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里的禁忌恋情:加缪和情人玛丽亚·卡萨雷斯
过去几周,我一直在埋头苦读一大本旧材料,看起来就像是一部鸿篇巨著式的书信体小说。这本将近1300页的厚书转录自1944至1959年间的原始信件、明信片和电报,主人公则是法国哲学家、作家阿尔贝·加缪和西班牙籍法国女演员玛丽亚·卡萨雷斯(Maria Casares)。因为实在太过厚重不方便携带上地铁,我只好在手机上下载了电子版,现在相册里几乎有上百张这两位恋人来往的法语通信。伽利玛出版社已在法国公开发行集录,不过目前为止还没有被翻译成英语。
和两人各自的叙事作品相较起来,加缪和卡萨雷斯之间的浪漫更加丰富,仿佛是生活与艺术可怕的并线加倍。荒谬成为唯一确定的事情,并且一次又一次被各种巧合证实。
二人首次相遇的那天是1944年6月6日,也正是同盟军登陆诺曼底的时间。他们都参与了加缪的戏剧《误会》(Le Malentendu)的编排工作,该剧后来在巴黎马蒂兰剧院公开上映。在试上映期,加缪带卡萨雷斯出席了法国作家让-保罗·萨特和西蒙娜·德·波伏娃举办的晚会(后者曾一再赞誉这位年轻女演员的美丽与自信)。据说就是在那天晚上,两人坠入爱河,当时卡萨雷斯21岁,加缪比她大9岁。不过,这段恋情很快戛然而止,因为加缪的妻子,身为数学家和钢琴家的弗朗辛(Francine Faure)在法国被占领之后就回到了巴黎。
随后,加缪开始担任抵抗组织地下媒体《战斗报》(Combat)的主编,他的妻子生下了双胞胎,Catherine和Jean。同时,颇受欢迎的卡萨雷斯拍摄了最值得纪念的两个电影角色,《天堂的孩子》(Les enfants du paradis)里久经磨难的妻子,和《布劳涅森林的女人们》(Les Dames du bois de Boulogne)里被抛弃的爱人。1948年6月6日,两人第一次约会六年之后,加缪在圣日耳曼林荫大道上偶然再次遇见了卡萨雷斯。在此之后的12年里,他们再没有停止过书信往来。
玛丽亚·卡萨雷斯在《布劳涅森林的女人们》在这将近900封交换的信件中,两人满怀愉悦地分享着每一天的每件小事。恋爱十年之后,两人还如何保持当初的爱意?我试图从这些早期通信里找出答案。从一开始,加缪就向卡萨雷斯保证一切都没改变,不管是自己的感情,还是两人再次相遇的那条大道。他还多次提到巴黎从未消失过的烦恼与吵闹。
一直为着拍摄工作四处奔走的卡萨雷斯,则会调侃比利时那些散发“毒气”的山寨法式炸薯条。同时也会挤出时间聊聊日常琐事,比如提及许多抽掉的香烟,对自己父亲和名为四便士(Quat'sous)的猫咪的照顾。有时通信内容特别简短,是上床睡觉之前或者吃意面和葡萄之间的空档匆忙写下的问候。也有些时候,两人会写下很长的内容,信里满满的都是关切的问题和自己的近况。卡萨雷斯经常会问候加缪的孩子。对方的家庭状态似乎并不影响他们的交流。
加缪曾经这样写道:“你一定会喜欢这座房子,这里夜晚的气味。晚上会特别安静。”在另外一份单独的便笺上,他还寄出了当地山上摘下的一片麝香草。“给你写信的此刻正沐浴在一场美妙的暴风雨中,”他说,“有雷声,有闪电,还有大倾盆雨。我今天在陪Jean和Catherine玩耍。”
加缪很清楚,自己的婚姻是个绊脚石。“这段不幸的爱情对你不值得,”他告诉卡萨雷斯,“我从你身上找到了丢失已久的生命力。”另一次通信中,加缪又写道:“你是唯一令我流泪的存在。”他很注意自己的措词,有时寄出信件之前会仔细读一遍。“我对于继续这样下去又累又怕。这封信只想告诉你今日天空的颜色和我的所思所想。它沉重而炙热。一个由寂静、赤裸、阴凉房间和抛弃组成的日子。我的思维是你头发的颜色。到周一乃至再过几天之后,它们会变成你瞳孔的颜色。”“亲爱的玛丽亚,我把你的名字写在夜晚。”加缪也经常日程繁忙。他曾提起自己的周末总被写作占满。卡萨雷斯则会为他安慰鼓劲。
