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托·莫拉维亚(1907-1990),意大利作家,二十世纪意大利最重要的新写实主义小说大师。莫拉维亚的作品充满了自省意识,批判社会冷漠、堕落的习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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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很正常。在机场,我站在距离班机不远的地方,一群人朝我走来。非洲的阳光火辣辣的,把人炙晒得头晕目眩,无法瞧清楚周围的景物。在阳光强烈的照射下,非洲人仿佛胶卷底片上的一个个阴影,而欧洲人简直就跟耀眼的光亮融合为一体,消失了。不过,我还是认出了那位部长,他以我这次非洲之行中刚刚结束访问的那个共和国的名义,向我挥手致意。三四个摄影记者,或单膝跪在地上,或站立着,发狂似的抢拍我的镜头,两三个文字记者,用圆珠笔拼命在笔记本上记录我跟部长的谈话。一个非洲小姑娘,着了一身雪白的衣服,向我鞠了一躬,献给我一束干枯、凋谢的花儿。
现在,我迈动轻盈的步子,不慌不忙地登上飞机的舷梯,好让新闻记者再次拍摄下我那魅人的微笑。可是,刚一进入机舱,我立即收敛了笑容,我的表情的变化是那样突然,以致连平常最擅长装出虚假、呆板的微笑的空中小姐也大吃一惊,赶紧问我,莫非我感到身体不舒服。
我摇摇头,在座位上坐下,但泪水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簌簌地滚落下来,浸湿了脸颊。至少已有两年的光景,我几乎时时体味到一种可怕的郁悒。这种郁悒不快的心境,又常常驱使我羞赧地追求拙劣的、自我陶醉的表演。我的邻座是一位男子,我瞥了他一眼,瞧见了他的洁白的长裤。这就够了,我系上了安全带,把我的已经很短的超短裙往上提,以便让坐在我身旁的男子足以瞧见我那美丽的大腿。如果说,这个男子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是令人难以置信的,那么,他赢得我的欢心的可能,就更加微乎其微了。可是,我不打算放弃这样一个机会。于是,我摆弄我的大腿。如果他是一个通常的电影明星的崇拜者,而且象几乎所有的时候发生的那样,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崇拜者,我将轻而易举地用我那出色的,饱含讥刺的回答让他规规矩矩。
飞机开始顺着长长的跑道滑行,发动机急速地转动起来。我禁不住打量起邻座的男子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掌。这是一个年轻、魁梧、健美的男人的手,呈现出某种特殊的、跟死血一般的深赭色,这是我从来不曾见到过的。可是,郁悒、悲惨的伤感远远胜过了好奇心。瞧着飞机座舱里亮出的一行字:“请系好安全带。请勿吸烟。”我又止不住滚下泪来。飞机在跑道上又滑行了一段,猛地冲出跑道,离地而起,几乎呈垂直状态向蓝天飞去。我仿佛受到了惊吓似的,把我的手放在我邻座的男人的手掌上。飞机在剧烈地颠簸,我借此机会痉挛似的紧紧攥住他的手。随后,我转过脸来,注视着他。
我没有弄错:是他,一个年轻、潇洒的美男子,而且可以断言,他不知道我是谁。他身上有两样东西特别吸引了我的注意:一双跟海水一般又蓝又亮的大眼睛,熠熠发光;极其娇嫩的、淡红色的皮肤,跟深赭色的双手形成鲜明对照。当两滴泪珠顺着我的脸颊突然往下淌的时候,我突然叹息说:
“我是多么的孤独啊!”
他向我报以微微的一笑,露出两排狼一般洁白、锐利的牙齿:“象您这样漂亮的女人,还会有孤独的感觉吗?”
“是的,正因为我漂亮。”
“这倒奇怪。我曾经认为,漂亮的外貌会便利社会交际,帮助人获得友谊和爱情。”
“不错,不过这得有一个先决条件:置身于市场之外。”
“您是指什么样的市场?”
“把美当作商品,跟所有其他的商品一样出售的市场。”
“那……”
“那就不再存在什么交际、友谊和爱情,因为无论是交际,友谊,还是爱情,都需要最起码的选择、自由和独立。而市场上却仅仅有价格的高低之分。”
“您的美貌……难道也属于这个市场?”
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是那么天真,不懂人情世故,显然不是弄虚作假。看来他确实不知道我是谁。于是,我长叹了一口气,说:
“是的,我的美貌属于这个市场,已经有许多年了。我是一个非常著名的电影演员,甚至不妨说,是电影明星。就价值而言,我的美貌属于高档商品。”
“啊,是真的吗?”
我突然起了疑心,怀疑他存心在戏弄我。而且,他显露出来的狼一般的笑容,那双又蓝又大的眼睛不可捉摸地灼灼闪烁,仿佛蕴含着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我于是果断地说:“我叫……”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可是我发现,他对此竟然完全无动于衷,我又随即补充说:
“或许,您从来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吧?”
他显露出颇为尴尬的样子,回答说:
“我是一名探险家,长期呆在非洲一个几乎渺无人烟的地区。这个没有开化的原始地区,到处是沼泽、森林,野兽出没无常,我在那里整整生活了六年,与世隔绝,得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回到欧洲以后,我自然必定要去看您主演的片子。不过,您为什么要流泪呢?”
