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与新古典主义科幻小说(三)

发布时间:2024-12-23 10:04

打开刘慈欣的作品,古典主义的风范扑面而来。首先,在叙事特征上,刘慈欣承袭了古典主义科幻小说中节奏紧张,情节生动的特征,并且在看似平实拙朴的语言中,浓墨重彩地渲染了科学和自然的伟大力量。刘慈欣擅长将工业化过程和科学技术塑造成某种强大的力量,作品中洋溢着英雄主义的情怀。小说《流浪地球》综合了自然灾害、技术进步和人类生存的宇宙困境等宏大的主题。地球因为太阳的毁灭而必须进行逃离太阳系的悲壮远征,长达200年紧张的前期准备以及更加漫长的征程增添了这种悲壮感。求生的意志支撑着一代又一代的人类为了这个目标前赴后继,科学技术成为人类的精神支柱,在这种极端的困境中展现了无以伦比的伟大力量。故事的线索是长程的,光是给地球自传进行刹车,就进行了45年,更何况启动地球发动机再飞向遥远的群星。作者面对这种漫长提出了自己的思索,因此设置了疯狂的人类因为短视而群起处死科学精英的一幕,这种疯狂是出于对科学信仰的动摇,出于人性深处的愚昧和非理性,然而最终的事实必然是理性的胜利,因此在作品中,无论是代表毁灭的自然还是代表重生的科学都具有了某种神性。

第二,在人物方面,刘慈欣的小说继承了古典科幻小说中的人物塑造规律,即无论是技术专家还是普通人,他们一定要在社会的变革中被推向改变世界的精英舞台。在《光荣与梦想》中,主人公辛妮出生在战乱频仍的西亚共和国,这个贫穷到饿殍遍野的国家早已没有精力关注体育,然而成为一名优秀的马拉松运动员是辛妮的最大梦想,为此她可以忍受贫穷、饥饿、孤独和歧视。当她终于有机会站在奥运会的赛场上,却面对着一次只有西亚共和国和美国参加的所谓的模拟战争的奥运会,而她的胜败直接关系着自己国家的最终命运。在这次不公平的比赛中,西亚共和国全军覆没,辛妮则用生命的代价点燃了光荣和梦想。作品中最为动人的部分是最后的马拉松比赛,作者运用回忆和现实交叉进行的方式,将主人公的精神力量推到极致。

第三,在情感线索方面,刘慈欣与其他新生代作家的主要区别是,他从未将男女关系置于情感的中心位置(虽然他的男女情感写的细腻而成熟)。当爱情与理想、国家发生冲突时,许多人物都选择了后者。同时,带有强烈为科学献身的古典主义思想的情节,在多部作品中都有突出的体现。《带上她的眼睛》中,女主人公虽然面对永远被封闭在地心深处的残酷显示仍然展示出动人心魄的大义和大勇;《地球大炮》中,几代主人公的命运都与献身有关;而《思想者》中给出的三个情感片段,空灵飘渺,不温不火,却从未想到过转变成激烈的“拥抱和亲吻”。在他的作品中,科学的诗意永远是一种基本情调,在这一点上,刘慈欣与古典主义科幻的精神内核达成了一致。

以上关于刘慈欣科幻小说与古典主义科幻小说的一致性,并非证明他就是古典主义的模仿者。恰恰相反,在承袭古典的同时,刘慈欣的科幻小说早已走出了古典,他在尝试多种新写作上,作出了相当独特的探索。

首先,古典主义科幻小说在叙事方面并非十全十美。特别是在生活节奏异常迅速的今天,古典主义的叙事风格早已无法被读者接纳。于是,刘慈欣巧妙地作出了两种新的回应,笔者把它们称为“密集叙事”和“时间跳跃”。所谓“密集叙事”,指的是无限加快叙事的步伐,使读者的思维无法赶超作者的思维。这种改变,对于21世纪的读者来讲,具有相当大的震慑力量。我们看到,在《地火》、《吞噬者》和《梦之海》等小说中,密集化的叙事不但消解情节发展缓慢的古典科幻小说的通病,提高了作品的可读性,还增加读者对大自然瞬息万变的感受,增加了读者对科学技术应付危机的信心。这样,即便大地眩目地燃烧,月球冲出轨道,人类也能借助理性的力量逃出毁灭。当“密集叙事”也不可能舒解作者心中高速运行的创作风暴时,“时间跳跃”便自然地出现。典型的刘慈欣式的“时间跳跃”,就是在叙事过程中留下大量的时间空缺。小说在强烈的情感叙事中突然中断,故事直接进入遥远的未来。在《地球大炮》、《诗云》和《微纪元》中,这种“跳跃”少则几十年,多则千万载!强烈的时间迁移不但给作者一个脱离文本时间顺序,并能将未来发展呈现到读者面前的机会,更会产生一种独特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的历史感。

