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铨访谈节选

发布时间:2024-12-23 13:42

问:以前,曾听在香港拍过片的日本摄影师西本正说,你。。。以B组的身份导演过李翰祥在一九六三年拍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答:他没说错。拍那部 《梁山伯与祝英台》,其实也是很偶然的事。一天,我和李翰祥乘车去邵氏制片厂的途中,他在车内对我说:“邵老板想我拍《梁山伯与祝英台》。”我于是说:“那可好呀。”但他却说:“有什么好呀,老板是叫我在一个月内拍好呀!”我问:“为什么那么赶?”他说:“另一间公司国泰也要用大明星李丽华和尤敏拍这个故事,所以要赶在他们之前拍好。〞我于是说:“那可辛苦你了。“但他却说:“辛苦的是你呀。”一听,我心想:“不会吧。”(笑)何况,那又是黄梅调。(笑)我于是答:“那可不行,别开玩笑………我可不懂黄梅调。”他却说:“没关系啦,行的。”然后,就把剧本撕成两份说:“这份由我拍,那份由你拍。不管怎样 你都要拍呀。”我没有办法,只好说:“好好,明白了。我们再说吧。”但回家看完剧本后,我对李翰样说:“这个不行,我绝对拍不了。”他问:“为什么?“我答:“这个剧本完全都没有故事,只是说梁山伯跟祝英台一起念书念了三年,是对好朋友。就是这么简单。这还算是剧本吗?这样我拍不了。”但李翰样却说:“行的、行的,没关系啦。你马马虎虎拍就是啦。”我听他这样说,只好说:“那么,这样吧。你拍有戏的部分,我拍场与场之间的接口,就是上山下山,学校的场面和在路上的场面,然后让你连起来。〞总之是无论如何急着要拍。但男主的梁山伯用什么人演呢?有人介绍了一个演地方戏的,该是从上海来的绍兴戏的演员给我,名叫任洁。我一看,就知道不行。长得太难看了……她是个女演员呀。(笑)

因为是用女演员去演男角。后来怎么办呢?于是决定找新人,一找之下,找到了一个专门在幕后代主角唱黄梅调歌曲的女演员,她一边唱一边真的会流泪,很叫人感动。问她的名字,是叫小娟,她本来是在剧团唱的,我们决定用她反串当男主角。因为是主演,所以为她改了一个艺名,叫凌波。我实际上拍的只是上山下山这些节奏快的部分,有感情的部分都是李翰祥拍的。总之是拍得非常急,开拍的第一天就发生问题了,我们是两个人分别同时拍,就是说,他拍这个场面在A厂拍,我同时也在B厂拍。如果我拍的是下山的场面的话,他就是拍在下山之前的场面。当我们拍了一半的时候,我的副导演上厕所的时候,就顺便去看看对方拍得怎么样,他吓了一跳走回来,对我说:“导演,我们现在拍的场面,是要和李翰祥那边的连戏的吧?”“是呀。”我答。“那可不得了啦,他们那边用的是桃花,但我们为什么用的是红叶呢?”就是这样,搞得很麻烦。红叶是枫树,代表人物秋天,但桃花是春天才开的呀。(笑)于是我连忙跑去他们那边,“李翰祥,你不可以用桃花呀!为什么要用桃花呢?”我问,他却说:“这个场面当然要用桃花啦,因为大家都生气勃勃的样子嘛。”“不行,我用的是红叶呀!”他一听我这么说,就急起来:“哎呀!那可不得了啦,怎么办呢?”(笑)我于是说:“你那边一定要改,我已经拍了很多,你那边改吧。”就是这样,结果是他换景,重新再拍。这种意外好像一共发生了两次吧。

后来是拍学校的场面,那全是我拍的。但那是汉朝之后的晋朝的故事,谁晓得两千年以前的那个时代的学校是什么样子。但负责美术的走来问我,我只好画图跟他说明。他一看,就说:“导演,要建好这个景最少也得花十天。”因为,我要他在墙上全部,就是在木的部分全部都刻上文字。以前我看过韩国古代的学校就是那样的。我还要美术部缝制制服。他问我:“那个时代有制服的吗?”我说:“那不要管,总之就要缝制好制服。”其实,那样做是为了拖时间。因为当时我还没有写好分镜头剧本,于是就叫美术部缝制制服;叫他们造学校的布景,那要花十天时间,有十天我就能写好剧本了。(笑)但他们做得也真的很好。

之后,监制问我需要多少个学生。我反问“你问我要多少个学生?你打算往哪里找来学生?〞他说会用临时演员来凑数。“那可不行啊,他们还要懂得唱歌呀。”听我这么一说,他又问:“那怎么办?”我就说:“把邵氏的明星带来扮学生不就行了吗?”于是,就把邵氏所有明星集合起来,让他们穿上学生服拍摄。

