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里,属于“不能”的部分特别多

发布时间:2024-05-17 04:29

笛安

《圣诞忆旧集》 杜鲁门·卡波特 著 刘露 译 译林出版社

我是从十几年前开始成为卡波特的读者的,我读他的第一本不是《蒂凡尼的早餐》,也不是《冷血》,而是《别的声音,别的房间》。我记得那种逐字逐句地阅读,然后字字珠玑的惊喜——那种惊喜的瞬间周遭是极为寂静的。其实这些年,我在跟别人聊起卡波特的时候,也一直在试图说清楚阅读他的那种真正的妙处,这很困难。

总之,在《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之后,我就几乎找来了他所有的小说。一定要形容的话,那就是——无论卡波特写什么,他的句子里首先就具备一种非常悦耳的音乐性。描写与叙述的穿插之间,顿挫有致。在他的叙事中,好像五感都能在几百字里被打通,听觉、画面感、气味,以及必要的叙事需要传达的信息,面面俱到,且不露痕迹。阅读者的视线、注意力与时间——都能够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他的剪裁,他会让每一个读者感到,自己的感知能力在变得更加纤巧。所有小说里要讲的事情,全都在这种举重若轻为阅读者建立起来的通感之中完成。我想,阅读他,可以帮助一个写作者相信,顶级的技巧从来都不是目的,而是一段路途中偶得的风景。

当我们在阅读一位大师级的作家的作品时,常常能够感知到,这里面有一部分可以言传,可以总结,可以当作经验传授,可以学习……但是另外一部分,不能。

而《圣诞忆旧集》的好,恰恰就是因为,属于“不能”的那一部分,占比特别多。这本短短的集子里的三篇小说,分别发表于1956年,1968年,1983年。这二十七年,恰好覆盖了卡波特作为“作家”的职业生涯的声名大噪,如日中天,醉生梦死,再归于平静。在这二十七年里,拜好莱坞所赐,全世界的观众都知道了《蒂凡尼的早餐》,都记住了站在橱窗前面的奥黛丽·赫本——虽然这个电影早已将小说修改得面目全非,可是为讨厌这部电影的原作者带来了更多的名利;在这二十七年里,20世纪60年代中期《冷血》的轰动与热卖让他抵达巅峰,《纽约时报》用了空前的版面报道他举办的世纪派对;在这二十七年里,他享受过了他热爱的镁光灯和名利场,他离不开却又受够了一场又一场的舞会;在这二十七年里,他喝了太多的酒,曾有一度被人们认为堕落已毁掉了他浑身的才华,然而80年代他的一本极为精彩的、帮安迪·沃霍尔的杂志做的系列人物专访《变色龙的音乐》却又再度畅销……我其实想说,《圣诞忆旧集》与他在纽约的名利场人生完全无关。如果你不了解他的生活经历,完全不妨碍你迅速感知到那个亚拉巴马乡下的小男孩恒久的孤独;如果你略微听过他的人生故事,你或许会惊讶——在《圣诞忆旧集》里,若你默认这个叙述者就是长大了的纽约作家卡波特本人,字里行间,你丝毫读不出来后来的热闹。

大巧若拙,指的就是这样的作品。

亚拉巴马荒芜的寂静一直沉睡在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即使这个小男孩日后活成了“美国梦”本人,属于童年的时光的,依然只有亚拉巴马宁静的原野,以及,小男孩唯一的朋友,六十多岁的苏可小姐。

苏可小姐真是宝石一样的存在。至于为什么,你们自己看吧。

卡波特生于1924年,在他童年时代,赶上了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萧条,选美冠军出身的母亲早已和父亲分道扬镳,出去闯世界,嫁给了有钱的继父。妈妈需要闯荡的那几年,把卡波特寄养在亚拉巴马乡下的农庄里。你可以把《圣诞忆旧集》里的这个小男孩当成他本人,也可以完全当成小说里的人物——总之,他们很像就对了。亚拉巴马的乡下农庄,有一大堆进进出出的亲戚,其中只有一个非常远的表亲,跟小男孩是一类人,就是苏可小姐。虽然苏可小姐已经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虽然大人们都觉得苏可小姐有点傻,行为古怪——但是在小男孩眼里,这位忠实的好朋友没有任何应该嘲笑的地方。苏可小姐也永远不会觉得小男孩可笑。

虽然这三篇小说创作的时间跨度是二十七年,但是放在一起,几乎感觉不到这期间的岁月流逝,当然原因也许不止一个:比如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卡波特自己认为那个属于早熟天才写作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他开始探索一条更为朴素但是更为开阔的道路,他认为这条道路的标志就是《蒂凡尼的早餐》,但是探索应该是在这之前就已经开始,所以这三篇小说,即使跨度很长,也依然属于他成熟期之后的作品;还比如,那个亚拉巴马小男孩一直被封存在时光胶囊里,他不会长大,不会变老,无论什么时候回头去看他,眼神和语调都会不知不觉地变得安静下来,安静得就像是亚拉巴马的秋天。

在那个永恒的深秋里,苏可小姐凝视着窗户的神情永远像是另一个孩子,她会愉快地对小男孩说:“做水果蛋糕的天气来了,巴迪。”(作者为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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