我摇了摇头,几乎哽咽难言,但仍然紧紧地攥住他的手。然后,我平静下来,对他说:
“你想一想。我出生在一个只有五千人口的穷乡僻壤的小市镇。请你注意:五千人口。这是个不小的数字,五千居民简直就是一个小小的国家;地方虽小,一应俱全:药房、教堂、文具店、咖啡馆、烟草店、电影院,等等。十五岁的时候,我可以说已经认识了所有的人,我的乡村小镇的五千居民,他们也都认识了我。如果黄昏的时候我在镇上散步,所有的人都向我打招呼,我也向所有的人致意。如果我去买东西,店员们亲昵地喊着我的名字,我也叫着他们的名字。如果我离开小镇,到公路上去散步,我知道那些在田野里劳动的农民是谁,他们也同样知道我是谁。简单地说,我跟他们打成了一片,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对他们的外貌特征也了如指掌。他们对我也是这样。是的,他们对我的外貌特征也了如指掌,因为所有这些人都至少有一次,曾经当面细细地打量过我的外貌。我同样也这样打量过他们。现在,我们把时间再往前推移十年。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就象方才我对你说的,已经成为电影明星,可是我愈来愈觉得孤寂无聊。我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我明白事情的缘由,因此不断地对我的孤独进行思索,末了,我终于觉得可以这样来解释我的孤独感。怎么说好呢?我的孤独应当归咎于我的判断的错误。事情是这样,当我轰动影坛,成为明星的时候,我曾经这样想:如果说我当年还是个穷乡僻壤的小市镇上出身微贱的姑娘,就能够跟五千名居民打成一片,对他们了如指掌,建立起深厚的情谊,他们对我也这样,那么,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指望,我一旦成为闻名世界的明星,我将能够跟千百万人打成一片,跟他们建立起深厚的情谊,他们也将这样对待我。这种建立于集体观念上的情感将使我的心灵充满温暖。我想,我将永远不会感觉孤独。”
“而结果呢?”
“正象方才我对你所说,这是判断的错误。事实上,名望就意味着孤独。名望仿佛商店橱窗里陈列的水晶,你被安置在那里展览,供人欣赏,马路上所有的过客都瞅着你,可是任何人都不能接触你,你同样也无法接触任何人。我是说接触,就像现在我接触你的手一样。”
他凝视着我,那脸上的神情或许是侧隐之心的流露吧。不过,他却说:
“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你是人人为之倾倒的电影明星。”
“你认为当个有名望的人,值得叫人羡慕吗?”
“这是世界上最叫人羡慕不过的事儿。譬如说,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出名,我宁愿冒任何风险,甚至会不惜去犯罪和杀人。”
“有朝一日你会出名的,不过,第二天你就会从报纸版面上消失,重新成为默默无闻的人。”
“可是,谁告诉你,为了出名,我会去谋害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呢?相反,我很可能从一个家喻户晓的有名望的人下手。他的声望从而立即就变成我的名气,这多少有点儿像这里非洲人的习俗,他们认为,吃了敌人的肝脏,就继承了对手的胆量。”
飞机开始盘旋下降,我们的谈话中止了。突然间,发动机发出野兽似的咆哮,飞机猛地降落在地面上,引起一阵轻微的弹跳。这时我发现,坐在我邻座的男子已经站起身来,在我前面朝出口走去。我瞧见他走在鱼贯而行的旅客们的最前头,我们之间约摸隔着二十个人。我确信,我撵不上他了。在跟他邂逅相遇以前,我经受孤寂的痛苦,跟他相聚一个多小时以后,现在又重新陷入孤独的郁悒。
这是我访问的另一个非洲国家。我下榻在首都一家豪华的旅馆,住着一套房间:卧室,客厅、浴室。每天,满满的一篮子的热带水果送来,放在桌子上;篮子里插着一张名片。不过,我对这些名片从来不屑一顾,因为我早已知道,这些印刷精致的玩意儿无非是旅馆经理用来表示对我的恭维。我换了一件室内穿的便衣,走近窗口,向外眺望。远处是大海,海水因混浊而几乎闪烁着乳白色的波光,仿佛在烈日炙晒下沸腾着,把它散发的水气洒向朦胧的天空。
旅馆正对面,在空旷的海滨浴场上,竖立着一幅跟电影院的银幕一般大的广告牌。在献演影片的片名下面,用巨大的红字写着我的姓名;在广告牌的一角,是我躺在男主角怀抱里的半裸体像。
有人敲门。我叫了一声“请进”。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飞机上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男子;我没有感觉奇怪。他关上房门,朝我走来,把我紧紧搂在他的怀里。可是他并没有吻我,只是把身子略略后仰,说:
“在飞机上我假装不知道你是谁。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而且对你非常熟悉。在医院治疗期间,我常常浏览各种画报,把画报上刊登的你的照片统统剪下来,贴满了我的病房的墙壁。”
“什么医院?我不明白,你不是一个探险家,整整六年的时间,生活在沼泽、森林遍布的渺无人烟的地区吗?”
“是的,大夫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你是个探险家,可是你已经陷在沼泽和森林之中不能自拔;你应当抛弃这种生活。”
我蓦地心里一跳,明白了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随即也明白了迄今所发生的一切和将要发生的事情。我觉得害怕了吗?一点儿也不。不过,我佯装十分恐惧,发出一声努力加以克制的惊呼,摆脱了他的拥抱,朝房门奔去。我知道,房门已经锁上,他把钥匙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可是我仍然佯装用拳头使劲地敲打房门。我是演员,要死也应当象个演员的样子。
就在这个时候,他朝我开了第一枪。接着,又朝我的身子开了另外两枪,或许是三四枪。我离开房门,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挣扎着,躺倒在床上,以便体面地死去。我知道自己流了许多血;我合上双眼,但几乎立即又睁开眼睛,瞧见他正站在床边,俯身打量着我。我觉得,在咽完最后一口气以前,应当对他说几句热情的话。我的呼吸只剩下一股游丝般的气儿;我嗫嗫嚅嚅地对他说:
“我的亲爱的,你心满意足了吧?明天你就将成为一个名人,是的,轰动全世界的名人!”
原载于《世界文学》198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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