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祯人

发布时间:2025-01-08 06:50

发布时间: 2023-11-04 浏览次数: 477

作者:欧阳祯人,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摘要:王阳明从三个方面评价象山,第一,陆氏之学发明本心,先立乎其大,就是孟子之学;第二,陆氏之学简易直截,直承《周易》和孟子,与禅宗的关系不大;第三,在格物致知和知行合一等问题上与朱熹还有些割舍不开的地方,所以学问还不够纯粹和平,只是粗些,但是在根本问题上与自己是一致的。阳明去世以后,学界对阳明后学中某些人空谈心性、思想及行为的放荡不羁批判加剧,阳明的及门弟子和再传弟子也开始了对相关问题的自我反省。于是,为了自证清白,阳明后学加大了对象山的事功表彰的力度。阳明的及门弟子大多跟着阳明说。具有史学眼光的黄绾、张元忭、姜希辙和黄宗羲等弟子及再传弟子的评价具有历史的高度,胸怀也逐渐变得开阔起来。不过,象山的哲学是中国哲学发展历史上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环节,阳明及其后学对象山“只是粗些”的批评有失公允。本文借助于牟宗三的相关论述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必要的辨析。

    关键词:王阳明 陆象山 朱陆之争 阳明后学 历史定位

大纲
一、王阳明对象山的评价
二、阳明后学的“接着讲”
三、对象山事功实学的推崇
四、对象山的历史定位

    阳明心学的性质决定了它必须对“朱陆之争”这千古不易的话题作出正面的评价,这也是每一位阳明后学都无法回避的问题。通过阳明后学对象山的评价这一特殊视野,我们可以看到阳明后学内部不断向纵深发展的轨迹,学派之间的意气之争越来越少,而千古之所同然的气象却是越来越宽阔。对陆象山的评价由于种种的原因,在很多情况下,即便在王阳明在世的时候也是比较微妙的。这在王阳明的相关文字之中都体现得十分明显。因此,阳明的后学对象山的评价就是一件值得深入讨论的事情。在对这一问题的探讨中,我们会发现,相关的论述在一定程度上不仅体现了“姚江学派”的发展状态,而且,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淀之后,人们的认知更加理性,胸怀越来越开阔,相关的判断更加准确,事实也就更加清楚,进而也透露了阳明心学在未来的命运和社会作用。

一、王阳明对象山的评价

    王阳明既视象山为同道,自然在有些特殊的问题上还要借象山之酒浇自己的块垒,从而也必然会对象山倍加推崇,[1]如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所论,王阳明“所极力表章者,乃在陆象山”[2]。在《王阳明全集》中,为陆象山辩污的地方很多,以《象山文集序》《答徐成之》和《传习录》等为例来讲,其中有三个方面的评价。第一,陆氏之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针膏肓”[3](陈九川语),简易直截,是直承《周易·系辞》和孟子“不得已”的救世精神,先立乎其大,“辨义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后学笃实为己之道”[4],得到了先秦儒家的真传,就是孟子学:“象山之学简易直截,孟子之后一人。”[5]这个评价极其崇高。第二,陆氏之学是儒学正宗的修齐治平之学,面向天下国家的治理,并且在荆门的治理过程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与禅学大异其趣,相去千里。第三,在《答友人问》中,王阳明评价象山在知行合一和格物致知上,沿袭旧说(其实是说他与朱熹观点还在相互纠缠),“见得未精一处”[6],所以在理论上“只是粗些”[7],在理论上不够纯粹、和平。正负两面,总体来讲,大致就是这三条。在阳明后学早期的发展中,基本上也没有脱离这样的思路和藩篱。但是在阳明后学发展的后期,则有了纵深的发展。我们在此先看看阳明的相关评论,因为阳明的论断,始终是阳明后学相关论述的出发点。

    在《象山文集序》一文中,王阳明首先把《尚书》的十六字心法(“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竖起成一面大旗,明确指出:“圣人之学,心学也。”[8]因此,这十六字心法就成了“心学之源”。阳明进而指出,孔子的“仁学”、孟子的“收放心”都是心学。孟子的“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云云,都是自古有之的心学之传,因为它们都是“精一”之学的体现。[9]但是孔子、孟子之后,王道息而伯术行,功利之徒大畅于天下。而且他们假天理以济其私,导致整个社会道德沉沦,人性堕落。阳明尖锐地指出:“不知既无其心矣,而尚何有所谓天理者乎?自是而后,析心与理而为二,而精一之学亡。”[10]这样的状况,一直到宋代周敦颐、程颢二子出来之后,孔颜乐处、思孟精神才开始有人问津,无极太极、仁义中正,“动亦定,静亦定,无内外,无将迎”[11]等等才慢慢显出气象来,庶几精一之旨矣。然后王阳明直接评价道,象山是“接孟子之传。其议论开阖,时有异者,乃其气质意见之殊,而要其学之必求诸心,则一而已。故吾尝断以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12]。陆象山说自己私淑孟子,学习孟子而自得之,自己就是这么定位的,王阳明也是这么定位的。[13]牟宗三对这一观点完全支持:“象山对于北宋诸家未曾多下工夫,亦不是承明道而开出,尤其不喜伊川。他根本不是顺北宋前三家‘由《中庸》《易传》回归于《论》《孟》’之路走,他是读孟子而自得之,故直从孟子入,不是由明道之圆教而开出。他之特喜孟子,也许由于其心态使然,也许由于当时有感于朱子学之歧出与沉落(转向)而豁醒,而更加重其以孟子学为宗旨。”[14]这是牟宗三先生的卓见。其实,与王阳明“孟子之后一人”的观点也是吻合的。

    可是象山三百年来已经被历史隐埋了。为什么呢?王阳明说,人们因为陆象山曾经与朱熹有学术的争辩,而现在朱子学又占据着学术话语的高位,所以,或囿于意识形态,或囿于学派之争,或囿于见风使舵,大家都人云亦云,一犬吠影,百犬吠声,“遂诋以为禅。夫禅之说,弃人伦,遗物理,而要其归极,不可以为天下国家。苟陆氏之学而果若是也,乃所以为禅也。今禅之说与陆氏之说,其书具存,学者苟取而观之,其是非同异,当有不待于辩说者”[15]。佛教“弃人伦,遗物理,而要其归极,不可以为天下国家”,完全没有修齐治平,天下国家的情怀与社会践履。象山先生的书就在这里,大家都可以拿来看一看,是非曲直不容辩驳。象山先生真的像那些人说的是“禅学”吗?

