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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5-04-27 16:08

武侠架空 万字完结

OOC属于我 美好属于他们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一)

临近腊月的秦淮河,风情不减往日。

两岸黑瓦白墙的楼阁悬灯如昼,掩去半弯新月,河水缓缓流淌着,泛泛粼光。

今夜的秦淮似乎格外热闹,满城的姑娘们皆来了岸边,衣香鬓影,绣带飘摇,或以团扇遮面羞笑,或携女伴低耳窃语。街上的小贩吆喝着卖花灯,绫锦彩纸叠出盏盏明灯,如火树银花一般。

姑娘们便买下灯来,俯身在岸上一盏盏地放入河水中,满河春意盎然,更胜二月天。

星星点点的荷花灯徘徊在微澜的河水中,映出一池胭脂色。

偌大的河中只泊着一艘私舫,挂着六朝金粉的灯笼,金勾挂起雪纺纱帘,影影绰绰现出两个人影来。

着短衫的少年从舫后拿出一壶花雕,掀开帘子低身进来,笑道:“哟,云二爷好大的排场。”

窗边正坐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公子,手执折扇轻挑起纱帘,朝外看了眼,笑答道:“承让,承认,怕是有一半的姑娘是来看杨九爷的罢?”

少年笑而不语,盘腿坐下来,桌上摆着小小巧巧的两个冰裂梅子青瓷杯,恍若凝了半世的江南烟雨朦胧。

少年持壶倒酒,堪堪满了瓷杯,青年公子端起抿了一口,皱眉道:“怎么是热的?”

少年自顾自饮了杯中酒,淡淡道:“喝冷酒手颤,多少年了,怎么还没改过这个毛病来?”

那公子撇撇嘴,将手中折扇一展,嘟嚷道:“你管我。”

折扇翼然展开,扇骨用象牙制成,白似脂玉,扇面上书三个大字,曰:云中雷。

字行云流水,矫若游龙,颇有几分那青年公子潇洒俊逸之态。

云中雷,惊世间,不鸣则已,一鸣天下尽知。

少年瞥了眼折扇,道:“字不错。”

张云雷喜滋滋道:“是罢?我可是请京城里有名的杜公子给我题的呢。”

他以手抚摸着折扇,温柔得好像在抚摸交颈缠绵多年的恋人。

短衫少年脸上没了笑意,漠然道:“我说呢,你也写不出这么好的字。”

张云雷急了,道:“杨九郎你什么意思?嫌我字丑就把我送你的刀还我!”

他向前去抽杨九郎腰间的刀,杨九郎侧身一躲,避开他的手,却没想到张云雷整个人已欺身过来,软蛇似的落在杨九郎怀里。

张云雷左手控住杨九郎身体,右手从他腰间抽出那一柄雁翎刀,如惊虹出鞘,寒光四溢,秋水般冷冽的刀身上用小楷刻了三个字:杨九郎。

张云雷反手持刀,虚架在杨九郎颈间,道:“说,我的字好不好看!”

杨九郎坦然靠在船壁上,倒是怕他伤着自己,以手环抱住张云雷腰间,引颈待屠道:“你最好看。”

“你!”张云雷顿时脸涨得通红,归刀入鞘,刹那间退了七八尺,以扇遮面,口中仍不住的念叨:“你……你你!不成体统!”

杨九郎笑着直起身来,整理衣衫道:“什么体统?不是你让我夸你字好看的吗?”

张云雷瞪他一眼,收了折扇,兀自去拿矮桌上的银壶倒酒喝。

杨九郎手快,将壶一收,道:“等打完再喝。”

张云雷道:“怎么?你怕我打不过他?”

杨九郎答道:“不是,只是怕你身上的伤……”

他话还没说完,脸色一变,张云雷随手抄起桌上青瓷小杯,腕间含着劲力,径直向外掷去。

只听一声轻响,青瓷杯在空中裂成数片,哗啦啦地落到地上,碎片中正嵌着一枚梅花状的铁钉。

杨九郎即刻拔刀而起,却被张云雷按住肩,坐了回去。

张云雷将折扇隐在袖间,向舫外走去,朗声道:“用剑之人,却以暗器伤人,说出去,怕是要伤了苗宗主的名声吧。”

他站在船头,长身玉立,着一袭银灰长袍,满河花灯如众星拱月般映照着他,正是翩翩公子,遗世独立。

岸边的人群见他出来了,一阵熙攘,有大胆的姑娘喊道:“二爷!”

一声即出,便有许多人附和喊道,莺莺燕燕,好不娇俏。

张云雷脸皮薄,展开折扇遮去半脸,微微朝岸边点头。

岸边得了他回应,闹得更欢了,喊什么的都有:卿卿、郎君,更有甚者将贴身的手绢、玉佩扔出来,砸落到水中激起朵朵白浪。

这样热闹,倒不像是江湖中人在此约战,像是高台绣球招亲了。

暗处的人到底按耐不住,高声道:“对付你这种邪道中人用剑,怕是要脏了我的剑!”

张云雷朝岸边极偏僻的一处楼台望去,已猜出他藏身之处,笑意一敛,将折扇合于手中:“要战便战,废话真多!”

