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发布时间：2024-12-29 12:09

诗·人

三年前就想做一个“访谈记录片”类型的视频栏目，有过几次机缘聊过几次合作，遗憾的是一直未能成行，但遇见过的一些人，他们身上的某些特质散发出迷人的气息，总能吸引你想去和他/她聊一聊。

4月20号，余秀华携她的新书——小说集《且在人间》来卓尔书店开读者分享会，我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余秀华，视频目前做不成就写篇文字吧，第一篇文章就献给余秀华，之后差不多会做一个系列。

我本来列了两个选题：一、余秀华，她需要爱（性）；二、余秀华，她活得像个人。而其实爱与性是人的基本需求，是活着很重要的一部分，所以我最终选了第二个。

百闻不如一见

在见余秀华之前，我的心里是装着半瓶子忐忑和紧张，说真的，我很害怕她会抵触我。一夜爆红的余秀华，身价也水涨船高，会不会像明星一样耍大牌？并且江湖传言，余秀华只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尤其年轻女人！此乃绝非空穴来风，有诗为证，余秀华为诗歌圈很多著名男诗人像李元胜、朵渔、陈先发、雷平阳等都写过疯狂的求爱诗，这早已成了诗人们酒桌上的闲谈趣事。

不但如此，余秀华口无遮拦喜欢怼人的说话风格也是出了名的，听闻她不接受网友批评，不少网友被怼得上气不接下气。武汉二十七八度的天气我却突感冷风袭来，脑海中蹦出一个片段，两三年前姑娘我也算是小有名气了，曾经在某诗歌群中申请加余秀华好友，不料迟迟没有音讯，我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此人不好相处！

上午11点左右，我和一位同事、两位领导（他们三位均为男士）一同前往酒店接余秀华共度午餐，同事敲了下房门，“来了！”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应答声，稍等了片刻门开了，只见一位蓬松短发，面庞白皙，涂着艳丽口红的女人，笑盈盈地伸头出来。那一刻我突然被惊艳到了，呀！做梦都没想到余秀华本人这么好看而且体面。

她毫不掩饰地喜欢小鲜肉，见了我的同事就调侃：“你真是小鲜肉啊，又白又嫩，肉又多！”我的同事是个害羞的男孩子，被这么一夸，路都不会走了。哈哈扪心自问哪个男人不爱美女？哪个女人不爱帅哥呢？我先举手，我也爱看帅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亚当夏娃早已心领神会了，异性相吸的人性特点只是在余秀华身上被突出和放大了罢了，一辈子那么短，哪有那么多时间演内心戏？喜欢就是去表达，余秀华堪称模范！

她的真实让我彻底松弛下来，大家聊起如今很多男孩子比女孩子还娇贵，工作中不肯吃苦，余秀华谈到这与中国长久以来的男尊女卑封建观念很有关系。不得不说余秀华幽默、聪明甚至有点狡猾，有着很强的思辨性，与印象中的“脑瘫患者”大相径庭。

我一生都在追求平等和尊重

余秀华在很多场合提到过“自卑”，身体的残疾，让她永远摆脱不了这样的心理阴影，她在意她的残疾，她在意别人在意她的残疾，她比常人更加敏感和脆弱，一片雪花就能轻易压垮，因而更加渴望平等和尊重。

她讲了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比小说《且在人间》里出现的桥段更加残酷，有一次她去打出租车，对方见是残疾人怕她没钱，先要她拿钱出来看看，没钱别想上车。她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不但没有同情和关爱，而是歧视和侮辱，人性的丑陋赤裸裸地躺在她的面前，她抑制住内心的悲愤，笑呵呵地把钱拿出来，说：“你看我有钱！”司机这才放心让她上车，到了目的地，她下车就跑，有钱也不给！