    在《答徐成之》一信中,阳明认为,陆象山并不仅仅只有“尊德性”,“今观《象山文集》所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穷理”,只是“理会文字颇与人异”,与众不同,正好说明象山“实欲体之于身”[16]。此外,阳明写道:

    其亟所称述以诲人者,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曰“克己复礼”,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夺”。是数言者,孔子、孟轲之言也,乌在其为空虚者乎?独其“易简觉悟”之说颇为当时所疑。然“易简”之说出于《系辞》,“觉悟”之说虽有同于释氏,然释氏之说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惟在于几微毫忽之间而已。[17]

    阳明的意思是,陆象山的思想并非“空虚”之言,而是有德行践履的。象山常常说的“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论语·子路》),“克己复礼”(《论语·颜渊》),“庸德之行,庸言之谨”(《中庸》),即凡即圣,在平凡之中超越自身,都是圣人之教,“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孟子·告子上),都是圣人之言。简易觉悟之说实际上来自《周易·系辞》。不能说仅仅用了“觉悟”一词,就说象山是禅学,几微毫忽之间,并不影响象山是真正的孟子后学,因为象山追随孟子的价值取向、捍卫道学的精神气象、匍匐救民的家国情怀,昭然若揭。

    当然,王阳明对陆象山也是有批评的,在《象山文集序》中有一句:“有象山陆氏,虽其纯粹和平若不逮于二子,而简易直截,真有以接孟子之传。”[18]这是在说,陆氏之学不如周敦颐、程颢“纯粹和平”。但是,从这个句子的偏正结构来看,“简易直截,真有以接孟子之传”一句,在宋明理学的语境下,其实是莫大的推崇。因为千五百年以后,终于有了孟子的传人。还有比这更高的推崇吗?王阳明在给席书的书信中对象山的推崇也是非常高的:“象山之学简易直截,孟子之后一人。其学问思辩、致知格物之说,虽亦未免沿袭之累,然其大本大原断非余子所及也。”[19]孟子之后,真正能够继承孟子的,只有象山一人!在与弟子陈九川对话的时候,《传习录》中有这样的记载,也算是对这句话的进一步阐释:

    又问:“陆子之学何如?”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只是粗些。”九川曰:“看他论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针膏肓,却不见他粗。”先生曰:“然他心上用过功夫,与揣摹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处,用功久当见之。”[20]

    这段文字同样还是以褒扬为主,“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针膏肓”说的是象山针砭时弊的犀利与尖锐。关于“只是粗些”,联系上文,似乎无法与周敦颐、程颢的“纯粹和平”相比较,而且还有重要的一句:“其学问思辩、致知格物之说,虽亦未免沿袭之累。”[21]这是在说,象山之学在“学问思辩、致知格物”方面与朱熹还比较相似,纠缠不清,没有在这些问题上想通透。毕竟王阳明的心学之根本处是即静即动,即本即末,即体即用,一以贯之。王阳明最向往的是颜子“不迁不贰”,是《中庸》的“无声无臭”的思想境界。在《答友人问》一信中,阳明的批评应该比较明显:

    又问:“知行合一之说,是先生论学最要紧处。今既与象山之说异矣,敢问其所以同。”曰:“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工夫,这一个工夫须著此两个字,方说得完全无弊病。若头脑处见得分明,见得原是一个头脑,则虽把知行分作两个说,毕竟将来做那一个工夫,则始或未便融会,终所谓百虑而一致矣。若头脑见得不分明,原看做两个了,则虽把知行合作一个说,亦恐终未有凑泊处,况又分作两截去做,则是从头至尾更没讨下落处也。”[22]

    关于“知行合一”的问题,王阳明讲的是知行本体,是省察克治,是减、诚、纯,惟精惟一的致良知工夫。所以,相对而言,对象山“只是粗些”的批评,阳明的话是比较隐晦的,是有顾虑的。这方面的批评最后只是在阳明后学那里才说得较为透彻。这应该是一种斗争的智慧。所以,此时此刻,王阳明铁嘴钢牙:“其大本大原断非余子所及也。”[23]我们应该高度注意的是,即使是在这段批评比较集中的地方,王阳明对象山的褒扬,依然是不遗余力的,他把象山视为真正的同道。

    值得注意的是,笔者认为,陆象山是陆王心学的奠基人,许许多多的理论问题,象山出身于“三陆子之学”,水涨船高,已经取得了十分突出的成就。尤其是南宋时期学术的自由度比明代中叶更加宽松一些,象山之学是在与浙东金华学派、永康学派、永嘉学派和福建考亭学派、湖湘南轩学派的互动、纠缠之中崛起的,其批判之彻底、论述之尖锐、思想之深沉是孟子之后“一人而已”。所以,陆象山的筚路蓝缕之功是不容忽视的。第一,他的先立乎其大,有着深层次的条分缕析;在新的时代具有振聋发聩的重要意义。第二,他的发明本心之说,直接上承《尚书》《孟子》中人性本善的基本出发点,由此而形成了一整套的修养方法论,已经涵盖了王阳明的减、诚、纯之法。第三,象山的收拾精神、自立主宰之说,是“刀锯鼎镬底学问”[24]。在致良知和知行合一的工夫论上,作出了巨大的贡献。第四,象山的“心即理”理论拓展扭转了长期以来“性即理”之说独霸天下的局面,相关的论述与思想改写了中国哲学史,是中国人摆脱所谓天理的压制,自励自强,自觉自悟,顶天立地的开始。第五,陆象山与朱熹关于尊德性与道问学的世纪大战,搅动中国八百年,把中国哲学的学术道路引向了光明的大道。

