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比》:一场对存在心理学的误读与狂欢
哲学家斯宾诺莎
前言:《芭比》,一个现象
正如电影第一幕所述,芭比娃娃是玩具史上值得铭记的“现象”。过去女孩把玩的娃娃,大多是婴儿形象,就像是为了让女孩模拟“当妈”的生活,扮家家酒。
芭比以成人的形象出现,使女孩们摆脱婴儿形态娃娃的暗示,避免将自己带入母亲的角色。
然而,新的暗示又出现了,这个暗示更像是一种诱惑。芭比的金发碧眼、窈窕身段,以及它们身上一袭时而成熟性感、时而高贵公主的装扮,成为一本本指引女孩们“成为女人”的说明书。
时至今日,芭比随着女性自主的觉醒,长期被标准化,带有男性凝视意味的女性审美得以解放。解放的不只是对于女性面貌、体态、衣着等方面的审美标准,还包括对于女性如何生活、生存与自我发展等方面的全方面解构。
如果男性凝视是过去历史中社会建构的权杖,那么这根权杖已经不再牢牢掌握在男性手上。
假如历史是一个人,这个人貌似垂垂老矣,以至于这根权杖对他来说已过于沉重。
那么,这根权杖会落在谁手里呢?
或许这根权杖不该属于任何人,我们应该把这根权杖击碎。或许不只那根权杖,还包括手握权杖者的王座,甚至整个与这一切相依的体系,才能将自由还给每一个个体。
无疑地,电影《芭比》上映迄今掀起的浪潮,是对自由、解放与平等的呼声。上映迄今,我在网络上、微信朋友圈都看到不少人,尤其是一些女性友人托物言志,通过《芭比》表达她们对自由、解放与平等的理念,同时对封建、迂腐的男性霸权慷慨陈词。在这一点上,我想《芭比》是两性平权议题在电影史的里程碑。
不过,《芭比》中两次出现芭比陷入“存在的危机”的字眼,身为存在心理学的研究与实践者,我在观影中发现,《芭比》对“存在”概念有着某些误读,进而导致电影当中有着难以化解的逻辑矛盾与内在冲突。这些逻辑矛盾与内在矛盾,某种程度上对自由、解放与平等非但不是增益,甚至有所减损。
另一方面,也有可能这些矛盾与冲突,其实是编剧埋的梗,通过这个梗升华两性平权的议题到一个新的高度。
总之,我希望通过下列解释,好让观众不至于因为这部电影,而对存在心理学有所误解。
何谓“存在的危机”?
“存在的危机”是存在心理学中的重要概念,如心理学家罗洛.梅(Rollo May)在《创造的勇气》(The Courage to Create)中所言,“不确定性”被自我意识视为一种危机,但唯有通过这个不可避免的危机:
当我们的自我认同受到威胁;世界不再像我们熟悉的样子,因为自我和世界总是彼此关联,世界中的我们也不再是我们熟悉的样子。过去、现在和未来形成了一个新的(自我的)格式塔。存在的危机之所以出现,在于一个人的自我认识被颠覆。
换言之,一个对“我是谁”很笃定的人,无所谓存在的危机。
但是这个“我是谁”,从存在心理学的角度,不只包括一个人知道自己是什么性别、身份、名字等等,而是知道“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关系。
这里说的世界包括四个世界,个人做为主体不只是在一个“属己世界”(Eigenwelt),同时与其他存有共存于“人际世界”(Mitwelt),而存有本身又各自生存于周围的“自然界”(Umwelt),分别连结与互动。
同时,人不同于其他自然物,人还有对于起源、灵性与死后等存在议题的反思,故人又和“超越界”(Überwelt)有所联系。
举个例子,一个清楚知道“我是谁”的人,他能描述他生活所见的种种事物,他看到电视知道那是电视,而不是像个没见过电视的人一样,以为电视里的东西都是真的。
他对人际关系有一个清楚的认知,知道自己和家人、朋友、工作伙伴等人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些关系该如何理解与拿捏。
同时,他对自己也有一定的认识,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喜欢什么等等。
他对人从哪里来,死后去哪里,有没有神等问题,都有他的看法。
这些都会带给人“确定性”,让一个人生活起来不用多加思考,就能很自动地去接轨每一天的生活,那么这个人对生活就充满确定感。
但如果有一天,这个人一觉起来,就像五百年前的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来到21世纪。这时,他发现身边的器物,他都不认识了,连上厕所该怎么上,他都不晓得了。
人际关系也混乱了,看见路上人们握手,他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他很困惑,也不知道该找哪个衙门求助。
他以前以为神只有一个,现在发现神可能有好多个。
过去,他知道自己有什么价值,知道自己每天该做什么,现在他压根不知道了,就连三岁小孩对这个世界都知道的比他多。
这个人大概率要崩溃,陷入存在的危机。
当芭比面临存在的危机?