对古典主义科幻小说的发展不仅仅停留在叙事方面,在人物和人物之间的情感关系上,也有突出的体现。众所周知,科幻小说中以描述美好的爱情衬托故事,以加强对未来的憧憬性,几乎成了一个基本程式。但是,科幻小说中出现的爱情,常常处于16岁之前的状况。有情人终成眷属几乎永恒地停留在人们的理想世界之中。刘慈欣对此进行了全面改变。在他的小说中,爱情永远和无奈联系着。《思想者》中的有情人,在相隔几十年的人生旅途中,不断地回到同一个地点,寻找同一种梦幻中的感情。然而,在现实世界,他们各自却无奈地生活于各自的天地之中。时间给这个爱情故事一种强烈的沧桑感,而两个人所心心相印的那种宇宙的智慧,却以无限的长程反衬出人生的渺小。这样复杂的“情感—主题交叉设计”,在过去的科幻作品中,还相当少见。

刘慈欣不但更新了男女关系,还挖掘出一个古典科幻小说中最重要的人物关联,并将它赋予新的价值。这就是父子关系。对于多数仍然处于青春期或“青春晚期”的科幻读者来讲,父子关系的确不如男女关系那么引人入胜。但在刘慈欣的笔下,父子关系的某种坚强感,却形成了与男女关系相对抗的一种力量的体现。父子关系既是一种血缘的延续,表达人生的延续和感情的延续,更是一种事业的延续,科学和宇宙所代表的力量的延续。这样父子关系的主题,在小说《地火》、《地球大炮》和《微纪元》中,表达得相当突出。

刘慈欣科幻小说对人物的更新,还表现在设计独到的一系列“抽象人物”上。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曾经区分出扁平人物和圆满人物,但刘慈欣的作品中,一些看似扁平、实则圆满的人物,给古典主义的小说理论也增添了讨论的素材。小说《吞噬者》、《思想者》和《微纪元》中,都有这种无名氏的出场,有些作品中,无名氏甚至是全文的主角。我个人认为,这种抽象本身,作为刘慈欣科幻小说的独特设计,代表了一种隐含的对科学本质的抽象,它转折地向我们陈述了从古希腊分析哲学一直到笛卡尔主义这条科学所依赖的思维主线,怎样有效地影响着我们的生活和世界。

在叙事和人物之外,刘慈欣对古典科幻小说最重要的发展,是传达给作品一种强烈而独特的怀旧感。阅读刘慈欣的小说,常常会有阅读50年代到60年代苏联科普杂志《知识就是力量》、《青年技术》或者中国《科学画报》、《科学大众》中插图的感觉,其作品中科幻形象的设定常常带有强烈工业色彩。巨大的地心空洞、宏伟的地球发动机、壮烈的月球粉碎……所有这些具有浓郁工业化色彩形成独特的“粗野的美(刘慈欣语)”[i],在他的小说中被强烈地渲染着。除了对经典技术的怀恋,过往的生活的也在刘慈欣的作品中刻下了痕迹。在他的一些作品中,苏联歌曲、凡尔纳小说、《动脑筋爷爷》、五彩卡通片与“核能”“导体”这些现代味道浓厚的词汇熔于一炉;而冷冻身体、向时间移民等经典的科幻主题与把地球人当成“菜人”(意为可食用的人类)这样的奇思妙想并行不悖。

当然,作为作家,刘慈欣仍然有许多值得更新的技巧,他的文本构造能力也仍然存在着诸多可以改进的地方。比如,他对短篇小说似乎还无从把握。此外,一些小说的结尾也显得相当仓促。但是,这些都不重要,相信作者会很快超越这些障碍。我们想要探讨的,倒是整个新古典主义科幻小说存在的本身。

当工业时代落幕,现代化进程正在终结的时刻,所有对现代化的崇拜和回忆,到底是一个暂时的现象呢,还是具有更加久远的价值?一个非常重要的现实是,科幻小说起源于人类对科学和未来双重入侵现实的一种反映,当这种反映出现于恰当的、给人类以预警的距离的时候,科幻文体便应运而生。在过去的将近200年的时间里,人们反复咀嚼这种感受,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科幻小说。但是,在已经到来的后工业化或后现代化的社会中,未来侵入现实的速度已经无限加快,我们甚至已经生活在未来当中。在这样的景况下,科学和未来正在逐渐失去人们的关注。“911事件”和当代电脑科学与分子生物学技术的发展,都已经证明,科幻小说甚至无法赶上社会和科学发展的步伐。在事件的层面之外,人类的思想方式也在日益变化。例如,在一个已经被“后现代化”的时代里,那些与“真善美”等人类终极追求相关的宏大叙事,正在全面崩解。那么,作为弘扬这种终极追求的古典主义科幻文学,其未来的前景到底如何呢?

在过去的5年里,刘慈欣的新古典主义科幻小说,用丰富的建构性,不但回答了科幻文学中的诸多问题,更向整个中国科幻界和他自己提出了新的理论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刘慈欣已经建立了一块科幻文学的时代丰碑。

(本文主要分析的作品来自刘慈欣著《带上她的眼睛》,该书由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2004年出版)

注释和参考文献

[i] 刘慈欣. 人与吞噬者[C].  带上她的眼睛.  上海:上海科普出版社.  2004页

网址:刘慈欣与新古典主义科幻小说(三) http://c.mxgxt.com/news/view/4374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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