    笔者认为,象山的学术特点就是质朴而浑圆,像一块原始的木料一样处于整体、混沌的状态。所以,就像不能够因为孟子的精细周详、高尚其言、汪洋恣肆而否定孔子的隐约、隐晦、低调、客观一样,我们同样不能轻易地为了抬高王阳明,就真的说象山就是“粗些”。其实象山的思想不仅深刻、新颖之极,尖锐、犀利、独特至极,而且也同样已经形成了理论的体系。但是他属于不同的历史时期,这是我们需要辩证看待的问题。阳明这样说,有他具体的历史语境,有他的教学需要,也有他的历史局限,还有他的斗争需要等等。总之,我们对陆象山的学问研究远远不够,还需要更多的学人参与进来共襄盛举。

二、阳明后学的“接着讲”

    王阳明的有些及门弟子对象山几乎完全照着阳明说:第一,跟着先师继续为象山辩护,主张象山是地地道道的孟子学。第二,象山完全不是禅学,学术界都误解了象山。第三,象山的事功是学者的光辉典范。但是,阳明逝世之后,有的后学也提出了批评的意见。阳明还在世的时候,弟子们一边倒,笔者认为很有可能残酷的学派之争还在继续,本质上就是在为王阳明的理论辩护。

    在阳明后学的著作中,我们首先感受到的是,前期的阳明后学非常关注象山,几乎人人都讨论这个话题。王阳明还在世的时候,黄绾深得王阳明的信任。黄绾早期的相关讨论也是接着王阳明说:“请兄于陆书姑读之,久看所得,比之于朱何如?又比之濂溪、明道何如?则可知矣。世皆以陆学专尊德性而不及道问学,故疑之曰禅。凡其有言,概置之不考;有诵其言者,辄命之曰禅,不复与论。是以德性为外物,圣学有二道哉?殊不知象山每以善之未明、知之未至为心疚,何不道问学之有?又其言曰:‘束书不观,游谈无根。’何不教人读书也?但其所明、所知与所读有异于人者,学者类未之思耳!”[25]可见他不可辩驳地为象山不是禅学而辩护。这段文字的独特之处在于黄绾一再强调陆象山是读书的,是求知的,他在尊德性的同时,也是道问学的。黄绾明确说了,“象山每以善之未明、知之未至为心疚”,与禅学的虚空完全不是一回事。

    黄绾又说:“宋儒自濂溪、明道之外,惟象山之言,明白痛快,直抉根源,世反目之为禅而不信,真可恨也。伊川曰:‘罪己责躬之意不可无,亦不可留胸中为悔。’象山则不然,曰:‘旧过不妨追责,益追责益见不好。’又曰:‘千古圣贤,何尝增损?得道只为人去得病。今若真见得不好、真以为病,必然去之,去之则天理自在,道自流行,所谓‘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者也。”[26]“惟象山之言,明白痛快,直抉根源”,这当然是推崇的话。这就是王阳明所说的来自《周易·系辞》的简易直截之论。然后与程伊川相比较而言,证明象山是一种反求诸心的学问,天理自在,道自流行,即体即用,呈现当下,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口口声声,反反复复,似乎比其他人更加维护象山。从简易直截这一点来讲,笔者倒是认为,象山的这种语言表述风格,直接来自孟子。由于王阳明本身置身于明代中期,不仅无法真正体会到出生于底层的陆象山的战斗心态,对孟子更是相去太远。明代的阳明及其弟子,还有当时的社会大众,只看到了禅宗的空寂冷峻,而对孟子的犀利直截,不能从精神内部予以足够的理解。

    但是到了晚年的时候,黄绾对象山则又是批评的:

    象山云:“韩退之言,轲死不得其传,直至濂洛诸公,得千载不传之学,但草创未光明。”予谓,当时禅学盛行于天下,虽在诸公,亦不免禅学之汩,至于圣人心传之要,或不能无憾,亦不但“草创未光明”而已。此言,予极知僭忘,但属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道脉所在,故敢言之,以启后世有志者之精求也。[27]

    “当时禅学盛行于天下,虽在诸公,亦不免禅学之汩”,这几句是包含了象山的,虽然说得很隐晦,事实上是把象山的学说归为了禅学。他又说:“致知是格物工夫,格物是致知功效,先儒失之。虽象山亦以格物、致知并为《大学》下手处,而无所分别。又以《中庸》言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为格物之方,笃行则无所属,而置不言,于此则知象山之学,亦未精详。殊不知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皆为学之所当先知者,皆致知之方也。由此则知致知不以为工夫、格物不以为功效,其来久矣,亦无怪乎今日之难明也!盖学固不可无工夫,亦不可无功效,若不知有功效,则必不知所抵极矣。”[28]根据黄绾自己对《大学》的解读,他认为象山对格物致知的解释是错误的,“于此则知象山之学,亦未精详”,从学理上来讲,应该说,这还是跟着阳明说的。

    有大量的阳明及门弟子用象山的“荆门之政”来为象山不是禅学进行了有力的辩驳。因为禅学的寂灭虚幻、五蕴皆空,与象山由先秦孔、曾、思、孟而来的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学风马牛不相及也。况且,连王阳明自己也特别指出过,用了几个禅宗的词语,甚至借鉴了禅宗的一些表述方式,“几微毫忽之间”,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我们为什么就只见芝麻而不见横空出世的山岳呢?王畿说:“象山之学从人情物理磨炼出来,实非禅也。”[29]这是抓住了根本的话。聂文蔚的态度也是一样的。但是用语沉痛,完全是在为象山鸣冤叫屈,说是不能让象山“含凄地下”:“窃叹孔门之学,孟子之后得象山而后明,象山之学得先师而益显。此处关系非轻。距诐放淫,孟子以空言配禹,自东坡推出申韩之害,而配禹之功始着。暇烦与明水、元山、苏山诸君子共商之,无使象山含凄地下。”[30]在聂文蔚看来,孔子之学、孟子之学简直就是因为遇到了象山之学而后大放光明(“得象山而后明”),孔孟与象山,是彼此成就,相得益彰,简直就是千百年后遇到的知音。“与明水、元山、苏山诸君子共商之,无使象山含凄地下”,可见,阳明后学中,持这样观点的人还不在少数。

