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金庸》:两个江湖的对话

发布时间:2024-05-29 09:42

《戏曲金庸·笑傲江湖》剧照(演出方供图)

一把青

除了挖掘已有剧目,昆曲还能演什么?这是自《十五贯》“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后,当代昆曲人反复探索的命题。相比其他戏曲剧种,背负六百年的传统、文学大家的华彩名篇,以及魏良甫改良后的昆腔雅韵,昆曲的创新之路最规整却也最艰难。适逢金庸百年诞辰,进念二十面体在香港上演的《戏曲金庸·笑傲江湖》则另辟蹊径:如果敷演整出大戏的效果尚难把控,不妨由折子开始,小心叩问古老剧种演绎新派武侠的可能。

作品以《笑傲江湖》为蓝本,排演多出京昆折子戏。每组节目择两部折子,辅以一段以南音(粤曲)承上启下的酒客说书,集结京剧、昆曲、南音三大曲种以及舞台装置艺术,寻求“武侠+戏曲+科技”的新表达。其中,昆曲名旦孔爱萍担纲的《东方不败》,开演前公认难度最高、争议也最大,而走出剧场,笔者认为,此次跨界合作碰撞而来的火花,的确在理解“传承”与“创新”的关系把握上,给出了有益的启示。

其一,是怎样把耳熟能详的作品演出新意?艺术总监胡恩威表示,之所以选择《笑傲江湖》,除了看中人物之经典,更是因为它并没有设定具体的历史年代,所以在改编上会有更大的空间。然而空间更大的同时,挑战也更大。近半世纪以来,已有太多《笑傲江湖》改编版本,无数深入人心的影视形象珠玉在前,小剧场的独角戏模式和精简时长,也难凭大场面复刻打斗场面的壮志豪情取胜。然而,戏曲独有的留白便另成妙处:看客一边借极具进念色彩的包围式舞台和垂幕,获得沉浸式感官体验,一边跟随演员的唱念做打,走进人物内心:罚至思过崖,令狐冲的悲愤交加;被任我行击溃,东方不败的英雄落寞。舍弃支线与配角的干扰,只有情绪的层层递进,像主角与观众间一对一的漫长告解书,尽诉大侠笔下江湖的痴狂与虚妄。

其二,是如何为深入人心的角色注入新血?华语地区观众大多难以忘怀徐克《笑傲江湖2:东方不败》中,林青霞戴着面具飞身亮相,大杀四方的六分钟长镜头。相较银幕大开大阖的视听震慑力,舞台上工闺门旦的孔爱萍则“武戏文演”。只见她登场莲步轻移,一声“任教主,终是你胜而我败了”,满腔悲苦疲惫,于小处着手,坦露东方不败盛名下的脆弱。继而以“懒画眉套曲”展开由黑木崖一战的幽幽倒叙:夺权任我行,“一朝霸主拘湖底,三万教徒跪下风”的得意,修《葵花宝典》引刀自宫,“休理糊涂账,一笑拈花独自香”的娇嗔,为救爱人杨莲亭分神负伤,“盛衰天理费商量,败寇成王也不妨”的痛悟……无论由一代枭雄到痴心儿女的转变,还是从不可一世到输给“情”字的反差,对人物的塑造,借戏曲的写意美学与昆曲的婉丽妩媚,于细节中凸显情绪张力,四两拨千斤。

例如对舞台空间的分割,男儿身东方不败一袭白衣,表演集中在上场门侧,练功转性后逐渐脱下盔帽、露出红袜和红纱,展现步步迈向癫狂之路,声腔由巾生转旦角的同时,动作亦全部移至下场门侧;例如台上自始至终仅演员一人,杨莲亭以空凳暗示,虽不出场,但东方不败将舞了又舞的宝剑拱身相赠,下令教中事务皆由莲弟代管,深情一声“莲弟,请”,既是爱意的表征,也是对权与势执念的放手;例如任我行以画外音声演,开篇即拷问:“东方不败,你这大号可得改一改罢”,在结尾处又被东方不败反问:“居此教主之位者,是你是我,却有甚么分别?”有人性的定调在先,此番对话与其说是敌手间的交锋,更像是东方不败直面心魔的自白,在“我败了,我败了”的声声呼喊中,烟雾漫起,观众席上方的垂幕落下,投影着被放大了的、东方不败的各色神情特写,那些嘲弄世俗的狂纵,顾影自怜的哀伤,配合旁白对东方不败诸多“罪孽”的痛陈,反更令其“败”得动人而不伤感——江湖纷扰,淡泊难求,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还有不少与垂幕设计相似的新鲜元素,为静态的含蓄演绎起到了动态的补白作用。唱词以巨大猩红字体,一个个逐字在大银幕上扑面而来,诗意中带着诡谲,是最直接也最猛烈的视觉冲击。动态捕捉技术则令演员的一举一动,都能随着移步换景获得实时投影,亦真亦幻的恍惚间,更有种醉里挑灯看剑的朦胧——此刻,观众倒是真的成为了说书人的对象“酒客”,毋须刀光剑影,也能体会江湖的大梦一场,在这个“不败终败”的故事中,东方不败的威名与骂名、武功与性别都不再重要,抛开重重枷锁,回归一个得失之间挣扎的失意人,繁华过眼终是虚空,也带给观众更具普遍意义的,关于贪嗔痴的反思。

坦白说,对以昆曲呈现武侠小说再结合声光科技的形式,最先总感到云里雾里,觉得风马牛不相及,先锋艺术常常是让人望而生畏的,更何况新编戏向来评价两极。而这样一部将昆曲与金庸皆一定程度“改头换面”的作品,相信也会在日后的上演中接受来自戏迷、武侠迷及剧场观众的多重检视。不过,伴随东方不败的“一唱三叹”,却突然有些懂得:某种意义上,梨园行各位“角儿”拜师学艺跑码头,四功五法学本领,不正是一直存在的江湖本身吗?小说想象中的武侠江湖,与历史现实中的戏曲江湖,彼此互文,也在《戏曲金庸·笑傲江湖》的实验场域中,有了试探性的对话。

由此,似乎也理解了孔爱萍当初“兴奋又为难”地接下昆曲《东方不败》剧本时,谈起跨界碰撞的比喻——传统戏是放在博物馆里的珍贵古董,而新尝试则是“掸去历史的灰尘”,呈现其面貌之余,也让每个走入博物馆的人,获得属于自己年代的启发,常看常新。戏曲如此,金庸改编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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