“我爱你,”卡萨雷斯写道,“写了又写,日子总是如此漫长而又艰难。我需要你的信聊以度日。睡觉吧,躺下了。”她会针对自己的工作向他咨询意见,而他则总是抱着同样的尊重予以回应。
“我的美人,你的信里流露出一些难过。我该怎么帮你呢?你最忠诚的伙伴就在这里,你知道的。”加缪还曾经在一次通信的结尾写道:“为梦中王后献上亲吻做成的皇冠。”他还会赞美她的表演:“是的,你可以快乐起来,你很了不起,是很棒的演员。”
在这部出版集前言部分,加缪的女儿Catherine写道,卡萨雷斯拼写和语法上的错误已经在转录出版过程中进行了修正。可能是其中差了某个字母。也正是Catherine在其生母1979年逝世之后,从卡萨雷斯手里买来了这些信件,并将其交给了伽利玛出版社。
书中登出了几份印有姓名的信笺复印本,上面还有随笔落下的画作。电报发送的信息则均有日期备注,全部都是大写。我真希望有机会看更多的复印本,每位恋人的手写笔迹都散发着特别的光韵。曾经有封信末尾表示加缪在信封里夹有一幅太阳画,我也很想看看。书籍本后打印的文字再次印证了加缪的幽默感:他曾为了寻租夏日公寓而假扮卡萨雷斯写出四封信。其中一封这样写道:“夫人,我就说两句话:我又热又脏,但我并不孤独。所以,我希望免费(或者基本免费)获得海滩,水,两间房和木材。”
即便岁月变迁,他们的通信也似乎没有爱意淡退的蛛丝马迹,常见的轻视或随意也没有出现。这或许是因为远距离异地恋天生就会给人幻觉吧。“我像第一次那样握着你的手,”卡萨雷斯写道,“我爱你的心,爱你的一切……每当我想起我们俩,就觉得质疑永恒实在是很荒谬。”与之同时,加缪的妻子意识到他那些残忍的婚外情事(不止卡萨雷斯一人)之后,一再被痛苦绝望击倒,甚至曾在1954年试图自杀。
不过有一件事情在慢慢变化:后来的通信里,卡萨雷斯不再执意恳请加缪写作,而展现出无尽的温柔。“以你一直以来渴望的方式生活吧。如果你不想写作,大可不写。你一定也很清楚,如今的我们别无他法,只需做自己就好。”她要求他回复信件,表示自己即便懒惰懈怠也很好。“我会知道自己需要知道的东西,在我这边来说,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再晚些的信件中,卡萨雷斯表示自己已经向他倾诉了一切,无法想象没有他在的人生,却又不得不接受现实。她对加缪的缺席顺从天命,而且相信他就在这样的缺席中始终存在着。她写道:“就是那样。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永远扎根在我的生命里。”
加缪最后的一封信则写道:“真棒,这是最后一封信了。只想告诉你,我周四就要到了……很快的,我的宝贝。”他告诉卡萨雷斯,周四团聚之后,他们的爱情也会焕然一新,重头开始。
然而,两人的通信却就此止步。
1960年1月4日,就在寄出“最后一封信”几天之后,加缪因车祸去世,人们在他衣服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火车票。卡萨雷斯又活了36年,过完74岁生日的第二天在法国故乡离世。
生活与艺术的共鸣还在持续:加缪去世一年之后,卡萨雷斯在科克托(Cocteau)执导的《奥菲斯三部曲》(Orphic Trilogy)最后一部里出演公主。剧中的公主与诗人,怀孕的妻子之间同样有着一段三角恋。故事背景也设置在战后梦境一般的巴黎。
(翻译:刘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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