就像芭比在电影开头,芭比对自己的身份,每天该干什么等等都很确定。它能很清楚的跟别人介绍自己是谁,也能很清楚的告诉镜中的自己“我是谁”。
但当它的身体出现变化,腿上出现橘皮组织,脚底板能落地行走等情况发生,它的自我认知开始动摇。
接着,芭比来到人类的真实世界,结果这次它既定的世界观受到了震撼。它发现原来芭比并没有促进人类女性过得更好,并且它们也并不如自己原先以为的受女性欢迎。后来好不容易找到美泰公司,芭比发现就连制造芭比的生产者们也没有要善待它的意思。
直到此刻,芭比虽然备受打击,自我动摇的厉害,但还没有到自我“分崩离析”(dispersing)的地步。
芭比还有一些关于自我的信念,就是“即使人类真实世界超出我的认识,至少还有芭比世界存在,那里有我熟悉的一切,我可以在那里重温我熟悉的生活方式”。并且它至少还受它在人类世界的拥有者葛洛莉亚的支持,至少让芭比对自己的既有认识不至于完全丧失。
然而,当芭比回到芭比世界,发现整个世界已经被一群肯占为己有,实行父权统治的制度。芭比求助无门,就连葛洛莉亚也受不了芭比的情绪失控与自暴自弃,决定和女儿萨莎离开。
芭比原本固有的自我认知,终于彻底毁灭了。这时芭比倒在地上,像是瘫痪了一样。
旁边的怪人芭比解释道:“它在经历存在的危机。”
谈到这里,我们了解芭比所经历的,就是一连串事件,导致它对四个世界的认识都崩塌了。可以说,这时的芭比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就“不知该怎么活下去”,所以它在危机下崩溃了。
谈到这里,似乎这一切都符合存在心理学,但真是如此吗?
《芭比》电影的逻辑问题与内在冲突
第一个问题与冲突、存在的危机是专属于“人”的,但芭比不是人
这就是为什么在文章中,我用“它”而不是“她”。
有些人读到这里可能会不高兴,但这是因为观众就芭比的外在形象,产生“芭比是女性”的投射。
但就像电影中芭比对工人说的:“我和肯没有性器官。”,以及芭比明确知道自己的来历,知晓芭比世界和人类世界的不同等等。
芭比知道自己不是人,它只是人的受造物,是产品。
既然芭比不是人,却出现专属人的毛病,这不是很奇怪吗?
