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简阅牍怀袁鹰

发布时间:2024-06-06 07:11

去岁初秋,枫叶渐红,淮安籍著名作家袁鹰悄然离世,友朋无不悲恸,我闻讯黯然。抚简阅牍,往事历历在目,旧情悠悠于心。

作为后学,我有幸结交袁公近20年。袁公以散文名世,是我推重的老作家。2002年岁末,我托请南通作家钦鸿引荐,去信北京,随函附书两册,袁公随即复函,不仅挥笔签名,又签赠一册《袁鹰散文》。他于札中述及与我老家的一段情缘:“如皋是著名古城,我曾有一位从冒家巷水绘园出来的老同学,是冒(辟疆)家的后代。老友舒諲是鹤亭先生公子,惜于数年前去世。可惜我至今无缘去如皋瞻仰,虽然我也是苏北人(淮安),与您是大同乡。”

数年后,我热衷乡邦文史,遂知袁公祖父为清末进士田鲁渔。冒鹤亭任职淮安,躬刊《楚州丛书》,田鲁渔尽力相助。抗战时期,两家避居沪上。田鲁渔携手袁公,登门觌见鹤亭先生。1949年后,袁公于京结识鹤亭哲嗣舒諲,冒田两家遂成世交。

前贤种树,后人乘凉,我成为袁公的“大同乡小朋友”。于是,我又寄去一册《邓拓诗词选》,恳求题跋。邓拓是他在人民日报社的老领导,两人情谊深厚,书末录有袁公大作《不灭的诗魂》。他在《邓拓诗词选》中写下满页跋语,汪洋闳肆,录诗作文怀念邓拓。书中还夹入一张名片,实为他给报社老同事姜德明先生的便笺,将我推介给姜老。姜老是书林翘楚,我神交已久。袁公知我酷爱藏书,玉成新缘,我不胜感刻。

2003年初,我远赴奥克兰求学,书札作别。袁公亲切来鸿:“得大函知将有南太平洋之行。奉呈一纸聊壮行色,‘秀才人情纸半张’也。”老人“纸半张”, 炽热情一片。淡雅的花笺中,留下飘逸的手泽,那是袁公抄录李清照句,也是他对我的期许:“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孑身域外的我,去跳蚤市场,跑二手书店,逛外国书网,陆续淘来大量涉华西书。暑假期间,我回到国内,拜谒北京、上海两地文化老人,自然包括袁公在内。

袁公白发苍苍,浓眉大眼,上身内着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灰蓝色毛马甲,走路轻便,精神尚佳。书房墙上挂着一幅画作与一副对联,那是书画家黄苗子九十一时为袁公书写的梁启超集宋人词句。

“冒家巷还在吗?”袁公的问题有些迫不及待,我如实作答:“冒家巷南北走向,约长百米。本是王观、冒辟疆、戴联奎等历代如皋乡贤的故居旧址。前些年,为了扩建如皋师范,冒家巷东侧拆除,仅留西侧一半。幸好巷子南头的冒家桥还保存完好。”“可惜,可惜,”袁公连叹数声,“我以未能去如皋看看水绘园、冒家巷为憾啊!”

袁公书桌上有一张冰心女士的小信封,袁公细细道来:他上门向冰心约稿,那日恰巧他生日,冰心即刻写字相赠。平日里,冰心向他投稿,频频书信往来,近日整理旧函,这张信封落在外面了。我面露愧色地讨要那张信封,袁公欣然应诺,又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真心爱书,我是理解的,也是支持的。不过现在社会上的收藏热、名人热,在我看来过头了。听说前段时间,潘家园里连一些名人家里丢弃的水费单、电费单也很畅销,大可不必。收藏是为了积淀文化,不是附庸风雅,追求名利。”

他的话振聋发聩,让我终生铭记。他知我喜听文人掌故,又聊起钱锺书、赵朴初、夏衍、黄苗子诸友趣事。不知不觉,夕阳西下,我要告辞,为袁公摄影留念,最后恳求:留学期间,我将继续撰写书话,河北藏书报社编辑承诺为此专辟“域外旧书话中国”栏目,他日有成,汇编成册,届时还盼袁公赐序。他听完,让我稍坐,当场静思片刻,取纸握管,一气呵成写道:

我们悠久的中华民族文化博大精深,非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所能比拟。文化最重要最富生命力的载体就是书籍。在广袤深厚的书籍海洋中,任何一滴水、一勺水都有精品。因而,搜集和保藏书籍,不论是哪个时代、哪个地区出版的,日积月累,锲而不舍,就绝不仅仅是个人的兴趣爱好,实在是为保存和弘扬民族文化作出一个公民的贡献,值得终身为之尽力的神圣事业……

袁鹰 2005年元月

读毕袁公寄语,我心中羞赧。2005年9月,袁公经过慎重思虑,作书予我:“上次你来信过访,晤谈甚欢……捡出作家手札四封,请收存。这类书简,我一般不愿意轻易送人,有感于你心诚意笃,故破例相赠,也信任你不会轻易处理。收到后请回信,以释远怀。”

年末归国,我手捧柯灵、吴祖光、林林、陈登科四家手书,怀着满满感激之情,打去电话向袁公致谢。他很释然,表示不会看错人,坚信我的诚实淳朴。2014年,我那批稚嫩的书话,经《藏书报》连载百余篇后,编印成小书《域外旧书话中国》。袁公寄语,代为首序,录入书前。新书到手,我遥寄袁公。

2024年,恰逢袁公诞辰百年。抚书怀人,袁公放言高论的文人风采,为人师表的长者风范,依然浮漾在字里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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