说话间,他飞身跃起,皂靴轻点水面,须臾便至那楼台屋檐处。

那人没想到他会猜到自己在何处,慌忙自腰间抽出青钢剑,竖剑一挡,张云雷以扇击剑,铮地一声响,那青钢剑受了这一击,嗡嗡作响,震声未绝。

苗宗主稳住身形,长剑猛地向张云雷顶门砍去,他自诩神力威武,兵器又是精钢炼成,只道这乳臭未干的少年郎受不住这一击。

张云雷向后微仰,避向左侧,折扇倏地刺出,指向苗宗主右肩,只待他那一击落空,并不留恋,身随扇动,削向他左颈。

苗宗主亦向后避去,手中青钢剑迅猛地圈转,想去砍张云雷右腿,怎料他顷刻如灵蛇般脱身而去,步法诡然,几跃间已不见了人影。

苗宗主这招颇为迅猛,已无法收力,只好顺势将剑绕着自己画了个圈,卸去剑势。

却听不远处亭台上传来一声轻笑,抬头望去,只见张云雷立于月下,折扇遮去半脸笑道:“苗宗主这招夜战八方藏刀式耍得极好,莫不是跟我那孟师弟学的?”

他不等苗宗主反应,又道:“不对啊,您使的不是剑吗?”

苗宗主知道他出言讽刺,怒道:“黄毛小儿,且莫嚣张!吃你苗爷爷一剑!”

随即仗剑而上,追至张云雷所站的那处亭台。

张云雷不慌不忙,折扇巧妙化开苗宗主攻势,两人快招快打,苗宗主招招是以命搏命的打法,张云雷却是以柔克刚,接下他所有杀招,脸上自始自终都带着几分笑意。

两人在秦淮河边的亭台楼阁上追逐,惹得岸边观看的人们发出阵阵惊呼,时不时又爆出叫好声。倾慕云中雷的少女们提着一颗心,时刻注视着少年俊朗的身姿,不自觉红了脸颊,也不知是急的还是羞的。

两人拆过近百招,在临河的一处小楼停下,那苗宗主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汗出如浆,张云雷却是摇着折扇,一派风轻云淡的样子。

他朝岸边朗声道:“各位,看够了吗?”

人群发出激烈的欢呼声,张云雷向河中看去,明月下,杨九郎抱刀靠在船前,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张云雷回过头,唇边含着一抹笑:“既然看够了……”

“那我可要认真了。”

黑瓦的屋檐落下一滴水。

谁也没看清他是何时而动的,他站在檐边,每个人都看见了。

忽然间,他手中的折扇已直逼苗宗主咽喉,苗宗主慌忙起剑去挡,张云雷手腕一绕,折扇缠上那柄青钢剑,咯咯数声轻响,那精钢炼成的剑身满是裂纹,碎成数截。

苗宗主大惊,想抽手却已来不及,张云雷左手呼地拍出一掌,击向他后心,苗宗主一个趔趄,朝前扑去。

前面已经没有可迂回之地,苗宗主一脚踏空,整个人哗啦啦地掉下去,小楼上挂着数丈软红绸缎,他双手在空中乱抓,好歹擎住了一匹绸缎,虽摔得眼花缭乱,但到底没栽倒河里去。

张云雷摇了摇扇,得意一笑,飞身顺着那软红跃下,银袍疾风猎猎,衬着数丈艳丽红绸,少年的意气风发凝铸在这一刻。

他皂靴轻点,踩住苗宗主抓着软红的手,苗宗主吃痛之下松开双手,整个人往河里堕去。

张云雷如飞鸟般在空中跃起几下,踏着满河花灯回到舫上,朝杨九郎笑道:“怎么样?”

杨九郎笑容还未出来,眸光一凝,腰间雁翎刀已然出鞘,长虹般的刀光闪烁,叮当数声,击落飞驰而来的暗器,左手将张云雷拉住,往自己怀里一护。

张云雷喝道:“你技不如人,还想偷袭不成?!”

方才那小楼下不知何时飘来一艘乌篷小船,苗宗主衣衫狼藉,由几个灰衣人搀扶着站起来,道:“你德云明知金陵一带是我青宗的地盘,却屡屡挑衅,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云雷只觉得好笑,道:“何为挑衅?这架是你约的,地点是你定的,我何曾有半点越逾的行为?”

苗宗主色厉内荏道:“你那日往我青宗搭擂台时将我青宗弟子一一打落,不是挑衅是什么?”

张云雷想起那日把青宗的人打下擂台之事,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搭擂台不是让人上去打架的?”

苗宗主听了他这话,自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哇哇大叫,指使身边四个灰衣人上前。

那四个灰衣人横挡在苗宗主身前,衣襟掀起,露出腰间挎着的紫皮革囊。

四双手按在腰间的革囊上,手指削瘦而有力,指甲修得很短,手背上爆出几道青筋来。     

暗器名家的手,大多都是这样的。

张云雷好笑地摇摇折扇,道:“原来青宗明面上是剑器名家,实则暗器才是看家本领?”

那四个灰衣人恍若听不见一般,阴沉着脸往前走。

张云雷将折扇一收,微微侧头对身旁的杨九郎道:“看来他们不服咱们,该怎么办?”

他语气轻松,好像不过商量着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杨九郎向来纵容他,顺着他的话问道:“不服?”

杨九郎朝他眨眨眼,这对共患难,同生死的挚友立刻同时出手。

雁翎刀与象牙折扇如流星般朝那艘小船刺去,迎上满天落花的暗器。

眨眼间,寒星般的暗器被击落入水,发出金玉碰撞之声。

“那就打到他们服。”

杨九郎刀势急转,凌空架上灰衣人甩出的银针,雁翎刀窄,银针却细如牛毛,他低身躲开,反手挥刀,斩向其中一位灰衣人。

张云雷与他心有灵犀,折扇削向灰衣人左肩,正与杨九郎刀势成左右夹击,灰衣人暗器虽然精妙,顷刻之间却使不出来,胁下已中了一刀,张云雷唰唰唰三招将他逼出小船,扑地一声落入水中。

另外三个人见他们几招之间便将人打落入水,谨慎地围成一团,齐齐从腰间革囊内掏出一个黑色匣子来,张云雷眼尖,回身急道:“打匣子!”

