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雨桐:何以不死,何以人生?
新雅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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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雨桐:何以不死,何以人生?
——评《理想国》之“灵魂不朽”
发布时间:2018-11-07 16:03 点击数:545何以不死,何以人生?
——评《理想国》之“灵魂不朽”
刘雨桐
“灵魂是否不死”是人类面临的永恒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将关系到人将会选择如何度过一生。对于许多人来说,灵魂似乎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现代实验心理学运用各种量化标准进行分析,从科学出发得出的性格差异结论已经取代灵魂差异;而在民间性格心理学当中,心理需要依托身体,便也会得到灵魂不死为妄谈的结论。但是,回到柏拉图的文本,回到当时的时代,通过文字记录下来的关于这一问题的抽象哲学探讨,却又具有着深切的教育意义与劝导作用。
诚然,“灵魂不朽”并不是贯穿《理想国》始终的主线,但是,在对于这一问题的论述上,《理想国》的确从新的角度对于《斐多》(以苏格拉底被要求论证灵魂不死为主题)进行了很好的补充与对应。
一、“灵魂不朽”的证明
“灵魂不朽”在《斐多》篇中对于真正热爱并拥有智慧的人来说,是一种既成、已知并且自觉践行的事实,这里给出的证明是针对没有智慧、没有热爱和追求真知的品格资质的常人。证明从一个古老的说法开始:灵魂能够轮回转世,“从这边到那边后会再回到这儿”(70c),这是一个最直观的切入角度,也即证明灵魂在肉体消逝之后能够从死者身上脱离出来转而进入下一个生者。从整个生命的进程当中看,这个证明完成了后半段:灵魂一旦产生便不会由于肉体而终结。而为了证明前半段,即灵魂并非因为某一特定肉体而产生,柏拉图转向了“美的东西”(76e),通过将灵魂与“美”、“善”一类源于感觉的事物所摹仿的内容进行类比,得到灵魂是先于我们而存在的一种“所是”的必然性结论。灵魂先于肉体生命而有、又不随肉体生命而逝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它的真实性质:灵魂是一种“最像有智性的东西,形相单一的东西、不会分解的东西”(80b),是一个纯粹而非混合的整体;所以由各种化学元素组成的身体在死后会腐烂、分解,而与这具身体结合的灵魂并不会由于类似的反应而消散裂解。此外,从性质出发,还可以进一步开启证明。根本性质相反的东西不可能相互接纳或同化(104b),而灵魂指向的是带来生命,显然不可能接纳死亡,也即灵魂不存在“死(或朽)”一说。
《理想国》中的证明虽然篇幅相对较小,但却是与《斐多》篇存在联系的新的角度。《理想国》的证明主要从灵魂自身出发,这当中的观点是:只有事物自身特有的善或者恶才能保护或者摧毁该事物(609a)。从灵魂的角度看,灵魂的恶,也即灵魂美的反面:不正义、无节制、懦弱和无知,只能败坏灵魂而不能摧毁它;从身体的角度来看,身体的恶导致肉身的病坏死亡,但不能够将这种致命性直接作用于灵魂。这其实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灵魂是不会死(不朽)的。
在两个文本的证明当中,共同提到的内容是“爱智”。在《斐多》篇中,爱智的灵魂本身不需要被证明不朽,对于爱智的人来说灵魂不朽是一个事实。而在《理想国》中,爱智也是作为理解不朽的前提的,只有拥有对智慧的爱才能够完全达到灵魂的去赘除垢,也只有在此种完全净化、纯粹的状态之下才能够认识到灵魂的真正性质。