    时至今日,关于朱陆之争,学界依然聚讼不已。笔者认为,王阳明撰写《朱子晚年定论》,调和朱陆关系、朱王关系,在很大的程度上,只是为了政治、学派的斗争和生存,为了缓和矛盾所作出的权宜之计。因为事实上,即使是在阳明晚年的文字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其对朱子学的尖锐批评,而且是不遗余力。“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这个问题精微而广大,深沉厚重而下学上达,脚踏实地而高远虚灵,鸢飞鱼跃,涉及的问题太多了。以和稀泥的态度来面对朱陆之争,是对陆象山的不尊重,也是对王阳明的不尊重,进而也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阳明后学张元忭有一篇《崇祀疏议后序》似乎把这个问题讲得很特别:

    夫道,一而已,学焉而各得其性之所近,则所繇以入道者有二门焉。洙泗诸贤,身通六艺者若而人,独颜子以好学称,至举其所以学,则不迁不贰焉尔,此所谓顿门者也。曾子从事于精察力行,而后豁然于一贯,此所谓渐门者也。夫学有顿渐,其至于道也,一而已矣。寥寥千百年,迄乎有宋,而后真儒辈出。若濂溪之无欲,明道之定性,盖得统于颜,而象山固其俦也;若伊川,若晦庵,主敬穷理,循序渐进,盖得统于曾,而其派衍繁矣。尝谓自有宇宙即有此学,虽摧而沮之,终不可得而废,何也?道固不可废也。自有此学,即有二门,虽比而同之,终不可得而齐,何也?质固不可齐也。士病自外于孔氏之门,与昧焉而不得其门,苟志于孔氏而得其门,即堂奥可从而窥,何病乎门之殊哉?[31]

    性之所近,故学有顿渐也。“其至于道也,一而已矣。”濂溪、明道而象山,不迁不贰,属于颜子顿门;伊川、晦庵,循序渐进,主敬穷理,盖得统于曾子。自有此学,即有二门,既不可废,亦不可齐,此道之所以为道也。其实都是共襄圣道。这段文字至为关键处,在于暗示了阳明心学的“心即理”理论笼罩下的“知行合一”过程,正是即静即动、即体即用、即本即末、勿忘勿助之致其良知的过程,正是颜子顿门“不迁不贰”的思想呈现。从渐、顿二门来说,各有次第,各有特征。象山是顿门的一个环节。既然是顿门,就一定是顿悟的,是体验的,是深刻的,是历史发展的一个环节,就不能轻易地说,象山“只是粗些”。

    牟宗三先生指出:“满类公理固在成就一逻辑陈述之满类,而亦引发此满类之满证。自知识而言之,每一逻辑概念或陈述(譬如满类为一有归纳根据之逻辑陈述),皆有引发满证之企图。亦即每一有知识意义之逻辑概念之提出,皆有闪烁之灵光随其后,以企图此逻辑概念之满证。逻辑概念为圆满而无漏之概念,即依此圆满而无漏之特性,遂有满证之诱发。然囿于经验与理解,此满证乃为永不能实现者。是以逻辑概念之圆满与无漏亦仍只为逻辑者,而非实际者,其对于事实仍为有漏而残缺。”[32]所以,象山之学是不是“粗些”,那只是王阳明自己的看法,并不能代表象山思想及其思想表述的实际。因为象山是“顿”门学问,所以我们理解象山,还是要历史地看问题,要从他的整体文本来理解其微言大义,每每点到为止,只有从其整全的理论体系中才能显发出来。因此,王阳明及其后学对象山的评价是不公允的。

三、对象山事功实学的推崇

    随着阳明后学的发展,阳明学渐有流于空疏的弊病,所以阳明学内部也就有对此的反思,从而酝酿出反对空疏虚玄、崇尚伦理实践的风尚。在此情况下,阳明后学乃着力于表彰象山的事功之学。黄宗羲引孙奇逢曰:“文敏议象山、阳明为禅学,为异说。夫二人者,且不必论其学术,荆门之政,有体有用;宁藩之事,拼九死以安社稷。吾未见异端既出世而又肯任事者也。”[33]被全祖望称为清初“三大儒”的孙奇逢,他是象山、阳明心学的忠实传人。孙奇逢本人就是一位即体即用、即本即末、力求实践的传奇人物。在这里,孙奇逢用了荆门之政和宁藩之事来回敬文敏的污蔑。毫无疑问,这是很有力量的。

    象山的事功与他的学说息息相关,如复斋问象山曰:“吾弟在何处做工夫?”象山答曰:“在人情事势物理上做工夫。”[34]这是象山之学的最大特征。所以,欧阳德写给邹东廓的信件中道:“来教所论数端,皆学者实病,因之省发多矣。象山先生云,千虚不博一实。有真实志念,得真实朋友切磋,虚见自着不得。”[35]象山之学,最大的特点就是“千虚不博一实”。《明儒学案》转载泰州学派的文字曰:

    象山谓:“在人情事变上用功,正孟子必有事焉之意。”必有事焉,非谓必以集义为事,言吾人无一时一处而非事,则亦无一时一处而非心,无一时一处而非心,则亦无一时一处而非学。故凡日用动静云为,一切人情事变,孰非吾心性中所有之事?孰非职分内当为之事?故谓之“必有事焉”。犹言须臾离事不得,件件随知顺应而不失其宜,是则所谓集义者也。故孟子以后,能切实用功,而不涉于虚想虚见,虚坐虚谈者,无如象山。[36]

    这是在说,时时刻刻,须臾都不能离开事事物物。离开了具体的事务之后,所谓孟子的“集义”也就没有可能了。因为我们的所学,我们的心灵、我们的思想,都无法展现出来。其实,我们应该特别注意到,阳明心学的核心内容都是从这里走出了第一步。更为重要的是,这段文字有“故孟子以后,能切实用功,而不涉于虚想虚见,虚坐虚谈者,无如象山”,这是推崇至极的话。这段文字的意思是,象山思想无关任何“虚想虚见,虚坐虚谈”,完全是实打实的切实用工之学。而且是孟子以后,象山一人而已!