杨九郎刀锋回转,已将最近的一个匣子卷入刀光之中,张云雷展扇如霜,劈向最左侧的灰衣人。

这几下变化兔起鹘落,迅捷无比,两个匣子跟着人飞出船外,中间那个灰衣人却已按下匣门,蓦然里白光一闪,数枚暗箭尖端沾着幽蓝的毒液,飞驰而至。

张云雷忙斜身一让,但听当当当当四下快响,杨九郎刀光霍霍,打落四枚暗箭,偏偏漏了正中一枚暗箭,直直射向他。

张云雷情急之下纵身去挡,展扇去拦那枚暗箭,那暗箭箭头由精铁所制,尖锐非凡,刺的一声裂开扇面,射入张云雷胸口。

“啊!”张云雷往后一仰,落入杨九郎怀中,短促地叫了一声。

杨九郎揽住他,却是疾身向前,刀尖直指灰衣人喉间,吼道:“解药!”

那灰衣人翻身想跳入河中,却被杨九郎用刀挑起衣领,整个人被悬在空中,雁翎刀锋利无比,刀风在他喉间划出几道血痕。

杨九郎红着眼睛吼道:“交出解药,否则我将你千刀万剐,求死不能!”

他冷汗满身,剧烈喘息,全身肌肉紧张到颤抖。

张云雷却在他怀里翻来覆去,摸摸索索,好半天才举着一个事物伸到杨九郎面前:“你看。”

杨九郎低头借着月光看去,却见是一枚圆溜溜的铜钱,那孔方兄的正中间恰好卡住了毒箭,箭头上仍是幽蓝的暗光流转,不见一丝血迹。

张云雷讪讪道:“所以我说勤俭持家是有好处的嘛。”

杨九郎沉默半晌,右手刀尖一倾,那灰衣人便吱哇乱叫着滚到河里去了。

接着他紧紧抱住张云雷,臂膀如铁锢一般,张云雷在他怀里只觉得肋骨被勒得发疼,小声道:“好了好了,还有人看着呢。”

杨九郎虚脱般松开他,抹去额上的汗,径直走向船后的苗宗主。

苗宗主万万没想到自己重金请来的暗器大家就被这样轻易的解决了,跌坐在地上,只道今日大限将至,强撑道:“要……要杀要剐,随便!”

话还没说完,便被杨九郎扼住喉咙,从地上提起来。

他七尺高的壮年大汉,竟是被杨九郎像是捏着玩具一般提在空中,苗宗主筛糠般的不住发抖,脸已憋成紫红色。

张云雷急忙道:“好了好了,别把人弄死了。”

杨九郎像看着蝼蚁般瞥了眼苗宗主,猛然间放手,苗宗主便如烂泥般摔在地上,不住地扶着喉咙咳嗽。

张云雷上前握住杨九郎的手,撒娇似的捏了捏,杨九郎不可置否,收刀入鞘。

张云雷清清嗓子,朗声道:“之前是我不懂事,贸然去打苗宗主的擂台,坏了青宗的规矩,经此一战,望与青宗恩消怨逝,以后德云门与青宗弟子皆以兄弟相称,共传武道。”

岸上人群看不清他们之前的缠斗,只看见几个灰衣人都被打落入水,料定是张云雷他们赢了,便欢呼起来。好几个姑娘更是掷花掷果,投入河中。

张云雷弯腰去扶瘫在地上的苗宗主,见他仍是恐惧的看着自己,笑嘻嘻道:“以后德云的弟子要是来了金陵一带,还望苗宗主多多照料啊。”

苗宗主不住地点头,他倒是乖觉:“一定,一定!都是一家人!”

张云雷松了手,回到杨九郎身边:“咱回去吧。”

两人几乎同时纵身跃起,默契地在空中腾跃几下,回到舫中。

花舫摇晃几下,泛出淡淡涟漪。

岸上的人见他们入了船,知道是要走了,纷纷闹嚷起来,更多的鲜花瓜果朝花舫掷来。

杨九郎不去理会,自从舫后取出一杆竹篙,撑着花舫缓缓朝前游去。

张云雷倚在舫边,道:“好歹咱们今日没浪费什么时间,你说现在往家里赶,能赶上师父生辰吧?”

杨九郎只是不理他,张云雷知道这人是生气了,便故意发出大声叹息。

杨九郎仍是冷着脸,不理会他。

张云雷举着扇子道:“你看,为了救你我的扇子都破了。”

杨九郎哼了一声,道:“去找你的杜公子再写个扇面糊上就好了。”

张云雷没想到他这醋都吃,侧头却看见姑娘们抛来的鲜花朵儿在水中浮浮沉沉,心下暗喜,捞了一支别在鬓边,柔声道:“九郎。”

他声音虽是男子嗓音,却清脆透亮,带着说不尽的柔情爱意。

杨九郎不免回头看他,只见东天月下,满河花灯缤纷绰约,映着他俊美脸庞,当真是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再是铁石心肠的人此时也化作绕指柔,更别提从来纵容他的杨九郎。

杨九郎想回过头去不看他,又舍不得,只好道:“花,花要掉了,你簪好。”

张云雷知道这算是把人哄好了,便喜滋滋凑到他身边:“以后我的扇面都给你写,好不好?”

