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炼:顾城的悲剧源于那个流亡的年代
导语:诗人顾城逝世20周年之际,由凤凰网文化频道出品的纪录片《流亡的故城》正式上线。《流亡的故城》历经凤凰网文化频道近半年的筹划、考证、拍摄、制作,是目前国内首部有关顾城的纪录片。顾城生前多位好友,包括诗人杨炼、芒克、西川,朋友文昕,诗歌理论家谢冕、唐晓渡,小说家友友,摄影家肖全,策展人宋新郁,《顾城海外遗集》主编荣挺进等接受对话,20年后再忆顾城。
其中杨炼表示:我们所经历的都是以喜剧开始,理想主义的开始,以悲剧发展,因为最终包括文革等等都是在一种非常惨痛的经验之中,但是以闹剧在回顾中变成了一种形象。顾城的戏剧性里面,我一直称之为顾城的悲剧,既是一个历史的悲剧也是一个个人的悲剧。顾城之死就是我们这一代诗人开始被死亡的大镰刀割之的这一刹那。(文:吕美静)
以下为对话整理实录:
诗人杨炼
杨炼:我们和父辈都经历了喜剧、悲剧、闹剧的过程
顾城在我头脑里的形象是很多样多面的,尤其是当他和谢烨的悲剧性事件发生以后,实际上在很长时间里,顾城的形象被戏剧性的死亡所覆盖,以至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当我想要回忆他原来的样子的时候都很难。直到我和友友在1998年柏林的DAAD又住了三个月,住的地方正是顾城和谢烨当年住的那个楼,虽然是不同的楼层,当我每天开同样的栅栏门,在同样的信箱里取信,走上同样的楼梯时,突然感觉到,最早的顾城生活中的样子,那张脸、那种笑声才再次出现。
顾城给人的印象是相当弱的,说话的声音总是小小的,带着胆怯,好像犹豫不决似的那样一种心情,那样一种音调,所以他被很多中国诗人称为“童话诗人”,因为他的样子看起来确实很童话。但是他的音调里又有一种执著,也可以称之为一种偏执,在文革刚刚结束的七十年代末的语境下,对自我的偏执,对自己内心要求的感受,使他的声音在脆弱的背后又有一种尖利,在不太正面地看着你的眼神背后又有一种凝视。他是这样两种形象的组合,弱,但是坚持,很执著的一个形象。
我和顾城的结识,比和所有朦胧诗人,《今天》杂志的这些诗人,北岛、芒克、江河等等认识得都要早。文革结束以后,1978年在年轻的诗人作家中间,已经开始了一种很活跃的互相之间的联系。比如现在《三联生活周刊》的主编朱伟,他当时在中国青年杂志社工作,比如郭小川的儿子等等,还有顾城,我们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类似于文学社的组织,在一起读诗、谈诗的聚会,实际上是早于西单民主墙,早于后来的地下文学杂志的出现。
更值得记忆的,我后来在编辑英文翻译的《当代中文诗选》也写在序言里,就是1978年底1979年初的时候,《今天》刚刚出现,顾城和我第一次决定要去访问《今天》。当时我跟顾城注意到这些新的、有现代风格的诗作深受震撼,怀着很大的好奇心,决定要去在它结尾印出来的那个神秘的编辑部--东四十四条76号。
一个有一点冷的、很黑的夜里,至少八九点钟以后了,那时还下了一点雨,在小胡同里面昏黄的灯光下飘着。我们找到了这个灰暗的、残破的门楼写着76号,敲门也没人答应,门是开的,推门进去以后,堂屋中间搁着一台印刷机,走进去以后,出来了一位年轻英俊的诗人,说我是芒克,然后就以大师的名义来接待两个来拜访的年轻人。顾城马上拿出自己的诗向芒克请教,芒克煞有介事地指点了一番,聊了一阵之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感到饿了,好像是芒克的女朋友说只有面条,于是大家决定吃面条。一开始吃面条,本来很矜持的大师风范顿时放下来了,还原为一个普通人,一顿面条下来,大家都成了朋友。从那次之后,等于我们和《今天》的这些诗人,开始正式成为一种诗友。
