯碰掉了一块瓷，手头可能正好有一张明星的贴画，于是就将它粘在了碰坏的地方，这样就看不出来了。为什么我会这么清楚地记住了这点芝麻蒜皮的事呢？因为我当时在粘贴的明星贴画上写了一行字——假如这个明星叫黎明，我写的就是“黎明的妙用”。这就是典型的精神胜利法；我当时心里特别瞧不上那些崇拜明星的同学，但从小就胆小怕事的我又不敢表露出来，于是就用这种方式表示说，在你们眼里多了不起的明星，在我这里也就配得上替我的搪瓷杯遮遮丑而已——以此表示我内心的鄙视，由此取得了精神上的胜利。现在想来当然有些好笑，倒是留下了讨厌明星崇拜的深刻印象。
还有一件与此相关的小事也一直让我记忆犹新。那当然是在长大许多之后的事，具体什么时期就不记得了。估计是在一本什么杂志上看到的文章，里面提到了一个家长表示，他很看不惯许多中国的家长抱有那种望子成龙的用心，觉得那不过是逼迫自己的子女来完成自己未了的心愿。然后他就说他不是这样的，自己的女儿是追星族，他就觉得挺好，那就是她自己喜欢做的事。他接着振振有词地替明星崇拜辩护了一番，大意是说，崇拜明星固然是平庸的表现，但绝大多数人就是平庸的，平庸的人做平庸的事情，这有什么不好的呢？我当时看了这一意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特别想找到这个家长踹他两脚。直到现在每想起这事，心里还是特别气愤，就想问问这个家长，别人望子成龙倒成了逼迫子女完成自己未了的心愿，那你是不是什么心愿都了了，就剩下看自己的女儿活该做一平庸的人？——唉，没什么好问的，还就是想踹他两脚。
再后来是在大学课堂上讲政治哲学，我又拿明星崇拜来说事。什么是政治呢？我就说我们可以从明星崇拜说起。或许有人要说，这分明是娱乐，怎么搞成了政治？没错，明星崇拜是一种娱乐的形式，却可以体现出政治的实质。现代人不是崇尚自由吗，为何又要崇拜明星？崇拜意味着什么？崇拜意味着一种统治的权威；如果自由是指摆脱统治来自己做主，而崇拜则是赋予崇拜对象以一种统治的正当性。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将某明星的全部粉丝集中在一起生活，然后宣布说，将由某明星亲自来安排你们的日常生活，估计这些粉丝一个个都乐得屁颠屁颠的。——看到没，通过崇拜赋予一种统治的正当性，这就是人的政治本性。我自以为讲得生动有趣，结果看着一双双不屑一顾的眼睛，从此以后再也没提过明星崇拜这档子事了。
之前一直对于明星崇拜感到莫名其妙，觉得一个跟你毫不相干的人，干嘛这么关心他的一切？喜欢听他的歌或看他的演出，买唱片、磁带或进影院，这个可以理解，但他的身高体重或血型过敏什么的，只有他父母才关心的事，你一个跟他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人，整天念叨这些东西，真的有意思吗？现在知道这其中的问题是在于，对于远而亲者必定导致近而疏，如此全方位地关心一个跟你的生活并不相干的人，不过就是把本该用在父母身上的心思用在了别人身上。你不可能真正亲近一个明星，却可以实实在在地伤自己父母的心。整天对于明星的八卦津津乐道，除了可能妨碍心智的发展，就是养成飞短流长的习性。
当然，反对明星崇拜不意味着不可以有自己的崇拜者或偶像、榜样什么的。如果你是从专业的角度推崇某个明星，比如唱法或演技之类的，这个是可以的。专业总是在发挥一个人某方面的特长，有人在专业方面表现突出，就值得相关专业的人学习。这是通过学习一个行业标兵让自己意识到，这种高超的专业水准在自己这里也是可能达到的，其激励和鼓舞作用不言而喻。这个逻辑是说得通的，也值得肯定。可明星崇拜不是这样，粉丝们膜拜的就是明星这个人，越是疯狂的粉丝，就越是生活在明星的光环之中。然而，明星当得起这种为人的典范吗？在所有行业当中，要说在为人上最不靠谱的，明星若能作为一个行业，大概是逃不了这一恶名的。这几年来从明星行业中曝光出来屡见不鲜的各种什么“门”事件，可以作一旁证。大概这些粉丝们也没有抱着这种学习做人的心意，无论是渴望成为明星的跟班，还是梦想成为明星那样的人，都不过是以明星的一切取代了自我，失去了独立的人格。
这样说起来，青少年崇拜明星确实就是很糟糕，但要是跟成年人追捧大师比起来，那还是小巫见大巫。不管崇拜明星有多糟糕，但被崇拜的明星并不一定就很坏。明星们一般不会以做人的典范自居来忽悠粉丝，通常只是粉丝们的一厢情愿，明星们也乐得半推半就地认下来。可那些被追捧的大师们就要坏多了，他们学了点孔、孟、老、庄的皮毛就自命不凡，竟敢在众人跟前大谈孔孟老庄之道。这种人自许有着多高的修养，喜欢矫借国学智慧，捏造儒家管理，妄谈道德境界，往往连成圣、成佛的区别都没搞清楚，却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得道高仙的样子。可怜很多的成年人都是外行，完全不懂这些，甘愿被这种人忽悠，使得追捧者甚众而奉其为大师。这种情形比明星崇拜要恶劣得多，后者多是粉丝们作贱自己，明星只是充当了精神上的被动入侵这一角色。而这些个所谓的大师们，却是属于精神上的主动入侵者，为了骗取钱财而不惜忽悠乃至控制人的精神，其恶劣程度已非明星崇拜可比。可见，大师追捧与明星崇拜既有相似之处，却还不完全一样，而是比后者更为严重和恶劣。
