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夏阳：天空犹如巨大的深渊，将我们长久凝视

谭夏阳：天空犹如巨大的深渊，将我们长久凝视

原创 一月诗人谭夏阳 诗国星空

​​◇谭夏阳，广东阳江人，现居广州，著有诗集《云的契约》《云的副歌》《云图手册》。
 

​谭夏阳诗选

在老屋天台树阴下

——读《卡佛传》

写作带来短暂的幻觉*

为了将这种幻觉延续下去

他开始酗酒。

在伏特加和威士忌的轮番对饮中

他深信自己就是

那个时代最好的小说家

这伟大的幻觉堪比“红楼梦”

生活越是分崩离析

梦就越发显得完美而歌舞升平

从何时起，婚姻成了

派对组合和骗过法官的最佳辩词？

当我们被生活淹没

他用全部的扎挣与沉沦来撰写

一部失败的成功学——

“我们渴望成功，却是失败

拯救了我们。”*

这多像一个绝妙的隐喻

夹在下午的凉风中吹动着书页

也许卡佛未曾享受过这样的下午

也许有过，但被我翻过了。

*1、引自刘义语。

*2、引自世宾语。

凝视深渊

走在路上，他总是喃喃自语：

“吃了没？”

接着傻笑，躲避别人递来的目光

仿佛每个人的眼眸里

都蓄着一口深渊。

发病时他趴在村头的井口凝视

然后纵身跳入井中

将自己化为苦苦挣扎的深潭。

一天，他在众人的呼叫声中逃遁

像人猿泰山一般飞奔

一支汽枪在后面追赶着他

透过汽枪的瞄准镜观望，我知道

他跑不出那圆形的困囿。

大多时候，他一个人坐对黄昏

望着夕阳痴痴发呆

远方犹如一口深井在召唤着他

也在吞咽着他——

他顺从地被村人带到一个

遥远的地方去治病

一转身，他惊恐地发现

村人消失不见了

而那个地方，像极了放逐他，让他

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天空

犹如巨大的深渊，将他长久地凝视。

三种禅释：

      我知道我不知道的

     蓝色的夜，有月

     然后是茫茫的一片雪地

     诗人斯奈德追寻着

     诗的行踪——

     雪地有兔的足迹，鹿的足迹

     我们知道什么？他说。

     行走在禅院后山

     劈头发问的一块大石

     拦住了诗人安石榴的去路

     让他久久愣在原地——

     石头上刻着四个大字：

     “为何到此？”

     冬夜，诗人吉尔伯特

     去野地取水

     无意中瞥见桶里的月亮

     猝不及防地——

     他明白到了中国诗人

     千年来的欢愁。

古玩城之诗

     时间拥有古老的技艺——

     新张古董店，由于文物堆积

     显示出岁月的厚度

     沉静、古雅、宽宏，像一位长者

     身上所积淀的涵养

     瓷器泛着釉光：这冰裂的

     瓷语，凌空网罗剔透

     甚至在釉色中

     复原了一个帝国的晴空。

     那些铜锈，是钟声溅出的花朵

     还是思想开败的残余？

     藏身于古玩城的诗人

     写作早已不为时间观念左右

     他只需一台旧式打字机

     向世界输出他的睿智、谦逊和温暖

     仿佛在文物的国度里

     那些黄铜令牌、青花梅瓶

     仅仅是他的勋章和奖杯——

     他的富足，源于他的开阔。

     幻想真正拥有一件文物

     本身就是一种虚妄，溃败的

     肉身，怎能与时间抗衡？

     正如这个世界在虚构中堕落、腐朽

     唯有文字间的真知与良善

     依然在幽暗的岁月里

     闪着釉质的光——

     古玩城因此晋身成为诗歌的

     一座新的精神殿堂。

     朋友们游走在商城的店铺间，仿如

     置身于网格迷宫，常常弄错方向

     是去往唐宋，还是返回明清？

     然而大家毫不迷惘

     因为在时间深处的某个拐角

     总会有一张真诚的脸

     适时出现，并逐一消解掉面具、赝品

     以及与釉质对立的塑料的现实。

          （赠礼孩兄）

荔枝湾工程

     文塔还耸立在原地。

     作为一个见证

     它显然发挥了文物的尺度

     在遗忘中突起

     倔强地驻足于湾涌故道，如今

     它获配一座小广场的环绕。

     那些河道是必要的吗？

     当它们淤塞、变黑、发臭

     最终被填平，或被

     覆盖成为双向通车的大马路

     仿佛下面缓慢的

     流水，会导致交通阻塞。

     如何用粤式腔调复述那个

     消失了的荔枝湾？

     在十九世纪的外销画中，那里

     还有一个货运码头

     由此岸的珠江，通达彼岸的洋埠

     连同乡愁，也一并贩运。

     古诗有云——

     “一湾碧水绿，两岸荔枝红”。

     荔湾涌中的花艇

     剖开倒影，划行在《渔舟唱晚》的

     粤曲小调里，然后

     又如拉链般缝合如初。

     观念的嬗变，往往需积淀

     数十年光景的追忆及弯路的兜转

     在某一份市政提案里

     聚集了大批挖掘机、抽泥船和泥头车

     为恢复“荔枝湾的往昔”，当然要

     牺牲一些预算与便捷。

     挖掘机凿开路面，让河道重现于

     水文史，黑黑的淤泥

     被抽上河岸，成为绿化带抒情的

     蜿蜒。珠江水重新灌注进来

     洗濯积念、污秽和审视世俗的目光。

     修复的风景是一份遗产，适合

     漫步或游船，而无需缴纳“遗产税”