在见面会开场之前，余秀华对着镜子涂口红，怎么涂都涂不好，口红涂到了脸上，她一遍遍的擦拭，一遍遍的涂，或许这不仅仅代表着美，还有对活动及读者的尊重。

她一次次用自己特殊的方式对抗着周遭不平等的对待，她把“尊重”看的比命还重要，她的一生都在极力追求作为人“生而平等”的权利和自由。她需要被理解，更需要被尊重。

我内心也会有丑陋和自私

活动现场的余秀华侃侃而谈，很会调动观众的情绪，她坦言，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她也有，虽然通过读书可以提高自己的修养，但人性中丑与恶很多时候与读书无关。

她说不管是成名之前还是现在她都不喜欢和残疾人交朋友，因为她无法帮助他们，在一起只会有负能量，所以她回避他们，这样的回答挣脱了残疾人就该“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道德牢笼，有人举双手赞成说她真实，但也会有人不理解骂她阴暗。她只是实话实说。

世人都想把自己包装的完美，太多的伪装让活着也像死了，在这个虚假泛滥的时代余秀华我行我素、野蛮生长，从不回避自己的内心的丑陋与自私，她承认自己的缺陷，坦言自己偶尔心中也会有恶，他敢说别人不敢说的话，不怕得罪任何人。

我不喜欢爱情，只喜欢打炮儿

余秀华的诗歌和小说有一个很重要的主题是爱情。你能读到她内心深处对爱的极度渴望，她的爱情诗细腻、卑微、执着、热烈，打动人心。

现实生活中她的爱情与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她说算过命，她的命里没有爱情与婚姻。越怕失去她越害怕得到，她说当快要得到的时候她就会把他推开，最好的方法是杀了他，他就再也不会离开了，这会让她感到安全，在余秀华身上这种残酷美学体现的淋漓尽致，注定是一场悲剧。

在《朗读者》节目中，董卿问她怎么写了那么多爱情诗，她调皮地回答：“缺什么补什么。”在婚姻里她没有感受到平等和尊重，她一直追求着在灵魂高度上与他想匹配的人。此时我才真正理解了余秀华，为什么疯狂地给她喜欢的男诗人写着浪漫决绝的爱情诗，因为他相信在灵魂上他们能够相互理解、相互欣赏，他会懂她、爱她。

这个渴望用灵魂交流的女人，却常常把“打炮儿”挂在嘴边，一副不正经的样子。活动结束有粉丝跑过来送祝福：“你一定会遇到爱情的。”余秀华笑说：“我不喜欢爱情呀，我只喜欢打炮儿！”她把大家逗得哈哈笑，自个儿嘴巴也笑歪了。你可以理解成内心越纯洁的人，语言越放荡，也可以说，“去他妈的爱情，还不如身体本身的情欲真实，不就是床上那点事儿吗？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有人说她有趣，也有人骂她低俗，至少她不虚伪。

她的成名作《穿越大半个中国睡你》被很多人诟病甚至谩骂，余秀华在《超级演说家》提到：”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我觉得是一种非常纯洁的男女关系。你说我想睡个人，我何必费那么大的劲，还穿过半个中国，何必呢？恰恰是我爱这个人，所以哪怕枪林弹雨也要去。我觉得这才是爱情的忠贞，爱情的可贵，这是一种奉献，是一种坚守。”

在送她去火车站的路上，我和她聊起她写给诗人朵渔的情诗，此时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面部神经抽动着，像是开了花，她笑得很大声，不停地夸赞朵渔是个善良的好人，是位绅士，她喜欢他的诗，喜欢他的性格和为人，喜欢他对她的理解和爱护，对她来讲，可能这就足够了。

不是爱怼人，只是不喜欢被欺负

《且在人间》，余秀华有一句宣传语：“真的，我特别担心我的小说比诗歌写得好。”真的，我喜欢这个腔调，这很余秀华。

午餐期间谈到余秀华的诗，她说觉得自己写的不够好，还没有达到很高的境界，缺少一定的思想高度。她的这番话让我感到吃惊，这与那个在网络上因北岛一句“余秀华作为一个诗人我觉得不够”就疯狂开炮、不接受批评的自负的余秀华完全不像一个人！