今天的社会追捧大师的现象相当严重，我们总不能等着这些所谓的大师被揭露出来后，才做如梦初醒状。如何尽早地看清这些大师们的真面目呢？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可以做一检验，即当别人封他为大师时，他是接受还是拒绝。只有当他是非常由衷地拒绝，要求别人千万别这样称他时，才有可能是真正懂国学的人。其他种种姿态，或内心享受或假意推辞之类的，可以确保此人乃是不懂装懂，即便还不是江湖骗子，那也离得不远了。为什么这么说呢？这里是有道理可言的。所有这些人有一个基本的逻辑，即在他们看来，作为得道者可以运用他们的神通改变广大信众——不管是什么样的神通，总之是他们自以为的高明处；不管是什么样的改变，总之是信众希望的那种改变。如果是由于他的作用，使得这些跟随他的信众发生了改变，那么他当然就是大师了。就像一个玩魔术的人，他玩的魔术得到了众人的喝彩，那别人称他为魔术师，这有什么需要推辞呢？
然而，这就是他们不懂装懂的要害所在。他们的逻辑违背了一个基本的认识，即“道”是不可能被人利用的，更不可能用来达到改变他人的目的。那种认为只要他得“道”了，就可以用来改变别人的想法，显然是把“道”搞错了。如果真有这种东西，那就不该叫“道”，而得叫魔法棒。魔法棒是个什么概念？那是小孩子的世界里才会有的东西，你只要得到了它，拿着它对谁一指，谁就立马发生了变化，——我家绵绵大约七岁之后就不再相信这玩意了。如果某大师居然相信他的“道”可以改变别人，那基本可以判断他的智商大概停留在七岁的水平。如果是被这种智商的人所忽悠，那真是该打屁股。
那么，“道”与人究竟是一个什么关系呢？这就好比一条路，你若沿着它走，它就改变着你；你若不沿着它走，它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任何人沿着这条路走，都只能是在自己身上起作用；任何人要想获得改变，也都必须自己走到这条路上去。但路始终只是一个比方，“道”其实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并没有一条真正像路一样的东西在那里让你走，因此“道”甚至不能像路一样，只要你沿着它走就能改变你。严格来说，是你在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然后把“道”走出来了。因此，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没有任何魔力可以改变人，恰恰是依靠人不断地改变自身，“道”才能得以显现出来。正是基于这一认识，一个真正懂国学的人一定明白，如果有人跟着他学习国学而变得越来越优秀，那实是此人自身的造化。哪怕他总是能将他的学员教得很优秀，那也不是他运用“道”在改变他们。其实，学员越是优秀，他越会感到战战兢兢而不敢懈怠，哪还敢担起什么大师的名号？因此，他一定会非常由衷地拒绝别人这么称呼他，而不会有任何假意客套的成分。真正的国学一定有赖于每个人自身的精神滋长，一切不以自身为旨归而热衷于搞大师形象来顶礼膜拜的，都是耍流氓。
总之，大师追捧与明星崇拜，是人生道路上不同阶段的两条歧路。青少年时期热衷于明星崇拜尚可归结于青春期的懵懂，成年时期还要追捧大师算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小时候错过了明星崇拜，要在长大之后靠追捧大师来弥补？或者是小时候被明星忽悠得不够，长大了还想继续被忽悠？说白了，就是从小缺失正大光明的精神资源，等到长大了便病笃乱投医，很容易被忽悠。一个人的财富被骗了，还可能保住自己的尊严；若是精神被忽悠了，那就彻底没尊严了。每一个人都不应该以平庸为借口而自画为牢，一定要活出自己的尊严来；前面那个纵容自己的女儿崇拜明星的人，是最不负责任的家长。我送小女绵绵到颐贞塾上国学课，如果做一个最低的期望，那就是防范在青少年时期崇拜明星，避免到成年时期追捧大师。只要从小在一种正大光明中的精神资源中成长，就绝不至于滑向这两条歧路。当然，完全还可以做更高一些的期望，那就是成长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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