这里似乎存在着《理想国》前后文本的冲突:对于灵魂“单一”性质的阐述、以及对灵魂组合性的怀疑,与《理想国》第四卷中展开的灵魂三分的内容似乎并不相容?但实际上我认为二者在这个问题上并不构成冲突。因为此处不朽对应的是灵魂的美德,而三分出来的理性、欲望、血气,则是这些美德在人的灵魂当中进行作用的一种表现方式。灵魂的“单一性”和“整体性”表现在美德作为一种概念性存在构成于灵魂当中,也即正义本身、美本身、善本身等等,因为这些内容是一种概念而非具体的实践,所以它们只能是一个整体而非可以分解的琐碎部分(这也是《斐多》篇的证明中向“美的东西”寻求帮助的原因,此处“美的东西”描绘的正是那种先于具体肉体、事物而存在的“所是”)。而这些概念具体表现到实践当中,则是在灵魂三分出的各个部分指导下的行为(比如欠债还钱的正义、粗茶淡饭的节制等等),这些具体表现与人相关,自然会随着肉体死亡而终结。所以,我认为谈到不朽,并不能直接推导出“灵魂三分的哪一部分不朽”之类的问题,灵魂三分是属人的,而真正不朽的是概念性存在的美德,这些是属灵魂本身的。
二、“灵魂不朽”作为死与生的联结
灵魂不朽需要直接面临的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如何看待和面对死亡。《斐多》篇对于灵魂不朽的论述,也是苏格拉底向在场众人阐释自己对于死亡的理解、以及自己为什么不怕死的过程。对于热爱智慧的人来说。“他们所践行的不过就是去死和在死”(64a),这里的“死”并不是生理学意义上的死亡,而实际上是一种在认识到灵魂本质之后,去自觉追求灵魂摆脱肉体束缚的结果;“去死”是确定了以这种束缚的摆脱为目标的大方向,而“在死”则是为了达到摆脱而不断进行的自我修炼。如此,肉体的死亡成为肉体束缚的终结,因而这种必然的、不得已的消逝被理想化、愉悦化,最终成为热爱智慧之人认为值得的追求。
《饮下毒芹的苏格拉底》
(Socrates Drinking the Hemlock,by Antonio Zucchi)
而对于并不具有上述资质品格的大多数人来说,除了要证明灵魂不朽,以使得他们相信人世生命的终结并不是彻底完全的终结之外,还需要在灵魂不朽的基础上给出更进一步的论述。
关于对待死亡的问题,《理想国》在未提到灵魂不朽的内容时就已经有了关注。第三卷中提到护卫者教育的问题时,苏格拉底提出要对诗进行改动,应该要求写诗的人“称赞地狱生活”(386b),并且从词汇中将“阴间”、“死尸”等等悲惨可怖的词汇剔除(387c),此外还应将英雄人物因死亡而嚎啕大哭的情节一并删减(387d)。这一系列的改动,直接的目的是,告诉接受诗教的护卫者们死亡并不值得恐惧,进而通过此种恐惧的削减辅助护卫者勇敢品质的养成。
但是“死亡不可怕”的观点是有重要前提的,也即对于“好人”来说。苏格拉底进行在此处删诗遵循的原则是“一个好人断不以为死对于他的朋友——另一个好人,是一件可怕的事情”(387d),那么对于非好人呢?对于并不能够接受诗教的非护卫者阶层呢?这时曾经被删掉的悲惨可怖的词语又发挥了作用。在剔除这些词语时,苏格拉底曾表示,“也许这些名词自有相当的用处”(387c),而这些词语的用处,我想需要结合第十卷中厄洛斯的神话来看(这也足见《理想国》整个文本前后巨大而紧密的相关性)。
厄洛斯死后来到奇特的草场,见到有鬼魂从天上的洞口干净纯洁地下来,也有鬼魂从地下的洞口狼狈不堪地上来。而这些形容污秽的鬼魂在地下经历了什么?正是被苏格拉底删减掉的关于地狱的悲惨可怖的种种。生前做过恶事的人,不仅要经历这些可怕的东西,而且如果情节严重,甚至会在出洞前遭受洞口的“吼叫”而无法逃脱痛苦。所以,死亡可怕吗?只是对于好人来说不可怕。而这样一种有限定性的“不可怕”,最终会对如何生活起到指导作用,这一点我会在后面的部分继续展开探讨。
所以,灵魂不朽与面对死亡的关系何在?它本身是一个重要的前提,对于死亡不可怕的论述之所以能够展开,是因为灵魂不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证明,正因为灵魂与肉体不是亦步亦趋的、它在肉体终结之后还没有结束历程,死亡的非可怖才成为可能。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理想国》通过讲述神话,更加直观地展现出:灵魂不朽成为了死与生之间的一个联结。生死关系并不是单向的从生到死、死即一切的结束。相反,死亦能够导向新生、指导此生,“死”作为“生”的一部分,与灵魂导向的“生”本身共同永存。