余秀华没有让其他领导去送站，她也没有助理，一个人从郑州奔赴武汉，接着又要独自去南京和杭州，我背着她的行李，又大又重，我觉得我都背不动，但我肩上的不仅仅是行李，更多的是一份信任。看着身后跌跌撞撞的余秀华，我很心疼，这心疼不是因为残疾，而是一个真实的生命，不屈不挠地活着。

在候车室我找到一个空座位让余秀华坐下歇一歇，她刚坐下，旁边一个老太太轻声提醒说这个座位有人了，她倔强的努了努嘴：“有人也坐！”过了一会儿，原先座位上的那个人回来了，余秀华主动站起来让座，她们连说：“你坐吧，你坐吧！”但她很坚决地拉着我去找别的座位了。

她的身体、她的成长生活环境造就了她的性格，让她浑身带刺，害怕别人欺负自己，首先自己就要变得凶恶，哪怕她心里很明白，她依然要说“不！”她任性、倔强、叛逆，像个不服管教的孩子，她用自己看似无赖的一套方法来故意挑衅着常规秩序，其实只是为了得到爱与理解罢了。

当我和她找到另一片休息区域，我们肩并肩坐着没有太多的话，只有彼此的呼吸在流淌，匆忙而扭曲的时间好像停止了，她坐在哪儿，安静如少女。

领导给她准备了一点干粮留在路上吃，我给她打开一盒酸奶，让她先喝点休息下，她试图为我也找一瓶但发现没有时，她有些抱歉，她拼命地喝着，像是怕浪费了每一滴好意，我悄悄转身，不愿让她看见我内心的感动，此时无声胜有声。

她的车开始检票了，我把重重的行李交到她瘦弱的肩膀上，忍不住给她一个拥抱，看着她昂首挺胸跌跌撞撞地检票离开，我喊了一声：“余老师再见！”她回过头笑得很灿烂。

来车站的路上，我说：“我真想和你一起去南京。”她说：“好啊！你不要回去了，我们一起去！”我们幻想着变成蝴蝶飞过忙碌平凡，飞过人山人海，她不再摇摇晃晃、不再跌跌撞撞，是的，余秀华有一双透明的翅膀，她会飞。

余秀华，这个在网络时代一夜爆红的现象级诗人，嬉笑怒骂都写在脸上，她活得简单透明，真实不虚伪，面对不喜欢的事情，她也不遮掩，有啥说啥，会抱怨也会爆粗口，有时像个愤青有时也像个泼妇，但成名后的余秀华毕竟不再是那个横店村默默无闻的农妇了，她撒泼也可以被解读成个性，有资格挑三拣四，这是不是耍大牌？看你怎么想，喜不喜欢那是你的事，反正余秀华不在乎，赞成也好批评也罢，这些都成就了余秀华，红了就是红了，她没有掩饰，没有装逼，且在人间，余秀华，她活得像个人！

余秀华身上被贴满了各种标签，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她是位富有才情的人，那些浸润在文字间卑微又倔强的生命情感体验，一次次地打动着我们，即便矛盾、纠结、痛苦丛生，但她的精神世界一直充满光亮，如她在一首诗中所写：

我爱极了每一片叶子边缘的光芒

如同我触摸你指尖的时候，世界递过来的眼光

这样的危险让我沉迷，让我想把这乾坤

重新颠倒，安排

而你依然是沉默的，把一个谜

交给另外的一个谜。夜色里一个人疼痛的部分

与你无法相关

如同我对这个世界不顾一切的赞美

——余秀华《如果万物都有与你相关的部分》

余秀华

1976年出生于湖北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因出生时倒产、缺氧而造成脑瘫，高中毕业后赋闲在家。2009年开始诗歌创作，著有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月光落在左手上》《我们爱过又忘记》，散文集《无端欢喜》，自传体小说《且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