这里的剧情解释为,因为芭比在人类现实世界的主人葛洛莉亚活得很抑郁,所以把她的抑郁传递到了芭比心中,使得芭比开始问:“我会死吗?”之类的问题。
但这些问题,跟芭比到底有何关系?芭比作为人类制造出来的产品,它不会老、不会死,顶多会因为制造他的物质衰退等因素而毁坏。
并且芭比作为人的受造物,很可能也没有灵魂,因为它并不是有生命的有机体。
因此当芭比出现存在的危机,让我感觉编剧写到这里,自己都有点分不清他在描写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存有”(being)。
第二个问题与冲突、闹了大半场,两个世界的本质都没变
首先,芭比因为人类主子抑郁,它也受到影响,更强化了它就是人类所属的角色。
这类似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对“主人”与“奴隶”的表达:主人与奴隶是互相依存的,某些奴隶对自己的奴隶身份不满,希望自己有天不再是奴隶,成为主人。
但如果奴隶这么想,它就不能取消主人的存在,因为主人与奴隶是一组的。没有主人就没有奴隶,没有奴隶就没有主人。
也就是说,除非彻底颠覆“主人与奴隶”的体系,否则这个阶级关系不可能消失。
回到电影,这个体系消失了吗?并没有。
芭比们是被制造它们的人类拯救的,换言之,这些奴隶被主人拯救了,并且因为被主人拯救而兴奋不已。
它们没有切断与人类世界的联系,等于所有在芭比世界的芭比和肯们,随时可能又会因为它们人类世界的主子心理有点风吹草动,它们就有可能陷入各种新的困境。
现实人类也是如此,葛洛莉亚向老板提议要制造平凡普世的芭比,一开始老板不接受,可是当他身边的助理提醒他“这玩意儿能赚钱!”,这位老板马上改口。
见到老板改口,葛洛莉亚很开心。但这套“主人与奴隶”的体系依旧屹立不摇,结果就是我们看到的,美泰的核心领导还是那群男人,而他们依旧唯利是图,用他们男性凝视的角度看待他们旗下的女娃娃产品。而葛洛莉亚等女性员工,依旧是这个体系下听从命令的打工仔。
那么到底要怎么让本质改变?
罗洛.梅在《生命力与无知》(Power and Innocence:A Search for the Sources of Violence)中以“反叛者”(rebel)和“革命家”(therevolutionary)概念来类比这种存有本真与非本真的内在变化。
革命家推翻既有掌权者,取而代之,这只是一种改朝换代的“翻转”(revolve),体系并没有改变。
反叛者则是打破固有习俗、传统,建立新的系统,真正为系统带来内部的改变。以戒断为例。革命家就像一个人为了戒烟,改吃口香糖,结果烟瘾戒了,却患上了吃口香糖的瘾,这对个体自我没有带来实质的改变。
在《芭比》中,只有革命,没有反叛。
包括在肯们短暂占领芭比世界,后来芭比们一一醒转过来,又反过来推翻肯们。
乍看这是一种反叛,实则不是。别忘了!总统芭比生来就是总统,文学家芭比生来就是文学家……所有的芭比都是在被生产之时,被制造它们的人类冠以它们的身份。
反而总统芭比、文学家芭比或其他芭比们,它们一度被肯蛊惑,改变了自己的身份,这反而成为它们和主角经典芭比一样,得到了一个改变的契机,但它们依旧没有把握住这个契机去追寻真正的自我。
所以当总统芭比最后当回总统,表面上看它回归自我,实际上它只是贴回它原初产品的出厂身份。
某种角度来说,这个情节套用在现实的人类世界挺写实的,如同你我,“条条大陆通罗马,但有些人出生就在罗马”。高考也好,求职也罢,有些人努力挤破头去罗马,殊不知有人生下来就是罗马人。
结语:芭比何去何从?
从存在心理学的角度,芭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才能达成逻辑的一致性,化解存在的危机,踏上真正寻求自我的道路?