拍完之后,我问摄影师西本正:“怎样?没出什么问题吧?”他却说:“该没问题,不过墙壁角落高了一点,看到了照明用的三脚架。”我问:“真的看得见吗?”他答:“看来该没什么问题。”于是就决定在试片时看看会不会出问题再算。好了,拍完了!就这样大家都回去了。可是,在拍时没注意到墙壁上雕了些什么字,但细心一看,发觉原来是唐诗!故事的时代是晋朝,比唐朝要早几百年呀!(笑)不过我没有拍特写,冲好片后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破绽,更连一个影评人也没发觉,没有人看戏会看得那么仔细。西本正拍进镜头的那个照明用的脚架,也没有人发觉。(笑)

问:你们完全没有商量好就开拍的吗?

答:完全没有商量过。这是拍片以来,唯一一部由开拍至拍完都没有剧本的影片。(笑)李翰祥和我都只有一张纸而已。(笑)这个故事加进了许多地方戏的东西。包括黄梅戏和越剧等等各式各样的元素。不过,原来的故事是非常简单的。我们是加了学校的场面和下山的场面,又加进了表现爱情的部分,才将枝叶丰富起来。拍这部片真的很累。总导演是李翰祥,他下面有一、二、三、四、五、六⋯⋯个协力导演,我是最后的一个。不过,其他五个人实际上什么也没拍过。这部片我没收过钱,全都给李翰祥花了。(笑)拍完影片后,场记的记录又没有用,在剪辑时要逐场戏看。场记的记录一般是一个人写的,但我们那部片却是两个人写,所以就变成没有用了。在剪辑时只好靠画面,当时还未有声音同步的剪辑机“Steenbeck”,只能用旧式的剪辑机 “Moviola”。这部片在香港并没有得到什么评价,但在台湾却掀起了热潮,非常卖座。很多人,特别是有些老年人看了超过一百次,影片空前卖座。卖座的原因除了是影片本身好看之外,也因为去了台湾的大陆人怀念故乡,去看是为了记熟歌词,因为那些是故乡的歌。要记歌词当然要看好多遍才行啦。(笑)而且这种所谓赚人热泪的东西,最受女性及老太婆欢迎。老公公也不例外,连好多像大学教授般的人也来看。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部片的歌却没有发行过唱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问:用女演员扮演男角,是由这部影片开始的吗?

答:不是,在这部片之前,上海也拍女扮男角的影片。此外,《红楼梦》之类的故事也用这个拍法。

问:在日本有个宝冢少女歌剧团也是……

答:呀,我看过。对的,感觉上是有点像。不过,我们这些故事,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和《红楼梦》之类,如果真的由男人来演的话,看起来就会不舒服了。(笑)为什么呢?首先,这个戏本身,故事中是女扮男装,而且全部学生都是很年轻的少年,如果用真正的男演员去演那些少年的角色,还要叫他们一边唱黄梅调的歌,一边谈情说爱,看起来就会不自然地叫人倒胃了。(笑)梁山伯那个角色,并不是要表现出吸引女人的、男性的、很男人的心理,而是某种非常纯真的爱情表达。因此,这个戏在初期也用过男演员去演男角,但不论在内地或香港也没有一个成功过。另一部打对台的也是由两个女演员去演,她们是李丽华和尤敏。李丽华演男角,是邵氏的竞争对手国泰拍的,对方也是拍 《梁山伯与祝英台》。 但国泰那一部不算成功,因为这个故事其实并非很有魅力。

不过,为什么我们拍的会得到好评呢?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剧本(笑),为了补充故事上的不足,我们加插了很多有趣的东西进去。拍时又没有时间,不能很完整地拍出一个故事来,只好大量加插感情上的轻微的起伏,和有趣的小节之类的东西。此外,我们这一部的服装和道具搞得很漂亮,而且都是做了认真考据的。因为李翰祥和我两个都是美术出身的。而且——在当时是不能说出来的——由于没有剧本,反而要花时间设计道具和服装,因为服装和道具完成得愈迟就愈好,我们可以在中间的时间写一部分剧本。结果却拍出了非常好的成绩出来。

这部片由于没有完整的拍摄计划,所以常常是拍了一半才走去录音。通常,是先完成了所有的录音,然后才拍戏的部分。跟着就是一边放歌和音乐,一边拍。但这样做的话就一定不能赶得及。反正曲已有了,于是就拍一半录一半。如果今天李翰祥有空,就由他去录歌;如果今天是我有空,就由我去录歌。就是这样,拍得非常辛苦。

问:但看拍成的片子,却是一部完成度很高的影片。

答:是的。作曲家周蓝萍在我们每天的催促下,由于赶不及作曲,结果躲起来了。他说这样催实在难以忍受,胃也痛了,要住医院,就是这样编了好多理由逃了。(笑)但又给我们带回来。(笑)后来才知道,可怜他并不是胃痛,而是心脏病。

问: 片中的曲是原创歌曲吗?