杨九郎颇为郑重地点点头:“好,以后不许给什么杜公子王公子去写了。”

张云雷应下了,杨九郎又道:“也不许贸然来救我,就像刚刚,难道我就没有后手留吗?你这样扑过来,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张云雷道:“我怕你受伤嘛,一时间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杨九郎转过头严肃地看着他:“难道我就不怕你受伤了吗?”

他目光灼灼:“三年前你从虎踞山上摔下去,全身骨折,你知道当时我寻不见你,自刎随你去了的心都有吗?”

张云雷没想到他提起这事来,心下也不好受,劝道:“我现在不是好了吗。”

杨九郎点头:“若是你好不了,我也自废武功陪你回德云。”

张云雷说不出话了,杨九郎放缓语气:“所以,你也要想到,如果是你受了伤,我会怎样的心疼。”

“要保护好自己,知道了吗?”

张云雷乖乖点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杨九郎,你哄小孩呢!”

杨九郎笑道:“我哄大宝贝儿呢。”

张云雷脸上通红,骂道:“小眼八叉的。”

杨九郎笑着撑起竹篙,使劲在水中一点,花舫顺着微风向远方疾速飘去。

少年意气与春争,咸阳游侠多少年。

(二)

西风卷起漫天黄沙,古道瘦马。

雪将止,风未定,自北方奔来两匹骏马,一黑一白,皆是雄伟高昂。

年长侠客道:“到店里歇歇脚,我去饮马,你去点些吃食。”

白马上的少年道:“知道了。”便翻身下马,拿了几件随身的东西,往道边小店走去。

客栈不大,本就是供过路行人暂且歇脚的,此时挤满了被风雪所阻的旅客,显得热闹非常。

少年掀帘进去,店里空座不多,只剩下西边角落里还剩下一张桌子,他也不讲究这些,便径直走过去坐下。

少年的斗笠上落满了细雪,溶了的冰雪顺着竹青细篾的纹理滴下来,落进他略显单薄的衣服里。

他看起来毫不在意冰雪的寒冷,随手把斗笠摘下来放在地上,从身后解下了一个用黑布包裹着的长条状物体,小心放在旁边凳子上。

客栈里人多,店家有些忙不过来,好半天才颠颠地过来问他:“客官,吃点什么?”

少年拿起菜单,颇有其事点道:“要两大碗牛肉面,少搁辣,再来碟豆沙包子、夹枣蜜糕,还要一碗羊奶羹。”

店家见他年纪小,又点的多是些甜食,便道:“店里新酿了青梅酒,最是清甜爽口,客官不尝尝?”

少年道:“我师哥不许我喝酒。”

店家笑道:“不醉人,只甜滋滋的,肯定合客官胃口。”

少年想了想,放下菜单道:“好罢,酒要热的。”

“哎!”店家应了,自下去吩咐后厨。

客栈里不时有持刀持剑的江湖人进出,棉布做的厚重门帘起起落落,带起几片风雪,每出入一人,少年便往门口瞧一眼,看来人是不是他师哥。

不久后,两个穿着羊袄皮袍的人从门口走进来,那些人腰间皆挎着弯刀,说话间谈笑的尽是江湖刀尖舔血之事,兴起之时,大笑的声音全客栈人都能听见。

少年正抿了口青梅酒,果然酸甜可口,他抬头觑了那些人一眼,见没有自家师兄,又自去抿自己的酒。

那些人见店里只有少年那有几个空位,便走过来,为首那个人道:“小兄弟,店里没位置了,你我有缘,不如一起拼个桌。”

杯中的酒喝完了,少年抬起头,淡淡看了他们一眼:“没位置了。”

其中一个虬髯大汉指着凳子道:“这不是位置吗!”

为首的人见他一个少年,不免有些轻视,也不拦着那大汉,只道:“小兄弟,我们是金虎镖局的镖师,路途劳顿,还请行个方便。”

少年指指身旁最近的凳子:“这是我师哥的位置。”

又指指放着黑布包裹的凳子:“这里坐着我三哥。”

他抬头看向那行人:“还有一个位置,你们想坐便坐吧。”

虬髯大汉急道:“什么三哥?我就看到个黑包袱!”

说着,便要用刀去撩那包袱。

少年眸光微眺,腰间短剑顷刻间已然出鞘,一点寒芒恰恰拦住那汉子的弯刀。

不料弯刀锋利,刀尖破开黑布,露出包裹中的物件来,原来是一把青花白地的三弦。

刀风划断一弦,发出清脆的响声。

虬髯汉子哈哈大笑:“我说是什么,原来是把破琴,还不快快给大爷让座!”

那少年脸上已满是寒意,提剑便砍,飞鸿掣电间已至那汉子胸前。

虬髯大汉不料他出剑如此之快,慌忙横刀去挡,少年左手却从腰间又抽出一柄如水短剑,猛然一挥。

一道极细的血线从大汉手掌处流出,接着鲜血喷洒开来,虬髯大汉惨叫不止,他的大拇指缓缓从手掌上脱落,掉在地上。

少年将剑垂点着地,待剑上一丝血线落尽,归剑入鞘。

虬髯大汉抱着自己的手嚎啕大哭,他是使刀的人,手万万不可受伤,现在却被人削去了拇指,他再也拿不了刀了。

少年淡淡道:“你伤我三哥一根弦,我砍你一根手指。”

他同伴脸上带着些茫然,随后是无与伦比的愤怒。

那人咬咬牙,他已猜出少年是什么身份,却还要确认一番:“敢问阁下是哪派弟子?”