雅典学院(Academy of Athens)前的苏格拉底(右)与柏拉图(左)
三、荣誉的归还与此生的奖励
在证明过灵魂不朽之后,《理想国》又接续第二卷开始的证明,再次进入对于正义和不正义的探讨,而这一部分内容,亦构成对灵魂不朽的一种补充。
在从第二卷开始的论证中,柏拉图给出的关于正义对灵魂最好的证明,是基于格劳孔和阿德曼托斯所设置的比较极端的情况,也即即使一个完全正义的人在人世当中背负所有的恶名、不会因为自己的正义受到任何的荣誉和奖赏,而完全不正义的人却能够享有正义美名、占尽所有好处,这种情况下正义仍然是对于灵魂来说最好的东西。
而在第十卷的论述当中,柏拉图去掉了第二卷中极端的预设,也即把正义对于灵魂是最好的推广到了所有情况下,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对第二卷中的预设进行了推翻与反驳。虽然在短时间内,一个人正义和不正义的本质可能会与其得到的名声、荣誉、奖励不相符,但是就像赛跑运动员(613c)一样,起步时的先后并不能够决定最后的名次,正义的人最终一定会得到值得的奖赏,而不正义的人最终也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这样一种德福一致的最终必然性,为灵魂不朽之说能够自洽给出了合理的延展。根据前边的论述,灵魂能够超脱单独的某个肉体,而肉体的存在对于灵魂又是一种在追求美德本身过程中的束缚,那么则会产生潜在的风险:即灵魂与肉体只是一个短暂的(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还是不利、有害的)结合。如果第二卷中格劳孔和阿德曼托斯的设定又是真实的而且会占据绝大多数情况,那么更是很容易陷入悲观,因为身后世界的经历遭遇并不会给现世的实践提供绝对充足的理由,灵魂不朽反而可能成为寄希望于以后、而在现世逃避和放纵的借口。这显然不是论证灵魂不朽的目的和期待。
而将荣誉归还给正义则给灵魂不朽在现世的行为提供了合理的依据。这种在生前世界就能够最终得到的奖励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补充了灵魂不朽对于现实世界不充分的指导;并且灵魂不朽与这一现世奖励相衔接配合,即践行正义不只在今生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实质荣誉、而且在肉体死后还能够得到十倍的奖励(同样地,行不义在死后也会遭受十倍的惩罚),能够使得正义变得更加值得为之努力,最终导向更强烈的追寻正义的欲求。
四、灵魂不朽指导下的生活
通过前面的论述可以看到,灵魂不朽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具有不同的含义,而能够做出灵魂不朽是一个“正在践行的事实”和“需要证明的论点”这一区分的前提,是不同人的灵魂存在着差别。而灵魂的差别,对应到灵魂的本质上,也即德性存在着差别。
热爱智慧的人、具有向往智慧的资质品格的人,能够认识灵魂当中概念性的“本身”,这是他们与常人区分的最重要的一点。要让常人认识到真正的“死”并非肉体的消失,而是灵魂从肉体脱离进而摆脱束缚,这一点并不难;但常人之所以没有成为爱智之人(或者说哲学家)的原因在于,他们只知道哲学家的生活是一个不断“求死”的过程,却不知道认识到这一本质并不是重点,他们欠缺的德性不是此种认识的能力,而是真正认为这样“求死”的生活是值得过的、并且愿意不断为践行此种“求死”而修炼,这才是爱智之人德性的高明之处。
拉斐尔《雅典学院》
