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和李大钊的问题与主义之争,到底是在争什么?
导言:
五四时期,胡适与李大钊两人有过一场著名的“问题与主义”之争。要解读这场争论的深层历史逻辑,关键是要理解转型中国同时面临的彼此冲突的多重复杂任务。
节选自《枢纽》第六章“进行中的第四轮历史大循环:现代平民社会”第三节“民族主义的外与内”。
晚清时期,很多人认为只要立宪了,中国所面临的很多问题便都能够获得解决。然而,北洋政府完成了立宪,却并未解决中国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在军阀混战的局面当中,情况似乎变得更糟。
一战之后,中国成为战胜国,以为威尔逊主义的公理主张可以保障自己的利益,巴黎和会却未带来人们所期待的结果。各种屈辱与愤懑叠加在一起,终于爆发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
△ 1919年,五四爱国运动 △
人们不再认为一场简单的政治革命就能解决中国积重难返的问题,开始寻求通过文化革命和社会革命来从根本上解决中国的问题。而要进行这种深层次革命,需要对民众进行有效的动员。苏联的影响,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到来。列宁主义政党技术以及一整套的世界观进入了中国,激活了中国现代史上最为深刻的社会与政治变迁。
1919年7月,苏联发布了第一次《加拉罕宣言》,宣布废除沙俄与中国及其他协约国家所签订的秘密条约,放弃沙俄夺自中国的领土和特权等。伴随该策略有着一整套的意识形态叙述,对于政治秩序给出了全新的解释框架,帝国主义的行为在该框架中被揭示为邪恶与虚伪,受苦阶层的自我组织与反抗则在该框架里获得了一种根本的正当性论证。
国人刚刚在巴黎和会上感受到帝国主义的欺侮,自视为国际社会上的受苦阶层,因此一下子对苏联产生了巨大的好感。
同样是在1919年7月,早于《加拉罕宣言》几天,胡适先生在《每周评论》上发表了《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掀起了中国现代思想史上很重要的“问题与主义”之争。
△ 青年胡适 △
胡适批评过度关注“主义”的人,他们无视现实所面临的真正问题,认为只要寻获一种主义,就找到了包治百病的妙方。
左翼力量的代表李大钊先生则在《再论问题与主义》一文中针锋相对地提出:
“一个社会问题的解决,必须靠着社会上多数人共同的运动。那么我们要想解决一个问题,应该设法使他成了社会上多数人共同的问题。要想使一个社会问题,成了社会上多数人共同的问题,应该使这社会上可以共同解决这个那个社会问题的多数人,先有一个共同趋向的理想、主义,作他们实验自己生活上满意不满意的尺度(即是一种工具)。那共同感觉生活上不满意的事实,才能一个一个的成了社会问题,才有解决的希望。
不然,你尽管研究你的社会问题,社会上多数人,却一点不生关系。那个社会问题,是仍然永没有解决的希望;那个社会问题的研究,也仍然是不能影响于实际。所以我们的社会运动,一方面固然要研究实际的问题,一方面也要宣传理想的主义。这是交相为用的,这是并行不悖的。”
暂且把这场争论当中双方的政治话语放在一边,从争论中可以看到中国现代转型历程的一个关键奥秘,即倘若不能完成社会的普遍动员,则任何具体的努力都只能产生非常局部性的效果,终将被庞大而又沉滞的中国社会所吞没湮灭,而无法真正促动中国的政治与历史进展。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后果,在于中国的超大规模。对中小规模国家来说,局部性的改变,相对于其整体而言,占比可能已然不小,从而能外溢出全局性的效果;对中国来说,任何局部性的改变,相对于整体而言都太过微小,会被吞没掉。
倘若不能完成普遍性的动员,则对于具体“问题”的解决,其结果很可能是外在于中国社会与中国历史的,甚至局部的解决反倒加剧国家整体的撕裂性,并引发更大的问题;而对于内在差异如此之大的国家,要实现整体性的动员,则几乎不可避免地要通过“主义”来对社会进行全新的解释与动员,赋予全新的意义,才能生成内在于中国历史的运动。
在这种视野下来看“问题与主义”之争,可以说,胡适先生的说法指出了发现真实问题的重要性,却忽略了中国最大的真实问题正是其超大规模。
李大钊先生意识到了进行社会普遍动员的必要性,却容易陷入理念之争。
然而,从另一角度来说,超大规模国家的转型之难,使得它几乎无法找到两全的办法,只能在历史的试炼当中艰难前行,任何事先的规划,也一定会在超大规模国家的现实运动中被演变得远离初衷。
自由主义本身也是一个“主义”,但由于其对“主义”的拒斥,而走上了“全无主义的主义”(a doctrine of no doctrine at all)的道路,反倒让自己进退两难,终外在于中国的政治与社会、历史;左翼则基于其对“主义”的理解,而走上了对政治与社会的直接参与之途。
在1920年提倡了“多研究些问题”之后,很少有自由主义者加入社会调查工作或劳工运动;反倒是很多社会主义者及其同路人开始走入工人和农民群中,研究他们的生活状况。
△ 《每周评论》第三十一号 △
中国若欲实现普遍动员的现实需求,会受到中国的二元经济社会结构以及农村人口与城市底层人口占据人口绝大多数等现实条件的约束,因此必须提供一种具有普遍性的、能够整合起社会底层的理念。这样的理念必定具有左派色彩。因为自由派的方案不以普遍动员为其诉求,更不认为社会动员是解决底层问题的好办法。苏联对外传播革命的需求,恰好提供了一种左派的理念及组织技术。
这两种需求之间形成共振关系,所以苏联成为中国民族主义运动的一种特殊催化剂。五四运动之后的中国历史,始终有苏联的直接和间接影响作为其背景。
自由派对英美两国的理念有亲近感,但英美主要基于贸易考虑而制定对华政策,反倒有可能会进一步强化中国的二元经济社会结构,使得沿海口岸地区与世界的联系越发紧密,而与内地的差别越来越大,恶化已有的社会撕裂。这也是自由主义虽然在20世纪前半段获得不少中国精英界人士的青睐,却难以对这段中国历史产生内在的深刻影响的原因。
又逢20世纪初期,英国也正是费边主义等民主社会主义派别影响力大盛之际,即便是英国学成归来的人,也颇有一些对左翼思想的亲近感,于是苏联的影响进一步获得了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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