    号称江右四君子之一的刘元卿对象山的家世出身很是向往。他依据相关史料编著了一部《贤奕编》,把象山的事迹作了精彩的阐发;虽然有史实的基础,[37]但从刘元卿的口中说出,感觉就不一样了:

    淳熙十六年,知荆门州。先生教民如子弟,虽贱隶走卒,亦谕以义理。接宾受词无早暮,下情尽达无壅。故郡境之内,官吏之贪廉,民俗之习尚,忠良材武与猾吏暴强,先生皆得之于无事之日。凡讼应追逮,不特遣人,唯命诉者自执状以追,计地近远立限,皆如期,即日处决。轻罪多酌人情,晓令解释。至人伦之讼既明,多使领元词自毁之,以厚其俗。唯怙终不可诲化,乃始断治,详其文状,以防后日反覆。久之,民情益孚,两造有不持状,唯对辨求决。初,保伍之制有司以非急务,多不检覆,盗贼得匿藏其间。先生首申严之,奸无所蔽。有盗劫掠,邻伍遽集,擒获不逸一人,群盗屏息。先生尝曰:“古人明实理,做实事。”即荆门政,如此可见。[38]

    象山的荆门之政,见诸各种相关的史书记载。[39]但是在刘元卿的笔下,不仅展示了象山治理社会的优异才能,而且也正是在象山的思想指引下,本来问题重重的社会出现了理想的政治局面。象山视民如手足,“接宾受词无早暮,下情尽达无壅”。整个民风偷惰自保的民俗,因为象山的到来完全为之一变。在司法上,象山德主刑辅,于情于理,仁至义尽。不论是贱隶走卒、奸诈盗贼、忠良材武与猾吏暴强,象山先生都能够教民如子弟,想尽一切办法来挽救每一个人。实在“不可诲化,乃始断治,详其文状,以防后日反复”,恩威并施,最终达到了“群盗屏息”的治理效果。因此,“至人伦之讼既明,多使领元词自毁之,以厚其俗”,美教化,移风俗,厚人伦。这是象山“明实理,做实事”的结果。可以说,象山实学的面向在阳明后学中得到了极力的表彰。

    关于荆门之政,胡直推崇到了极端的境界:“象山之学,尽出孟子,荆门之政有三代风,盖皆以其大本达道,不为支离虚寂,可以直接尧、舜一派之学,故谓之真儒。今足下谓孟子之后无真儒,且谓是孟子出语突兀所致,则似求之太过而失之愈远矣。”[40]荆门之政完全是“大本达道,不为支离虚寂”的结果,既证明了象山是孟子的真传,又为象山洗清了“禅学”之冤。他是“直接尧、舜一派之学,故谓之真儒”,达到了上古三代的政治治理境界。相对于禅学遁入空门的特征来讲,象山之学当然是不一样的,他完全是实打实地国家治理。在胡直看来,象山的荆门之政已经达到了儒家政治理想的极致。象山在事功上面的巨大成就就是对自己最好的辩污。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阳明后学对象山事功一面的推崇更偏重于德行、德治方面,相对而言,《宋元学案》的记载就说得稍微全面一些:“绍熙二年,除知荆门军。故事,太守下车,必先揭约束,延宾受牒,皆有日期。吏以白,先生曰:‘安用是!’宾至即见,持牒即入,无早暮。于是下情尽达,两造有不持状对辩求决者。郡已大治。荆门素无城壁,先生以为四战之地,遂议筑之,二旬而毕。郡于上元设醮,为民祈福,先生乃会吏民讲《洪范》敛福锡民一章以代之,发明人心之善,所以自求多福者,听者莫不晓然,至有泣下者。三年,卒官,年五十四。嘉定十年,赐谥文安。”[41]在这段文字中,我们看到了对政事全力以赴、呕心沥血的象山,其风格一如其文风,简易直截,倾情而为。其日夜工作,很少休息,二十天就把城墙修起来,象山的号召能力、组织能力、执行能力绝对不是一般的。这篇文章读起来感觉客观一些,不像前期的阳明后学那么感情用事。

    总的来说,这都提醒我们,心学的本质决定了它即使推重实学,也是以良知头脑为中心、为动力。这就从一个特定的角度为象山心学确立了在现实生活、国家管理等方方面面的实用地位。这确实是毋庸置疑、不可辩驳地为象山彻底洗清了他与禅学的瓜葛。如果说,象山心学的质朴浑圆具有孟子先立乎其大的整体性,像一块还没有完全开发的璞玉一样,衣锦尚,诚如《中庸》所云:“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那么,象山的事功之学则是这种隐而不显,落到实处的表现,鸢飞鱼跃,溥博源泉,“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中庸》)。相对于其他的人来讲,象山更接近先秦孔、曾、思、孟的精神。

四、对象山的历史定位

    对象山的历史定位,也是阳明后学重要的讨论话题。概而言之,从道统观的视野来看,有心学式与统合心学与理学两种。如,象山之简易直截,阳明的论断是:“孟子之后一人。其学问思辩、致知格物之说,虽亦未免沿袭之累,然其大本大原断非余子所及也。”[42]王阳明的意思是,虽然象山在理论上不够纯粹,只是粗些,但是,在“大本大原”上“简易直截”“断非余子所以及也”,孟子之后一人而已!这里的所谓“余子”,一定是包含了北宋、南宋所有的思想家。由此可知,王阳明在心性理论的根本上,给予了象山崇高的评价。胡直也写道:“至孔子始发之,自孟氏后发孔氏之旨,则莫过明道与象山。明道曰:‘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象山曰:‘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是二言者,夫固得尧、舜、孔子以来之学脉也。斯脉隐久矣。所以然者,盖未能信天地万物之即己,宇宙之即吾心也。吁,信者果难也。”[43]别人信不信,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但是不在本文话下。[44]从胡庐山这样一个表述之中,我们已经看到,阳明后学已经把从孔子、孟子,到明道、象山一以贯之。象山是从孔子、孟子到王阳明之间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的理论环节,已经达成了共识。

    另一方面,张元忭的讨论似乎更加开阔:

