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超级明星》 李沧东 翻译：金冉

2022-04-17 22:00:37

本书最喜欢：《为了超级明星》和《骡子》，抄录全文来学习，感谢译者和作者~

《为了超级明星》

老金见到那个孩子是在一个夏夜。

自从来到首尔，老金很少能睡一个安稳觉。要么是被儿子打来的国际长途电话惊醒，要么就是像个溺水的人一样好不容易从鬼压床中挣脱，有时还会平白无故地从梦中醒来，而且只要睁开眼，便再也无法入睡。

“爸，是我，在美国呢。”

这天深夜，老金被儿子的电话吵醒，儿子总是半夜里来电话，到美国快一个月了，可电话的开头仍然是“我在美国呢。”

“什么事儿啊？大半夜的。”

“爸你也真是的，我得跟您说几次啊，我这里不是半夜，是大白天。我在地球另一边，韩国日出的话，这边就是日落。”

自儿子去了美国，老金总觉得电话里充斥着某种兴奋，或许是还没有习惯接电话，老金时不时会陷入一种不安感，因为他怀疑这飘洋过海打来的嗡嗡的金属声根本不是自己儿子的。会不会是有人冒充自己的儿子在讲话呢？因为这种不着边际的想法，老金有时说话都不敢太随便。

“没事儿的话就别打电话了，电话费挺贵的吧。”

“不用担心，这里的电话费比韩国水费都便宜多了，首尔天气怎么样？这里遇上了四十年还是五十年难遇的炎热天气，可把这些大鼻子吓坏了，还有人打赌，敲碎鸡蛋摆在柏油马路上几分钟内能不能变成煎蛋。对了，那家伙怎么样了？”

“那个家伙，你说谁？”

“还能说谁啊？我们家的超级明星啊，您偶尔也带它出去透透气，运动运动。”

“像头野猪一样的家伙，我哪有力气带它出去，我只要一靠近它，它就像要咬我似的乱蹦乱跳。”

“哈哈，爸，还没有和咱们超级明星搞好关系啊？您可一定要照顾好它啊，它可是我的幸运符啊，我能来美国也多亏了它，知道了么，爸？千万记住我的话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儿子已经挂断了电话，他习惯了把自己想说的乱说一通之后突然挂掉电话。老金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但一旦挂断电话又觉得自己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心里空落落的。和往常一样，这晚他又失眠了。听见声音的时候，老金正紧闭双眼，费力地想要睡着。起初声音模模糊糊，他觉得是自己的幻听。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扰乱了黑夜的宁静，是孩子的哭声，应该是哪家的小孩子迷了路，哭声尖锐且不知停歇。

老金努力想把声音挤出耳朵，却无济于事。此时哭声变得更加刺耳，一下跳上了老金的枕边，彻底缠上了他。老金最终只好起身去看了看窗外。夜幕下的公寓映入眼帘。到了这个时间，公寓里丝毫感受不到人的痕迹，显得空荡荡的。正伸长脖子看楼下远处路面的老金，脚下像是踩了空一样，眼前一阵眩晕。他闭上双眼，两手尽管已死死抓住窗框，身体却似乎在无止境地下沉。跟着儿子来到这个小区地第一天，老金就时常感觉头晕目眩。“那儿顶楼就是我的房子，爸，那儿的一坪可相当于村子里十亩地，寸土寸金啊。”儿子刚下出租车，就一直得意地介绍着。老金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刚抬起头，一阵眩晕感便席卷而来，就在仰头的瞬间，那足有十五层的高楼仿佛崩塌一样，直朝着他的头砸来。

就是从那时开始，那种眩晕感便一直潜藏在老金大脑里的某个角落，不时地扑出来。尤其是夏天，老金一直被闷在公寓最顶层的房间里，更加饱受晕眩之苦，起初他只是偶尔觉得晕，后来越来越频繁，最后甚至到了时时刻刻都头晕目眩的地步。症状就是大脑突然一片空白，整个身体像是要融化u到地里一样。头骨偶十五楼的窗户，瞥见楼下公寓之间水泥路上刺眼的阳光时，或是半夜盯着窗外的黑暗，强迫自己睡觉的时候，那种眩晕感便会倏忽吞噬了他。

孩子哭得愈加撕心裂肺，刺耳的声音像是在催促着老金，他只好抹黑披上了衣服。老金来到路边，孩子的哭声听起来更加响亮了，但老金暂时还无法分辨出孩子的哭闹声来自何处。整齐排列的私家车里空空如也，街道上也是空无一人。孩子的哭声没引得公寓居民开窗观望，世界陷入了一阵沉默，老金甚至开始怀疑，着骇人的哭声是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幻听。