少年道:“德云,周九良。”

那人大声道:“好好好!你即为德云弟子,却不知道我们金虎镖局的总镖头也曾与你们师父共论武道!你刚刚所伤之人是金虎镖局的三把手,也算是你的长辈!”

周九良:?

周九良道:“我不知道什么辈分,你该去问我师哥。”

趁周九良说话时,那人一把三十二斤的鬼头大刀便疾疾朝他砍过来。

“你妄伤长辈,不忠不孝,我先替你师父教训教训你!”

周九良再剑术精奇,到底年少,不料他会在自己说话时出手,来不及反应,眼看那把重刀便要落到他身上。

一片鹅毛大的雪花被风吹进来。

铛地一声闷响,鬼头大刀被一柄白玉般的重剑生生拦住。

那人惊诧抬头,却见一白袍斗笠的侠客,身上落的雪子被剑风一摧,碎成几不可见的尘屑。

那侠客手腕一挑,轻易将三十二斤重的大刀掀翻出去,他摘下斗笠,冲那人笑道:“听说你要教训我师弟?”

那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既惊唬于他内力之深厚,又见满客栈的人都看着,不好落下面子,强撑道:“你又是谁!”

侠客不理他,把斗笠摘下,回头问周九良:“吓着没有?”

周九良脸上有些发白,但摇摇头:“没有。”

他师哥还未回头,那人又嚷嚷道:“我在问你话!你听到了没有?!”

那侠客这才回头,将剑横于身前,抱拳道:“德云,孟鹤堂。”

那人见他行事温和有礼,不像少年那样冲,料他性子软好欺负,嚣张道:“孟鹤堂?没听说过。你师弟伤了我的人,你待如何!”

孟鹤堂问道:“敢问前辈发生了何事?”

那人道:“我的人不小心弄断你师弟那把琴的一根弦,你师弟却下毒手,将我的人手指给砍下来了!”

孟鹤堂看了眼凳上的三弦,理所当然道:“你的人断三哥一根弦,九良砍他一根手指,这不是很公平吗?”

他这话说得风轻云淡,偏偏还生了一副纯良的面孔,叫人不好发火,那人气急败坏,拔刀道:“岂有此理,我要与你决斗,为阿虎报仇!”

孟鹤堂依旧是那副君子翩翩的模样,笑道:“好,只是莫在这里动手,砸坏了店家的东西就不好了。”

他快步走到门前掀起布帘,朝那人道:“请。”

门外万里飞雪,将山河染得一片白茫茫。

孟鹤堂一身白衣,几乎要和苍穹下的冰雪融为一体。

他拔剑出鞘,横于掌中,温和道:“剑名白玉,重七七四十九斤,请……”

孟鹤堂顿住,侧过头去问那人:“前辈姓名是什么来着?”

那人已急不可耐,举起鬼头大刀朝孟鹤堂砍去:“啊——死吧!”

孟鹤堂飞身而退,避开鬼头大刀锋芒,白靴好像不沾尘埃,在雪地里踏出很浅的痕迹。

他边退边笑着摇了摇头:“阿四八?这可不算什么好名字。”

“即如此,阿四八前辈,请指教。”

话落,剑出。

白玉剑带着内劲,横扫过去,疾风卷起皑皑白雪,直扑到那人眼前身上。那人被雪迷了眼,看不清事物,正慌忙以手擦拭,猛然发觉左肩如千钧泰山压身,却是白玉剑以按上他肩膀,那人站立不住,翻身跌倒。

那人倒在雪里,暗想:这小子竟然能把四十来斤的重剑使得如此之快,看来内力不浅,决不是什么初入江湖的毛头少年,我已失了先机,这战不一定能赢。

便在雪中嚷道:“不打了,不打了,你一小孩,我跟你打岂不是欺负晚辈了,这战便算你赢罢!”

在一旁抱剑观战的周九良:???

周九良:“本来就该是我师哥赢!”

他刚想拔剑去理论一番,却被孟鹤堂以眼神阻止。

孟鹤堂手上不停,左手把那人从雪里提溜出来,右手持剑逼在他颈脖处,道:“好,便算是前辈让我了。”

周九良急道:“明明是……!”

孟鹤堂冲他招招手,道:“别急,过来,既然前辈看我们小,愿意让我们面子,我们也不好辜负了前辈的好意,来,把前辈捆到马厩去,让大家都知道知道前辈的好意。”

周九良愣了愣,欢快地跑到他师哥身边,帮着抓住那人衣领。

只有那人突兀在空中挣扎:“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这是欺辱长辈!”

孟鹤堂把人往马厩里一扔,砸起满屋稻草碎屑。

他温柔道:“你算我们哪门子长辈?”