    近世学者之弊,在议论多而实践少,不肖方以此为戒,然承下问之及,而不悉所知以告,非为朋友之忠也。故复略而陈之:天下之万事万物皆起于心,心无事而贯天下之事,心无物而贯天下之物,此“一贯”之旨也。曾子之三省,省此心也;孟子之三反,反此心也;居处之恭,持此心也;非礼之禁,闲此心也。谓一贯之外别有学问者,非也;谓一贯之教独私于颜、曾,而门弟子不得闻者,非也;谓曾子、孟子之学终有异于颜子者,非也。心无二,故学亦无二,二之非学也。朱、陆二先生之优劣,前儒辨之详矣,今亦何敢妄议?但象山之学,每于人情事变上用工夫,则岂偏于高明者哉?晦翁之学,尝读其诗窥之,如所谓“源头活水”“中流自在”“无中含有”“体用无间”云者,则岂泥于事物者哉?夫外事物而言虚无,此二氏之妄也;外心而言事物,此俗儒之缪也,皆非所以语二先生也。[45]

    对阳明后学的相关流弊,张元忭早在顾炎武、王夫之之前就已经看得很清楚、也说得很清楚。“近世学者之弊,在议论多而实践少,不肖方以此为戒”,但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也是不得已的一个选择。张元忭自己正在努力地引以为戒。张元忭贯通了颜子、曾子、孟子,认为他们都是圣学之传。由此而引带出朱陆之评价。张元忭认为,象山并不仅仅限于尊德性,犹如元晦并不仅仅限于道问学。他们是圣学之两翼,虽然这是不可回避的千年话题,但是过分地割裂朱陆之学,则有伤圣学之传。张元忭用自己的生命体验把朱陆之学统合起来的典范,此其一;不要苛求古人于千载之前,但求与古人千古同然之心于当下,此其二;不以所能为自足而放弃了自己的省察克治,不以自己所未至而放弃了黾勉勤谨,此其三。张元忭之论显然有统合心学与理学的意义,同时也达到了新的高度。

    不过,笔者以为,对张元忭我们可能不能过度推崇。因为他毕竟只活了51岁,虽高中状元,富有史才,且重视事功,但是学术的积淀与性情的投入、禀赋的聪颖可能没有直接的联系。黄宗羲指出:“先生谈文成之学,而究竟不出于朱子,恐于本体终有所未明也。”[46]他纳阳明心学入朱子学,可见他终究没有认识到阳明心学的价值,当然也就不可能认识到朱子学与阳明学的区别。可惜天不假年,否则,如果有更长的时间沉淀,他也许就有了更加深入的体悟。

    明清之际的黄宗羲与姜希辙都是刘宗周的学生,也是阳明后学。二人皆有对学术史的总结与评论。在黄宗羲看来,从象山到王阳明,可谓一脉相承。黄宗羲认为,不论是象山的发明本心,还是阳明的致良知,都来自《周易》与《中庸》的精一之学、天道人道、因明至诚、以人合天之学,与禅宗没有任何关系。其言曰:“特其与朱子之说不无抵牾,而所极力表章者乃在陆象山,遂疑其或出于禅。禅则先生固尝逃之,后乃觉其非而去之矣。夫一者,诚也,天之道也。诚之者,明也,人之道也。致良知是也。因明至诚,以人合天之谓圣,禅有乎哉!即象山本心之说,疑其为良知之所自来,而求本心于良知,指点更为亲切。合致知于格物,工夫确有循持,较之象山,混人道一心,即本心而求悟者,不犹有毫厘之辨乎?先生之言曰:‘良知即是独知时。’本非玄妙,后人强作玄妙观,故近禅,殊非先生本旨。”[47]我们在这里注意到,黄宗羲已经把《周易》和《中庸》说成了阳明学的思想基础,并且明确将象山与阳明在理论上结合起来,一以贯之。这是非常重要的定位。其实从这段表述中,给象山的定位应该是很公允的。

    人们说象山近禅,往往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象山禀赋刚健,为人直率,简易直截,犹如禅宗棒喝。但是,黄宗羲认为:“象山天资甚高,论学甚正,凡所指示,坦然如由大道而行。但气质尚粗,锻炼未粹,不免好刚使气,过为抑扬之词,反使人疑。昔议其近于禅学,此某之陋也。”[48]为学风格往往因为人的禀赋不同而天生地形成了特殊的路径和特色。会稽莫晋曰:“宋儒濂溪、明道之深纯与颜子为近,伊川、横渠之笃实与曾、思为近,象山之高明与孟子为近。立言垂教,不必尽同,后人泥于著述之迹。”[49]这些学派之间的区别,都是人的性情不同导致的。有的深纯,有的笃实,有的高明,这都影响了思维的方式,学派的特色。王时槐更进一步:“濂溪至精,明道至醇,象山至正。濂溪超然物表者也,明道浑然与物同者也,象山毅然正己以正物者也。”[50]王时槐用语精到,高下立判,与王阳明是一个基调。

    下面我们来谈谈姜希辙的一段文字。这段文字出自《理学录》关于《象山文集序》下面的一段评论:

    象山言本心,最是谛当。后人专以释氏本心辟之,谓其语心而遗性也。然则性果何物乎?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也”云云,是孟子先已差矣。后人既不识象山,又安识孟子?愚谓本心之说,是象山独勘性宗处。故其于慈湖授受,终不别下一语,为慈湖所折服。然不知慈湖已终信得象山不差些子否?性学不明,非唯辟象山者。不知象山即推尊象山者,尚隔几重公案在。象山喜言实理,先生言天理。[51]

    姜希辙是饱学之士。我们应该注意,姜希辙对象山没有丝毫的批评。他是站在学术史的高度,对象山定位:“愚谓本心之说,是象山独勘性宗处。”关于“性”的问题,从先秦儒家来说,由来已久。从《中庸》到《孟子》,再到韩愈的“复性说”,北宋五子,程朱理学,穿云破雾,最后是“是象山独勘性宗处”,这当然是不得了的话。为什么呢?因为“终不别下一语,为慈湖所折服”,直承孟子的学脉,雷打不动。姜希辙在这里说明了,人们批判象山近禅的原因在于,象山始终只是讲心。殊不知,先秦时期的孟子就始终在讲心。象山的“心”与佛教的“心”底蕴完全不同,象山是直接孟子,讲的是人性本善之心。象山是真正的先秦儒学心学正宗传人。不难看出,黄宗羲与姜希辙更多地继承了心学的道统观,而未继承张元忭统合心学与理学的努力。这可能与二人当时所处的思想环境相关,即清前期崇尚朱子学,普遍视象山与阳明为同调,为禅学,故他们也未能逃离思想的背景,也视象山与阳明为同调,不过却表彰二人继承了孔孟之学,为象山之学与阳明心学作出了坚实的确证。