答:那本来已有原曲的。但节奏很慢,根本不能用。又长又慢,用原曲的话根本就不知道怎样拍。(笑)于是我将曲的节奏改得很快。例如下山的场面,就用了很快的调子,改得动作快了。所以,曲其实可以说是新作的了。

我们用了两种乐团,一种是用西洋乐器的,如用小提琴、大提琴、钢琴等的乐团;一种是用中国乐器的乐团。这个西乐团和中乐团之间要有盖过对方的大冲突才行。管弦乐团是看指挥,但中乐团则是看司鼓,打鼓的起着指挥的作用。而司鼓又看什么呢?他就要看电影中的画面了。因此我会给他看影像,这却是非常麻烦的事情。指挥者要戴着两个耳筒来听才行,演奏只要有一丁点不合拍,就要立即叫停。但要将演奏完全合拍又非常难。中乐那个司鼓很本事,他可以一边打鼓一边分辦其他音乐。我也叫他戴上耳筒,他就一边听对方——即是管弦乐的音乐,一边带着中乐团的乐手跟他奏。他同时又看着电影的影像。例如,一个演员提起腿来时,他就打一下鼓之类。但司鼓是不看西乐指挥的,两者好像是各自为政那样,但又要将两者统一起来,所以非常困难。此外,还有一桩事也叫人头痛。在西乐团的演奏者当中,有菲律宾人、英国人,指挥者要懂得说广东话、普通话和英语。当时乐团中就有不少人抱怨嫌麻烦,不过他们总算留下来直至完成为止。

问:指挥者是中国人吗?

答:就是周蓝萍,他又作曲又当指挥。

问:黄梅调全都是用这种歌剧形式去表达的吗?

答:是,全都是歌。中途也有对白的部分,但只占很少,大部分都是歌。这也是困难的地方,即是说,在说对白时,突然却唱起歌来,会叫人觉得很不自然。不过,我尽量做到不要不自然,让对白很顺畅地接到歌上去。总而言之,就是对白少唱歌多。

问:黄梅调电影在当时很卖座吗?

答:我不知道卖座的真正理由是不是这样,有人说,我们拍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台湾那么受欢迎,除了老年人和年轻人都喜欢看之外,还有同性恋的观众也很多。因为主角两个都是由女性演出。这并不是统计得出的结果,但很多人看到女性的装扮,会边看边说:“好漂亮啊。”(笑)

但为什么会拍这些黄梅调电影呢?原来是因为邵逸夫看了大陆的黄梅调电影。有一部大陆拍的,叫做《天仙配》(石挥导演,1955)的作品,那是古已有之的中国著名的故事,讲一个穷书生董永和仙女的结合。这是部正统的黄梅调,即是说,是以前已有的黄梅调。这部片在香港的票房相当不错。所以,邵逸夫就学这部片,自己也开拍黄梅调电影。他在开始考虑拍哪一个故事时,李翰祥随口说了句:“不如拍《梁山伯与祝英台》吧。”但李翰祥想不到要他自己立即开拍。(笑)之后,我们知道为什么会立即开拍,那是因为竞争对手的国泰也要立即开拍之故。因为 《天仙配》的票房好,所以就跟风拍。邵逸夫不是个那么具创作力的人。他看见人家赚了钱,所以要抢先拍,以免给国泰先抢了。(笑)

另外,这叫我想起一个笑话。歌词是请李隽青先生写的,李先生是位老先生,李翰祥常常把李先生写的词改写。有一天,当录好了音之后,我发觉祝英台唱的歌词中有一句是 “无奈爹爹头脑旧”,这是埋怨她爹爹在她的婚事上头脑古板的意思。但我觉得这句词不妥当,因为“头脑”是日文,中文应该是“心想”,是用心来思想的。“头脑”原是欧洲的用语,后来传到日本,就被翻译成“头脑”了。然后这个用话再传到中国来,那该是明治维新后的事情了。传到中国去已是很后期的事了。李翰祥他就是这种常常有很即兴意念的人。虽然他说:“糟糕啦,真失败。”(笑)但也不能再改了。所以一直到现在仍是唱“无奈爹爹头脑旧”,虽然中国人是用心去想事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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