后来又经历了启蒙之争,八十年代整个历程,所谓寻根文学等等,但是我始终很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当我们走进东四十四条小胡同时的那个场景。
那个时候对于年轻的诗人来说,不光别的,就是发表这两个字,已经有很大的神圣性和压力,且不说是这么一本带有神秘色彩的《今天》杂志。实际上在民主墙上并不只是《今天》一本杂志,当时有数百的民刊,文学杂志也有一些,当然《今天》的诗歌风格是非常独特的。我和顾城除了《今天》以外,当时还是另外一本杂志的诗作者,也是在民间的杂志中间很少见的、用铅印出版的杂志,叫《蒲公英》。顾城在上面也发表了不少短诗,《生命幻想曲》等等,但是很可惜的是,我的一首既浪漫又幼稚的社会抒情诗《我是剑,我是火焰--唱给特权的葬歌》发表以后,《蒲公英》就被查封了,这是当时发生的诸多被查禁事件之一。
不管是《今天》带有比较清晰的文学追求倾向,或者是《蒲公英》有比较清晰的社会批评性倾向,实际上都呈现了1978年到1979年这一段,整个中国从政治的松动到社会环境的松动再到个人化的思想逐渐出现,包括人和人的关系,包括感情,包括性等等的逐渐开放的社会生态,都是提供了那样的一个大的背景。
我们至今为止仍然被反复的说法是,朦胧诗就像当年法国的野兽派一样,称呼来自于批评和诅咒,但是不期而然地变成了我们头上的一顶桂冠。
朦胧诗在当时的含义是很简单的,就是看不懂的诗。但这些诗在今天,不仅很好懂,而且有点太好懂了。所不同的是,那个时候从文革的十年以后,人们已经习惯了所谓充斥着标语口号的文学,充斥着社会头版头条的大标题一样的语言,“打倒”、“万岁”、“无产阶级专政”、“历史辩证法”这些,我称之为既没有感觉,也没有内容的这些大词。
而我们这些所谓的朦胧诗人,没有经过任何串通,就都采取了同样的写作策略,把既空洞又没有感觉的大词抛出诗歌,而回返到太阳、月亮、土地、河流、黑夜、生命、死亡等等这样一些词汇。如果你翻开中国古典诗歌《唐诗三百首》等等,会发现使用的几乎是同样的语言或者词汇。但是我们用这样一种回返古典的语言来表达比较复杂的现代内心,通过创造性组合古典词汇,而在组合方式中传达出现代人的复杂感。这样的语言突然让已经被宣传式的标语口号洗脑的读者感到无所适从、感到陌生、感到奇怪甚至古怪,所以我们的诗就被称为朦胧诗。
从某种意义上讲,包括我们自己,也曾经误认为我们是在反传统。但是当我们拉开一定时间距离的角度再看,思想上描写真的人生经验,创造真的个性化语言表述方式,衔接上中国传统诗歌深厚的诗歌血缘,在这个意义上,如果和那些社会宣传、政治宣传的口号来比较,我们其实是太传统了。
比如说我的第一首诗,叫做《自白--给一座废墟》,写的圆明园废墟,那几根石柱站在那里,好像是死者从地下伸出的手臂,在召唤着什么东西,有两句诗大致是:这遗言变成对我诞生的诅咒。圆明园这座废墟不只是政治的废墟,也是文化的废墟、语言的废墟、生命的废墟,而我们诞生在这个废墟上。我们生下来不是在一个甜蜜的襁褓里,不是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生下来面对的就是逆境,面对的不是祝福,而是诅咒。这几根石柱,或者这几根死者的臂膀,告罄了遗言,死者的语言,但是这个遗言,这个诅咒,恰恰是相对我们的诞生发出的。这两个句子里有一种纠结,一种无数的死者死亡和刚刚诞生的生命之间的纠结。我们从来没有说,也不可能认为生命是在一个单纯的现实里面,我们的人生包括我们的写作,从开头就在一种深度之中,如果不面对这种深度,不抓住这种深度,我们的写作是没有意义的。对于这样的语言,也许确实对于习惯性地追随别人说法的头脑是一种挑战。