依旧是漫天飞雪,马厩稻草堆里捆了一大汉,他被人用破布塞住了嘴,呜呜啊啊说不出话来,他身边是一把三十六斤重的鬼头大刀,刀下压了一张纸条。

白纸被风吹得不住飘起,却被大刀死死压住一角。

纸上写着:德云孟鹤堂,周九良败之。

大雪覆盖了官道上的黄沙,白雪上两道马蹄印相互交错,向远方奔去。

带着斗笠的少年侠客飞驰在夜里,风中传来他们的声音。

“师哥,我想吃刚刚打包的夹枣蜜糕。”

“现在拿出来散了热气就不好了,要明早你练剑练得好才给吃呢。”

(三)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

“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醒木往桌上一拍,定场提神,这书就算开说了。

西域边塞的天气干燥,连雪也落不下来,只有绵延不绝的狂风,刀子一般刮在行路人身上。

茫茫戈壁上立一个小客栈,屋檐上插着一面酱色镶金边的酒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旗上的字在昏黄的阳光下忽隐忽现,让人分辨不出形状。

客栈是土堆木质的,相比于江南华丽的酒楼,可以说是简陋不堪了,但它立于中原与西域的边关要塞,不管是带兵打仗的,还是行走江湖,但凡出关都要从这过,在这小客栈里落脚休息,因此客栈里聚集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热闹得很。

客栈楼下是个饭堂,江湖浪子、行伍军爷、商贩走卒都在这里休息。

饭堂前用胡杨木打了个不大的高台,挂着因风沙侵蚀而不再鲜艳的红绸,一张红木的书桌,一把紫檀木的太师椅,在这偏僻又荒凉的边塞显得如此突兀。

桌后坐着个身穿浅绿暗纹长衫的少年,他在这样干旱的地方就像一株生长于江南水乡的翠竹,生机勃勃。

他的眉毛很浓,眼睛有些狭长,眯着眼笑起来的时候容易让人想起南方白马金鞍的翩翩少年,可他现在坐在西北荒漠的一个破旧客栈里,坐在一张不属于沙漠的桌子后,说着那些离边塞很遥远的传说故事。

他或许不是这沙漠里的人,但他的皮肤已变得和这里的居民一样黑而干燥。

少年在台上说着他的故事,台下歇脚的人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他们大多来自不同的地方,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没听过说书,但他们来了这个客栈,就得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面听。

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是什么身份,也没有人知道那些不规矩的人下场是什么。

在沙漠里,没有人愿意以性命去换一个毫无意义的答案。

这样的少年,或许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当然,传奇通常由两者组成,一者是世人眼中不可侵犯的传奇本身,一者则是蛰伏在黑暗中的守卫者。

这样年轻的沙漠传奇,自然也有他的守卫者。

半场书说完,少年袖口的扣子往桌上一砸,便算中场休息。

铛的一声轻响后,台下开始热闹起来,喝酒吃肉的人都开始大声交谈,或说些江湖刀剑之事,或说些买卖赔损之事,行军的人一般不会参与这些话题,他们大多饮完壶中酒便匆匆赶路了,边关烽火经年不熄,他们或许比这个客栈里的所有人都要烦愁。

高谈阔论之中,隐约听见有位买卖人对他的同伴说:“哎,你知道吗,半个月前不是有队官府的骑兵偷袭了楼兰国一位王子的军帐吗?”

他同伴点点头,说:“知道啊,我们都说可算是打了场胜仗呢。”

那商人神神秘秘道:“听说啊,他们可不只是打了场胜仗,还从楼兰抢走了件宝贝。”

他同伴道:“什么宝贝?”

商人笑着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这时候,便会有一个绿衣的少年侠客从台后走出来,他手里扚着一个竹制的笸箩,他的手指很细,骨节分明,同时也很白,但在指腹和虎口处可以看到厚厚的一层老茧。

这是一双用剑人的手。

绿衣剑客在饭堂里走一圈,这时用饭的人往往会往笸箩里扔一两块碎银子。这并不代表着长衫少年的书说得有多好,或者说他们是喜爱听书之人,这赏钱只是代表着一种习惯性的规矩。

人就是这样,当你前面的人都往笸箩扔了赏钱的时候,就算是在治安甚严的京都,就算你是个落魄到不行的穷酸书生,也会在洗到发白的长衫里扣出一枚铜板扔进去。

更何况这里是江湖。

银子落入笸萝时,通常来说不会有什么动静,可这次不一样。

当这块银子落入笸萝时,就像一块巨石被人用力砸进湖水里,发出了一声巨响。

这是一块重约十斤的,坑坑洼洼的银疙瘩,好像刚从火窖里炼化便被人拿来扔进了这个笸萝中。

若是普通人接了这块十来斤的银疙瘩,怕是要当即摔倒在地。可绿衣剑客不一样,他的手依旧紧紧扚着笸萝,除了那一瞬的指尖发白之外,没有任何变化。

他的手很稳,甚至稳过了一些修炼几十年剑法的老者。

剑客抬头,看见了一个艳若桃花的少女。

少女白皙的脖颈间缀着珊瑚珠串,如火面纱掩住了她的容貌,指间银色铃铛叮当作响。

这是一位西域来的的番邦少女。

同时,少女也看到了这名绿衣的剑客。

他的眉和长衫少年一样浓,眼睛却很大,这为他增添了一分孩童般的稚气,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脸看起来更为瘦削,而他的皮肤,白得就像阳光一般灿烂。

他比台上的长衫少年更像江南儿郎,好像随时要跨上白马,回到那烟花富贵之乡去。

少女好像呆住了一瞬,接着她绽开一个无比绚丽的笑容。

 “你真好看。”

“我好喜欢你。”

少女的声音就像她指间铃铛一般清脆悦耳,这若是说给寻常少年,怕是早已酥倒在那艳红面纱下了。

绿衣剑客却连一个笑容都没给她,转身便想离去。

少女的笑容僵了僵,清叱道:“我说喜欢你,你没听到吗?”

她见剑客脚步不停,甩出腰间软鞭想拦住他去路。

唰地一声,鞭子却被人拽住,少女抬头一看,是台上那位长衫少年。

她拽了拽软鞭,咬牙道:“松开!”

长衫少年道:“姑娘,客栈里不许打架,不然损坏的物件可是要照价赔偿的。”

少女怒道:“姑奶奶有的是钱!”