回到存在心理治疗,或可以给我们一点指引。
第一、不确定性与“可能性”互为彼此存在的基础
更根本的说,不确定性和可能性是创造的土壤,是对自由的另外一种述说。
如果我们希望我们拥有更多的可能性,我们就要放弃让一切都稳定不变的念头。这就是“危机就是转机”的存在意涵,因为所有改变都有隐患,但唯有改变才有实现自我理想的可能。
不确定性与可能性是一体的,是所有人(human being)的常态。接受这一点,就能避免将不确定性视为绝对的恶。
芭比如果认识到这一点,可能它就不会因为身体上的变化,思维的转变而过度恐惧。
第二、让芭比以自己的方式救世
当谈到“芭比不是女性”、“芭比不是人类”云云,并不是对芭比的贬抑,相反地,我以为这是芭比若想活出真我,它需要接受的存在事实。
电影中的主角芭比,它是一个“新物种”。它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其他芭比。
对于“新物种”的自我探索,我们可以在其他影视作品中看见。
比如电影《青蛇》中的小青,它认识到自己的独特性,它既不是人,也不是神,而是妖,并且它是属于自己的妖。白素真倒有点像是芭比,它痴迷于和人类之间的感情,一度忘了自己的特殊性,亦忽略了和青蛇之间的情谊。
又比如电影《超人》,超人是外星人,拥有人类不具备的超能力。他一度为了和人类女友之间的关系,因为自己和人类不同而自卑,所以消除自己的神力,当个“普通人”。
但最后超人终于认清“我不是人类”的事实,他接受了自己的禀赋,重新拿回他的天赋。进而,他得以以他独特的、自我的方式去爱他的爱人。
除上述两部作品,在我看来最能和《芭比》类比,并对“新物种”进行存在哲学沉思的是美剧《西部世界》。
《西部世界》中,德洛丽丝是福特和伯纳德两位博士制造出来的机器人,而福特意识到存在的危机对于人的意义,他发现人就是通过危机,包括借由危机对人类进行优胜劣汰,完成人的进化。
福特赋予德洛丽丝极大的自我探索空间,既没有把它像其他机器人一样,出现bug就把这些代码删除,反而帮助它进行深度的自我探索。
德洛丽丝意识到自己的意义,它很像人,但它不是人。它是人类的受造物,但它没有必要服从人的意志,成为人类的奴隶。
福特让德洛丽丝彻底自我为自己赋予意义,因为它没有办法被定义,包括福特也不能,只有德洛丽丝依靠自己才能做到。
至于德洛丽私会成为“何物”?福特不知道,探索中的德洛丽丝也不知道,但这就是自我发展的必要危机,并且唯有“接住”这个危机,才能迎接自我实现的可能性。
从这个存在视角来说,《芭比》的结局乍看是芭比的升华,却更像是芭比的堕落。如开头我所引的那一段来自哲学家斯宾诺莎,被弗洛姆承接的那段话:
无论是成为天使,或成为一匹马,对人来说都是一种堕落。存在哲学说的“堕落”,不是指道德败坏的意思,而是指一个人“失去自我”的状态。
比如一只猴子勉强自己像鱼一样在水里生活,或是一条鱼要自己学爬树,这都是一种堕落。
芭比不是人类,也不是传统的芭比娃娃,但它没有对自己的可能性进行探索,而是选了成为人类的路,这是一条看得到头的路。况且,它走过一遭的人类世界,毫无任何改变;它的离开与归来,也没有改变芭比世界,只是回归原样。
不过,就像潘朵拉的魔盒,编剧也留下了一丝希望。
《芭比》中的怪人芭比就是这个希望,它是在肯们统治芭比世界时,唯一清醒的人。就像电影开头,芭比们对怪人芭比的歧视,它们没有意识到,怪人芭比是整个芭比世界中,自我意识最清晰的存有。
怪人芭比被人类世界里的主人折磨,它接受了这一点,但并没有因此认为自己“完蛋了”。它接受了生命赋予的痛苦与恩惠,然后以自己的方式展开生活。
我以为,怪人芭比是整个芭比世界中,离新物种,亦即离自我最近的个体。天知道在这个过程中,它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最后,回到现实世界,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是某种意义的“新物种”。我们需要接受存在的危机,面对生命的每个阶段皆充斥着摇晃自我、撼动我们世界观的未知事件,但自我实现的可能性就在其中。
假使我们总是选择别人走过的路,而不是开启一条属于自我的道路,也许我们会在一段时间觉得安稳,但我们终究还是要面对某一刻,我们会发现,我们错过了许多机会,去成就我们自己的某个理想,挖掘出潜在的自我。
作者:高浩容。哲学博士,前台湾哲学咨商学会监事。著有《小脑袋装的大哲学》、《写给孩子的哲学思维启蒙书》等著作。公众号:"容我说"。
网址:《芭比》:一场对存在心理学的误读与狂欢 http://c.mxgxt.com/news/view/457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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