顾城的诗,也许语言很不一样,但是让人感动的地方,仍然渗透着生命的深度。比如他13岁写的《生命幻想曲》,我自己很喜欢,里面有两个句子,至今我还记得住: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因为我们生在一个要求甚至强迫每个人投入世界的时代,革命是一种不容许你不看这个世界的处境,世界不允许你躲开它,但是你至少可以闭上自己的眼睛,可以把这个世界隔绝在你自己的眼皮之外。这是一个非常脆弱,但是也非常决绝的一个姿态,而这个姿态的名字,就叫做自我。他再次呈现出的是我们诞生时候的复杂性。当时我的第一个女朋友跟我说,写作,那就是把自己送给别人当靶子。年轻的女孩可以有那样的悟性,到现在还让我很震惊。
我认识顾城特别早,我刚去他家的时候就是很爱好写作的小孩儿,那时候他们家里对我特别好,类似于对待小朋友似的情况,在他们家吃饭,他妈妈张罗做菜,很自然。后来越变越奇怪也是因为顾城越来越变得有一点公众人物的样子了,顾城后来把全国的杂志,到县级杂志都列成表,在上面发稿的就勾,退稿的就划掉等等,反正县以上只要有稿费的杂志,据说全都能接到顾城的投稿。
顾工是一个军队诗人,写非常左派的那种宣传的诗歌。当顾城开始写作以后,顾工一开始在朦胧诗的争辩之中,还是很希望顾城可以改正到一个符合官方口径的写作上头,这和他的左派诗人的面目是一致的。但是随着顾城越来越有名,顾工似乎也越来越认可他儿子的名声。经常这父子俩是一块儿投稿的,投稿的先后次序也从原来的顾工、顾城,慢慢变成了顾城、顾工,连带着一起投稿。
顾城和他妈妈的关系非常密切。顾城和舒婷的诗选出版以后,她许愿谁买诗集,买够了多少量以后,可以获得顾城和舒婷的合影,顾城倒也罢了,舒婷恐怕不认为把自己的美人照送给别人是一件好事,当下就特别拒绝这件事。尽管如此,仍然引来了很多爱好者购买这个诗集,在购买之后,打捆打包的事全是顾城妈妈干,据说他妈妈打包打到手指头勒得全都是血。他妈妈肯定很爱顾城,但是这个爱里面也很复杂,顾城在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关系上,肯定心态是相当复杂的。
那个时候顾城跟我有很多私人的交流,他刚刚见到谢烨时候的感情纠葛,爱上了谢烨,又不能被谢烨的家里接受,跑来跟我诉苦,我也给他支了一些怪招,如果没有那些怪招的话,大概也不会有后来的惨剧。
80年代时,整个社会都在一个逐渐打开的过程之中,这个变化不是论年、论月、论星期、论天的,而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变化。爱情是很重要的一个内容,大家都二十五六岁,在之前差不多完全封闭的状况,突然之间接触了大批同年龄的少男少女,爱情的发生是必然的一件事情。所以当顾城跟我说他和谢烨在火车上一见钟情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我自己也在各种各样的一见钟情之中,但是顾城比较难得的是非常执著,他直接把谢烨想象或者创造成了他的天使,用“每天一诗”的方式对谢烨进行狂轰乱炸。
谢烨可能出于女孩先知先觉的谨慎,再加上她的上海家庭对于现实实在的理解,一开始好像对这段爱情持一个相当否定的态度。这个否定态度让谢烨对顾城若即若离,弄得顾城痛苦万分,于是专门跑来找我出主意,实际上我也同样是一个很没有经验的家伙,但是似乎我出了一个很有经验的主意,就是别理她,空她几天,停止写信。顾城很担心,停止写信是不是会干脆从此一劳永逸地丢掉了谢烨,我告诉他肯定是不会的,这可以增强你的吸引力,她肯定要反过来找你,这招似乎一击中的,非常有效,在这之后,他们俩很快地就真的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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