长衫少年笑了笑,松开手,那少女见他未过于为难自己,便任性道:“喂,我看上你的仆人,多少钱,你开个价吧。”

长衫少年与那剑客对视一眼,饶有兴味道:“仆人?”

少女道:“是啊。”

她手中软鞭指了指绿衣剑客,道:“就是他,你出价,我有的是钱。”

长衫少年摇了摇头:“恕不出售,千金不换。”

他与那剑客穿着一样颜色的衣服,好似两株芝兰玉树,而那剑客看着长衫少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如果说刚刚在少女面前的是一块坚硬冰冷的花岗岩,那么现在的他就是一捧清澈温暖的湖水。

少女怒意更甚,挥鞭便要往长衫少年身上抽去,只是鞭影还未触及少年,一道银影迎上软鞭。

长衫少年急促喊了声什么,淹没在轻剑清脆的出鞘声中。

剑花像流水一样裹住柔韧的软鞭,却比钢铁还要尖利,眨眼间那牛皮制成的鞭子便被削去一大半。

飘飘扬扬的皮屑在空中还未落下来,剑客的剑已然入鞘,他问长衫少年:“师哥,你没事吧?”

原来这两人是拜在同一门下的师兄弟,这么多年来,客栈里的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张九龄摇头,回眸看时,那少女脸已惨白,握着自己的软鞭,眼里泪珠要坠未坠,好不可怜。

张九龄缓缓道:“你应该用买我这师弟的钱,去换把好鞭子,不然以后打架可是要吃亏的。”

他这话说得很诚恳,但听在少女耳朵里,却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

少女带着泪怒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张九龄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谁知少女并未理他,自顾自大声道:“我是楼兰国的鲁元公主,你砍坏我一根软鞭,我要把你的皮剥下来做新鞭子!”

张九龄眉梢一抽,看向自己师弟,少女拍了拍手,腕间银玲叮铛,只见门外走进一个小山般的壮汉。

那壮汉赤裸着上身,好像浑不怕沙漠里刀子似的狂风,肌肉如蟠龙般虬结,他在饭堂内直起身子,竟比常人高出一半来。

张九龄脸上变了颜色,向四周抱拳道:“不好意思列位,请稍回避,小店待会自会将未用完的酒菜送到各位房间。”

从壮汉进来的那一刻开始,屋子里就开始安静了,毕竟谁都不愿多管闲事。

张九龄此话一出,各路人士便开始回房的回房,出门赶路的便匆匆避开那壮汉,掀帘子走了。

只有一位军爷打扮的人岿然不动,仍喝着他的二两马乳酒。

待人走得差不多了,张九龄才道:“鲁元公主?”

“你到底为何而来,不妨明说了吧。”

那少女笑着点点头:“你果然名不虚传。”

她轻轻一跃,熟练地坐上莽汉手臂,道:“前些日子,有一批汉人骑兵闯进我楼兰国内,还抢去我哥哥一件宝物,你可知道?”

张九龄道:“这是两国大事,我一介平民,怎么会知道?”

少女冷笑:“平民?比你们俩武功还好的平民恐怕天底下也找不出几个吧。”

张九龄道:“江湖中人,从不妄论国事。”

少女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你当我没读过你们汉人的书?”

张九龄确实是没做过这事,侧头去看他师弟想商量个对策,却见王九龙低着头不敢看他,心下就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他就说上个月王九龙怎么老不着家。

这臭小子。

他心里懊恼,面上并不显出来:“鲁元公主,这本是军中之事,你要寻仇,也该去找那队骑兵,为何来我的客栈?”

少女笑嘻嘻道:“能闯到我哥哥王帐里夺走宝物的,身手必定不凡,那群骑兵哪有这样好的功夫。”

她美目盼兮:“也只有你们了。”

“若是你们现在肯认我做主人,我也就不追究你们犯下的这些事了。”

王九龙冷笑:“你连我都打不过,还做什么白日梦呢。”

少女吃了瘪,重重地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等一会你求我做主人我都不做了!”

王九龙刚想说话,一旁坐着的那位将军却开口了:“这位姑娘说的宝物可是一枚双龙羊脂玉佩?”

少女这才注意到他:“你怎么知道?”

将军道:若我没记错的话,这枚玉佩本是你们攻打汉城时掠去的,现在汉人重新把它夺回来,也算完璧归赵,怎么能叫抢呢?”

少女冷冷道:“你们汉人就会咬文嚼字,不管这玉佩之前是谁的,它既然在我们楼兰国内,就是我们楼兰的宝物。”

张九龄有些诧异地看了眼那位将军,到底没说什么,王九龙:“反正玉佩不在我们这里。”

少女道:“我才不信,你们汉人最是狡猾善变。”

张九龄皱眉道:“你要怎么样才能信?”

少女笑道:“你们跟我回去,当三年奴隶,每日端茶送水,给我暖床,我就信。”

王九龙怒极反笑,张九龄道:“看来这架是非打不可了?”

少女拍了拍她身下的昆仑奴,笑道:“快打快打,打完了我好带你们回家!”

那昆仑奴受主人驱使,猛地朝他们冲过来,好几百斤的壮实肌肉砸在胡杨木的地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王九龙腰间那柄轻剑亦铮铮作响,须臾之间,便要出鞘。

将军握紧了手中长枪,红缨在流动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着。

一步十米,眼看那肉山般莽汉就要到他们眼前。

剑与长枪,一触即发。

张九龄突然大喊:“都闭气!”