老金转过几个拐角，终于发现了那个孩子，远处一个商铺的门前，那孩子不知道被什么人紧紧拽着，孩子大哭大闹，拼命想要挣脱。老金慢慢靠近，发现那个拉住孩子的人，是位身穿制服的巡警。孩子哭哭啼啼地哀求道：“叔叔，叔叔，求求了，放了我吧，我要回家了，我妈妈现在肯定也眼巴巴地等着我回去呢，求求了，叔叔。”

“你小子，想回家是吧？想你妈了是么？你整个小骗子！”

两人地影子把街边的灯光切割得斑驳陆离，孩子大约十岁，身体瘦削，脸庞晒得黝黑，身上流淌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蓬头垢面的孩子推拉挣扎，扯着嗓子哭闹。巡警毫不留情，对着他的脑袋就是几拳，孩子也来了劲头，拼死哭喊挣扎。

“爷爷，救救我，赶走巡警叔叔。”

孩子忽然瞥见站在一旁的老金，立马发疯似地向老金声嘶力竭地求救。

“求求你了，爷爷，救救我！”···

孩子直接赖在地上，巡警毫不理睬，紧紧拽住他的胳膊，两个人激烈地拉扯着，但孩子的眼睛始终紧紧地盯着老金，奇怪的是，老金似乎也无法从他的眼神中摆脱。孩子大哭着奋力挣扎，盯着老金的眼神却很意外地炯炯有神，就在此时，老金猛然发现那孩子地眼神竟然很熟悉。

几天前一个烈日当空的下午，老金坐在小区商业街中的一家餐厅里，面前放着一盘干紫菜包饭，老金无聊地看着外面酷热的阳光。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孩子站在餐厅门口，孩子扫了一眼餐厅，拖着腿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这情景和餐厅格格不入。

“爷爷好”一只小手小心翼翼地伸到了老金眼前。

“一个没人照顾的可怜小生命。爸爸开出租车闯祸进了监狱，妈妈生病卧床休息。请给这个可怜的小羊施舍一点善心吧。”

老金一时没听懂孩子在说什么，因为那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唱歌，又一种奇怪的音调在飞速跳动。片刻后，老金才开始仔细打量这个脸色黝黑、泪眼汪汪的孩子。

“帮我一分钱吧，爷爷，给我一分钱也行。”

跟孩子那让人心碎的乞求声和表情不同，就像伸到老金眼前强要的黝黑发亮的手掌一样，孩子鲁莽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老金。老金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枚硬币。

“你几岁了啊？吃饭了么？家在哪儿呀？”

孩子紧闭着嘴唇，眼睛转而紧盯着老金捏着钱的那只手，看样子老金不给钱，他是不会回答的了。老金刚要把钱放到孩子手上，没想要孩子直接生抢，一下子抓住硬币，立刻藏进了衣服里。

“大人问你话，要回答才行啊。”

孩子依然沉默，老金发现孩子的眼睛又顶上了桌上的紫菜包饭。

“想吃这个么？”

孩子脸上露出一丝令人难以置信的狡黠的笑容：“可以吃吗？”

老金刚一点头，孩子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紫菜包饭。眨眼工夫，一大盘饭就吃得干干净净。孩子地嘴胀得鼓鼓囊囊的，一边咀嚼，一边还动不动瞟一眼老金，好像在揣测什么。孩子慌慌张张地咽下最后一口饭，喝完桌上放着的茶水，仿佛是早就准备好了，有板有眼地开始说起来。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食人族老公和食人族老婆背着小孩去郊游，半路上孩子在背上尿裤子了，你猜食人族老婆对食人族老公说什么了？”孩子抬头看了看老金，问道。

“老公，我们午餐的汤洒了！”话音刚落，小孩子就转身离去。老金糊里糊涂还没弄清楚是什么意思，孩子已经一瘸一拐地走向旁边的餐桌，唱歌一样的哀求声又开始了。

“您好，被扔在路边没人要的可怜小生命，请给我一点钱吧，躺在病床上的母亲……”

对面坐着的小区物业职员，敞着蓝色制服的前襟，过了午饭时间才来吃饭。他们像看笑话一样乐呵呵地瞧着孩子。这次没等孩子说完，一个年轻人便猛地厉声呵斥：

“喂！你这该死地小兔崽子，上次说你没爸没妈，咋今天你妈又躺床上了？谁会信你的鬼话？”

孩子顿时慌了神，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几个人。老金看到孩子的脸涨得通红，孩子的眼里眼泪直打转，桌上其他人也开始取笑他：“小兔崽子，你有胳膊有腿的还装瘸子，等着被人可怜你，多给你一分钱，你个满身牛屎的小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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