    象山有一篇题为《天地之性人为贵论》[52]的文章,思想十分明确,可以作为象山思想的代表,来进一步加强姜希辙的论断。第一,该文完全认同先秦儒家人性本善,源自性天的观点,并且是非常晓畅的:“人生天地之间,禀阴阳之和,抱五行之秀,其为贵孰得而加焉?”只要“因其本然,全其固有,则所谓贵者固自有之,自知之,自享之”,这完全是植根于孟子思想的话。第二,以孔子、曾子、孟子、子思子关于心性与实践的相关思想来讨论通过具体的学习、在事事物物之中“知其性,则知天”,“养其性,则事天”,收放心,“赞天地之化育”,学达性天的人生境界。象山的“心即理”理论直接上承孔、曾、思、孟的原始底蕴。第三,在对自古以来各种“性说”进行批判的基础之上,象山特别提出了自己只有通过“笃敬之心”“践履之实”才能够实现“天地之性人为贵”的人生理想,进而也才能够“挽将倾之辕于九折之坂,指迷途而示之归也”。象山是特别强调道德践履的,这是象山心学最大的特色。

    由以上三条分析可知,象山之学是地地道道由孔、曾、思、孟而来的儒家道统学脉,依托于孔、曾、思、孟的“性宗”,而且针对南宋的污浊现实,提出了“践履之实”的主张,在事事物物之中呈现本心,这是巨大的创造性转化,所以是“独勘性宗”,是巨大的发展和落实,此其一;象山心学的目的就是要自作主宰,发明本心,收放心,回归到人之所以为人的赤子之心上面去,赞天地之化育,“自有之,自知之,自享之”,对人之所以为人的尊贵,不仅是象山哲学的根本出发点,同时也是其理论的归宿,此其二;坚决反对空谈心性,彻底贯彻“笃敬之心”“践履之实”,只有这样,才能够由己及人,成人成己,改变世风日下的社会现实,挽救国家大厦之将倾,此其三。应该说,这就是象山心学的整体大纲。《天地之性人为贵论》一文或可摧毁历朝历代对象山的诋毁,消除学界对象山的误解,同时也足以证明姜希辙“独勘性宗”历史定位的正确。

    本文系2022年度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研究专项学术团队项目“钱绪山学派、龙溪学派与近溪学派文献整理及思想研究”(项目批准号:22VJXT001)阶段性成果。

    [1] 《传习录》载:“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谨独。’”(王阳明:《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一,吴光等编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7页)在《王阳明全集》中这种推崇象山的地方是很多的。

    [2] 黄宗羲:《王阳明守仁》,《师说》,《明儒学案》,沈芝盈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页。

    [3] 王阳明:《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三,吴光等编校,第101页。

    [4] 王阳明:《答徐成之二》,《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二十一,吴光等编校,第847页。

    [5] 王阳明:《与席元山》,《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五,吴光等编校,第193页。

    [6] 王阳明:《答友人问》,《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六,吴光等编校,第223页。

    [7] 王阳明:《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三,吴光等编校,第101页。

    [8] 王阳明:《象山文集序》,《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七,吴光等编校,第260页。

    [9] 参见王阳明:《象山文集序》,《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七,吴光等编校,第261页。

    [10] 王阳明:《象山文集序》,《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七,吴光等编校,第261页。

    [11] 王阳明:《象山文集序》,《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七,吴光等编校,第261页。

    [12] 王阳明:《象山文集序》,《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七,吴光等编校,第261页。

    [13] 在象山的学术渊源的问题上,黄宗羲的评述比较客观一些,分析问题的深度也具体而微。黄宗羲曰:“予读信伯集,颇启象山之萌芽,其贬之者以此,其称之者亦以此。象山之学,本无所承,东发以为遥出于上蔡,予以为兼出于信伯。”(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宋元儒学案序录》,《宋元学案》卷首,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6页)

    [14] 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0—41页。

    [15] 王阳明:《象山文集序》,《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七,吴光等编校,第261页。

    [16] 王阳明:《答徐成之二》,《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二十一,吴光等编校,第845页。

    [17] 王阳明:《答徐成之二》,《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二十一,吴光等编校,第845页。

    [18] 王阳明:《象山文集序》,《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七,吴光等编校,第261页。

    [19] 王阳明:《与席元山》,《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五,吴光等编校,第193—194页。

    [20] 王阳明:《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三,吴光等编校,第101页。

    [21] 王阳明:《与席元山》,《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五,吴光等编校,第193—194页。

    [22] 王阳明:《答友人问》,《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六,吴光等编校,第223页。

    [23] 王阳明:《与席元山》,《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五,吴光等编校,第194页。

    [24] 陆九渊:《语录下》,《陆九渊集》卷三十五,钟哲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453页。

    [25] 黄绾:《答邵思抑书》,《黄绾集》卷十八,张宏敏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33页。

    [26] 黄绾:《寄阳明先生书》,《黄绾集》卷十八,张宏敏编校,第339—340页。

    [27] 黄绾:《明道编》卷二,刘厚祜、张岂之标点,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2页。

    [28] 黄绾:《明道编》卷二,刘厚祜、张岂之标点,第22页。

    [29] 王畿:《抚州拟岘台会语》,《王畿集》卷一,吴震编校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21页。

    [30] 聂豹:《答徐少初》,《聂豹集》卷九,吴可为编校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309页。

    [31] 张元忭:《崇祀疏议后序》,《张元忭集》卷二,钱明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9—40页。

    [32] 牟宗三:《认识心之批判》(下),《牟宗三先生全集》(第19册),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593页。