那么对于无法认识灵魂本质的常人来说灵魂的德性何为?他们认识到的是具体的、特定的某一种正义、善、美等等。这些德性都有一定的语境,有一些甚至会出于与之完全相反的目的,例如: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强迫自己勇敢地面对敌人、出于对未来大肆吃喝的期待而提前节制饮食做好身材管理等。在第一部分中关于灵魂不朽的论述已经涉及到,根本性质相反的事物不可能相互接纳,跟不可能成为开启相反德行的触发器,所以只能说明,常人认识到的具体的德行并不是真正的德性,而同时他们灵魂也因为不能够自觉、甘愿践行“求死”而无法摆脱肉体,肉体反过来亦进一步束缚了他们去认识灵魂“本身”。
于是,《理想国》第十卷中厄洛斯的神话又一次值得玩味解读。在灵魂完成了一千年的天堂奖励或地狱惩罚之后进入轮回转世时,并不是由神直接根据上一世的德行直接给每一个人分配命运;相反,每一个人都必须通过拈阄的方式来选择自己下一世的新生活(618a-620d)。而能否做出正确的选择只依赖关于灵魂的知识,与曾经进行过的具体的道德实践没有关系:拈阄的结果并不是由因果报应导出的,不存在诸如上一世做好事多积德便能为下一世生活做出最正确、最好的选择的道理。但是,这个选择又存在着必然性。例如神话中第一个拈阄的人(619c),他前世虽然没有学习哲学,但是因为风俗习惯也生活得循规蹈矩,最终为下一世选择了僭主的生活。
回顾整部《理想国》中的人物,这是一个克法洛斯式的形象。克法洛斯在全书中第一个对正义给出了自己的定义,即欠债还钱、不说假话;而这个人在拈阄时第一个对理想中的最好的生活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即僭主,一个除了能够满足自己的贪婪之外一定伴随着可怕后果、最终要下到地狱受惩罚的生活方式。这个人在选择之后仔细思考才醒悟,捶胸痛苦却追悔莫及;而克法洛斯在年轻时的放荡之后,晚年开始尝试清心寡欲、献祭拜神以弥补,依旧逃脱不了因为惧怕死后地狱的种种可怖而产生的焦虑和不安。但是如果一切从头开始,那个人会不会做出别的选择?克法洛斯会不会在年轻时候就开始节制?似乎并不会,因为他们的灵魂的知识限制了他们进一步认识到本质。
也就是说,常人的德性对于一个人的“永恒拯救”(详细讨论见布鲁姆编、刘晨光译《人应该如何生活》,北京:华夏出版社,2015年)来说是不够的,而哲学的探索又只能是针对那些具有哲学家资质的、真正热爱智慧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需要“灵魂不朽”来作为一种属人的教导。它并不是我们要追求的最终目标,也并不是指向永生一类的虚无幻想,它要做的是为绝大多数人的现实生活提供一种积极的指引。首先,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拥有“智慧”,但是灵魂不朽指引我们拥有不断接近灵魂的净化状态、不断靠近认识美德概念本身的“明智”。其次,灵魂不朽配合现世奖励,能够引导无法自我修炼解脱的绝大多数人在今生运用自身的努力来过上一种有规矩的、自足的生活。而这也是《理想国》指向现实生活的极佳体现。
五、结语
“灵魂不朽”并不是贯穿《理想国》始终的主线,但是《理想国》的确对于这一问题的论证,从新的角度给出了补充,更加真切地揭示了灵魂不朽对于真正热爱智慧的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困难的命题,而其更大的影响力在于,它能够鼓励、引导更多平常大众的在“明智”的基础上的对于美德本身概念的追求与爱欲。而这种对于更本质的知识和德行的不断靠近、这种由其指导而构成的更加有序的生活,是“不朽”真正的永恒性所在,也是《理想国》的价值在“属人的哲学”这一维度的深远余韵。
{本文获第一届“政经哲杯”书评大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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