     我们当然乐见更多的

     活化工程：修补历史，孵育观念。

     荔枝湾的示范性也许在于——

     它活化淤塞的湾涌

     也活化我们淤塞的大脑。

人间杂剧

     我的儿子就要降生

     而他的太祖母

     即将告别这个悲悯的世界

     两件可以预见的事情

     挤压着我，让我

     悲欣交集——

     我感到悲伤的是

     他们没能见上一面就擦肩而过

     仿佛这个人间只是站台

     每个人都怀揣自己的时刻表

     而他们彼此之间

     在默契地

     完成了一次生命接力

     又令我感怀人世的精妙而

     暗生欢慰——

     尽管这个人间充满种种谬误

     乃名副其实的鸟托邦*。

     *注：诗人蒙晦著有诗集《鸟托邦》

在奔丧途中看见更多死亡

     妈妈坐在车后座，弟弟在前面

      驾驶着话题：我们谈论外公的日常

     以及他与外婆长达八十年的

     没有争吵的婚姻——

     多么浪漫啊！

     但死亡是不可避免要提及的

     像路边的山峰不经意地

     挤压过来。

     我们开始沉默。拿起手机

     点开俄乌战争的新闻小视频

     局势已无可挽回地开战了

     战火中那一具具尸体

     流着血，焚烧着，毫无尊严地被

     敌军扒掉了衣服——

     死亡是如此真实和触目惊心

     悲哀的情绪将我淹没。

     相反外公一百岁了

     同样历经了战争、动乱和饥馑

     如今他抵达彼岸

     有一种轻描淡写的平和，我觉得

     他应该获颁一枚

     由死亡签发的荣誉勋章。

刨树头

     他扛着铁铲和锄头走向野地

     手里还拿着一把砍柴刀

     从中午开始干起，直到太阳落山

     他在刨一个树头——

     那棵大树早已不见踪影

     只留下一个树墩子，孤零零地

     遗弃在荒野之中，繁茂的

     根系，在地下长成了另一棵参天大树。

     这多像他的家族

     历经数代，已枝繁叶茂，而他

     正是行走着的树形族谱：

     五代同堂，一百多位后辈齐齐整整

     每天围着他旋转，对他来说

     这不啻幸福的烦恼。

     当他想一个人独处，就跑到野地里去

     刨树头——

     把树桩周围的沙子一点点挖开

     树头便露出了原形

     像一只巨大的、漆黑的蜘蛛

     与它搏斗的时候

      他展现出非凡的耐心，和沉积了

     九十多年的智慧——

     那简直是根雕手艺活，他将整个树头

     根缕清晰地雕刻了出来！

     他尊重那些树头。

     虽然最终会劈成木柴烧掉，但他

     沉迷于这个刨挖过程

     仿佛在无数个半天时间里，他们

     相互雕刻着彼此——

     在平凡中凿出生命丰富的纹理

     这也是一首命运之诗

     尽管，他并不认识杜甫或拜伦。

     活干累了，他便蜷缩在刨开的洞穴中

     沉沉地睡去，直至暮色降临

     这时地上炸了窝——

     子孙们几乎倾巢出动，四下寻找

     打锣声、呼唤声，还有

     哭喊声响成一片……

     他悠然醒来，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

     提前体验了一场自己的葬礼。

     披着暮色，他心满意足地回家

     至于那个树头——

     孩儿们会将它抬回村口，兴高采烈

     如同抬着一些缴获的战利品。

              悼念外公关崇秋（1923-2022）

林中墓地

      林间有风在打扫落叶

     斑驳的树影

     构成了寂静闪烁的颤音

     不远处，大海

     把波光碾成粼粼细涛：

     是死者在倾听这些安魂曲？

     我们从墓地归来

     将奶奶留在暮色之中

     让她独自认养那一轮落日

     并汇入天地之渺远与一念之悠悠

     死亡的永恒在于——

     它用缄默完成光明部分的叙述

     又开始了暗夜的诉说。

海上日落

     她陷在龙眼树浓重的阴影里

     海风于午后吹来——

     带着腥咸的潮气，还有

     世事的纷杂与炎凉

     一缕缕地，拂动她的银发，抚遍她

     皱褶重重的面庞

     直至海风抽走体内的精气和

     光阴：曾经饱满的灵魂

     如今只剩下盐巴及一堆枯枝败叶。

     海在一里之外喘息。

     事实上，自祖父离世之后

     她就再也没见过大海

     尽管近在咫尺，海在她逐渐失聪的

     耳膜，制造遥远的轰响。

     她变得孤独和悲苦，常常

     陷于往昔，在龙眼树下流泪、发呆

     她将所有记忆处理成

     蚀刻照片：凹陷的黑白线条

     仿若苦难的伤痕。

     当然也有快乐的过往，保存在

     大脑硬盘的某个角落，而遗忘

     正努力扩大其统治的扇区。

     哦，太老了，以致她

     害怕自己被永久遗弃于人世

     成为不死的活佛。

     可以预见的衰败，不外乎

     倒退的世事以及时间螺旋的叠加

     她需要拐杖、轮椅和

     亲人的慰藉——

     她的长孙成了她最大的依靠

     在瓢盆交碰的风波里

     维护着她的倔强与一丝尊严。

     长孙是个游子，长年在外

     从海上归来那天，他见到了久违的

     一场海上日落——

     红日将海天熔于一炉

     晚霞铺张地泼彩

     仿佛时间被蒸腾、挥发，最终

     淬炼出金色的年华？

     他见她时还容光焕发，脸上沾染了

     天边的飞霞，可惜

     此后的生命之力从内部坍缩——

     他意识到那次海上

     日落，是一场盛大而华美的葬仪。

      悼念奶奶冯兆英（1932-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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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陕西

网址：谭夏阳：天空犹如巨大的深渊，将我们长久凝视 http://c.mxgxt.com/news/view/716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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