    [33] 黄宗羲:《文敏崔后渠先生铣》,《明儒学案》卷四十八,沈芝盈点校,第1155—1156页。

    [34] 王畿:《抚州拟岘台会语》,《王畿集》卷一,吴震编校整理,第17页。

    [35] 欧阳德:《答邹东廓》,《欧阳德集》卷二,陈永革编校整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43页。

    [36] 黄宗羲:《教谕王一庵先生栋》,《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沈芝盈点校,第735页。

    [37] 《宋史》的相关记载比较全面:“九龄尝继其父志,益修礼学,治家有法。阖门百口,男女以班各供其职,闺门之内严若朝廷。而忠敬乐易,乡人化之,皆逊弟焉。与弟九渊相为师友,和而不同,学者号‘二陆’。有来问学者,九龄从容启告,人人自得。或未可与语,则不发。尝曰:‘人之惑有难以口舌争者,言之激,适固其意;少需,未必不自悟也。’……九韶字子美。其学渊粹,隐居山中,昼之言行,夜必书之。其家累世义居,一人最长者为家长,一家之事听命焉。岁迁子弟分任家事,凡田畴、租税、出内、庖爨、宾客之事,各有主者。九韶以训戒之辞为韵语,晨兴,家长率众子弟谒先祠毕,击鼓诵其辞,使列听之。子弟有过,家长会众子弟责而训之;不改,则挞之;终不改,度不可容,则言之官府,屏之远方焉。九韶所著有《梭山文集》《家制》《州郡图》。”(脱脱等:《儒林四》,《宋史》卷四百三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878—12879页)

    [38] 刘元卿:《象山陆先生要语》,《外编》卷三,《刘元卿集》,彭树欣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864—865页。

    [39] 关于陆象山荆门之政的史实,相对而言,还是《宋史》的记载比较全面:“光宗即位,差知荆门军,民有诉者,无早暮皆得造于庭,复令其自持状以追,为立期,皆如约而至,即为酌情决之,而多所劝释。其有涉人伦者,使自毁其状,以厚风俗。唯不可训者,始置之法。其境内官吏之贪廉,民俗之习尚善恶,皆素知之。有诉人杀其子者,九渊曰:‘不至是。’及追究,其子果无恙。有诉窃取而不知其人,九渊出二人姓名,使捕至,讯之伏辜,尽得所窃物还诉者,且宥其罪使自新。因语吏以某所某人为暴,翌日有诉遇夺掠者,即其人也,乃加追治,吏大惊,郡人以为神。申严保伍之法,盗贼或发,擒之不逸一人,群盗屏息。荆门为次边而无城。九渊以为:‘郡居江、汉之间,为四集之地,南捍江陵,北援襄阳,东护随、郢之胁,西当光化、夷陵之冲,荆门固则四邻有所恃,否则有背胁腹心之虞。由唐之湖阳以趋山,则其涉汉之处已在荆门之胁;由邓之邓城以涉汉,则其趋山之处已在荆门之腹。自此之外,间道之可驰,汉津之可涉,坡陀不能以限马,滩濑不能以濡轨者,所在尚多。自我出奇制胜,徼敌兵之腹胁者,亦正在此。虽四山环合,易于备御,而城池阙然,将谁与守?’乃请于朝而城之,自是民无边忧。罢关市吏讥察而减民税,商贾毕集,税入日增。旧用铜钱,以其近边,以铁钱易之,而铜有禁,复令贴纳。九渊曰:‘既禁之矣,又使之输邪?’尽蠲之。故事,平时教军伍射,郡民得与,中者均赏,荐其属不限流品。尝曰:‘古者无流品之分,而贤不肖之辨严;后世有流品之分,而贤不肖之辨略。’每旱,祷即雨,郡人异之。逾年,政行令修,民俗为变,诸司交荐。丞相周必大尝称荆门之政,以为躬行之效。一日,语所亲曰:‘先教授兄有志天下,竟不得施以没。’又谓家人曰:‘吾将死矣。’又告僚属曰:‘某将告终。’会祷雪,明日,雪。乃沐浴更衣端坐,后二日,日中而卒。会葬者以千数,谥文安。”(脱脱等:《儒林四》,《宋史》卷四百三十四,第12881—12882页)

    [40] 胡直:《答程太守问学》,《衡庐精舍藏稿》卷二十,《胡直集》,张昭炜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89页。

    [41] 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文安陆象山先生久渊》,《宋元学案》卷五十八,陈金生、梁运华点校,第1885页。

    [42] 王阳明:《与席元山》,《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五,吴光等编校,第193—194页。

    [43] 胡直:《上江陵张相公》,《衡庐精舍藏稿》卷二十,《胡直集》,张昭炜编校,第393页。

    [44] 关于别人相不相信自己的理论问题上,王阳明在《答聂文蔚》一信中有非常决绝的陈述,写得很沉痛,感人至深,也有一种悲壮感。这应该是王阳明与其弟子共同的话题。但是本话题不在本文论述之列。请参见王阳明:《传习录中》,《王阳明全集(新编本)》卷二,吴光等编校,第86页。

    [45] 张元忭:《又答田文学》,《张元忭集》卷三,钱明编校,第88—89页。

    [46] 黄宗羲:《侍读张阳和先生元忭》,《明儒学案》卷十五,沈芝盈点校,第324页。

    [47] 黄宗羲:《王阳明守仁》,《师说》,《明儒学案》,沈芝盈点校,第7页。

    [48] 黄宗羲:《恭简魏庄渠先生校》,《明儒学案》卷三,沈芝盈点校,第62页。

    [49] 莫晋:《莫晋序》,黄宗羲:《明儒学案》,沈芝盈点校,第15页。

    [50] 王时槐:《三益轩会语》,《友庆堂合稿》卷四,《王时槐集》,钱明、程海霞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08页。

    [51] 姜希辙:《理学录》,清代手抄本,第72页。

    [52] 参见陆九渊:《天地之性人为贵论》,《陆九渊集》卷三十,钟哲点校,第347—348页。

原载:《孔学堂》(中英双语)2023年第2期

转载来源:孔学堂杂志社 2023-11-03

编发:中国文化书院(阳明文化研究院)中华传统文化与贵州地域文化研究中心 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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