王九龙手中剑一顿,下意识屏住呼吸,那将军却没反应过来,红缨枪已然挥过去。

张九龄将手中粉末往空中一撒,尘埃般的细粉一股脑扑倒那少女与昆仑奴脸上,少女呛了一下,几息后,与她的奴仆直直地倒了下去。

昆仑奴庞大的身躯砸到地板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惹得楼上几间客房的门开了一条小缝。

王九龙:???

将军:?????????

张九龄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三粒漆黑药丸,分别抛到他们手中,便自己捏着鼻子咽下去了。

王九龙匆匆吃了药丸,道:“师哥,我们不与他们打吗?”

张九龄斥道:“打什么打,那蛮人至少有两三百斤,把我的桌椅板凳砸坏了怎么办?”

张九龄接着道:“打打打,一天到晚就会打架,能用别的办法解决的事为什么要打架,啊?”

王九龙眨眨眼,无话可说。

张九龄刚喘口气,突然又想起一件更为要紧的事:“等等,你跟我实话实说,带那群骑兵去抢楼兰王帐的人,是不是你?”

王九龙身上颤了一下,笑出一口白牙:“师哥……”

张九龄道:“你就是叫我师父也没用,说。”

王九龙老实道:“是我,但是……!”

他刚想解释,却被张九龄拦住,张九龄对那将军道:“想必与我师弟同去的骑兵之中,还有您吧。”

那将军刚刚反应不及,吸了几口粉尘进去,正犯晕呢,便愣愣点头

张九龄嘴角绷成一条直线,那将军缓过来点,问:“你怎么知道还有我?”

张九龄道:“我这傻师弟也就打架还厉害点,横冲直撞的,从没学过行军布阵,军里肯定还要有一位懂兵法就在军营的人,您一看就是行伍出身,在这边塞呆的日子也久了吧。”

将军点头:“我自投身边关,已有五载了。”

张九龄继续道:“见我们与那鲁元公主发生冲突,所有的人都不愿掺合,只有您留下来,证明你与我们之间肯定有什么情分在。”

“你我素未谋面,那必定是与九龙有什么渊源了,在刚刚的谈话之中,您还对那枚丢失的玉佩如此熟悉,这样算下来,那您也只能是那队夺回玉佩的骑兵中的一员了。”

他说完,对着将军鞠了一躬:“多谢往日将军在沙场上对我师弟的照拂。”

那将军侧过身去,未受他这一礼:“言重了。”

张九龄也不去理身后惴惴不安的王九龙,径直向昏迷中的少女走去。

他蹲下来,在少女身上翻找着什么。

少女本就穿得单薄,被他翻来覆去,未免显得有些可怜。

将军:……

王九龙道:“师哥,要我帮忙吗?”

张九龄头也不回:“你说,她为什么那么肯定你一定参加了那场战事。”

王九龙在他身边蹲下,挠挠头:“不知道。”

张九龄不知拿起个什么东西,往他脑门上一敲:“蠢,你看这是什么。”

王九龙啊地一声捂住脑门,定睛看去,是一枚精致的梅花镖。

张九龄道:“我前些天整理武器的时候,就发现你身上的镖少了一枚,只是还没来得及问你,原来是落在了楼兰王帐里。”

那梅花镖本是张九龄炼制的,一共九枚,每一枚的镖身都被细细得刻上了小楷的龙字。

王九龙恍然大悟:“难怪这丫头一直抓着我们不放。”

张九龄把梅花镖收回自己怀里,对那将军道:“我们本来今天傍晚时分就要动身出沙漠,现在出了这事,更不好久留,劳驾将军捆了这丫头,或带回军中,或放她会楼兰,都凭将军的意。”

将军抱拳道:“愿不辱命。”

张九龄点点头,回身对他师弟道:“走吧。”

王九龙懵道:“现在就走啊。”

张九龄皱眉:“怎么?难道等着人家楼兰国的护卫找上门来再打一架?

他顿了顿,又道:“不是昨天就让你收拾好包袱了吗?”

王九龙道:“这不是有点突然吗……行囊都在马上,那咱们走吧。”

他们在都后厨与在客栈做事的村民们吩咐一番,只叫他们把楼下的饭菜送上房之后就各回各家,连客栈门也不用关,尽早回家。

他们出门前看了眼饭堂,那将军正忙着将鲁元公主与昆仑奴捆起来,只是他从未碰过女孩的身体,处处不好下手,记得面红耳赤。

张九龄笑着摇摇头:“他倒是正人君子。”

大漠风尘日色昏,黄沙归雁出邯郸。

他们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的坐骑,王九龙始终跟在他师哥后面。

好半天,王九龙才道:“师哥,我错了。”

张九龄叹了口气,问他:“你哪错了?”

王九龙低头道:“我不该和那些人去偷袭楼兰王帐。”

张九龄摇摇头,翻身上马。

他促马急驰,马蹄扬起阵阵黄沙,好一会,王九龙才从后面追上来。

张九龄拉紧了缰绳,他们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并马而行,远方依稀有商队的驼铃声。

一下一下地响着,好像指引着古往今来无数的旅人归途。

张九龄突然道:“若是你跟我说这件事,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跟你一起去呢?”

王九龙正垂头丧气,猛地抬起头来:“师哥?!”

张九龄看着绵延不绝的戈壁沙丘,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我知道,你年轻气盛,师父又从小教导我们忠君爱国。”

“从来这里那一刻开始,你就想着要重振山河,收复故土了吧。”

他回头看着自己的师弟,一晃数十年,师弟已经从一个小萝卜头,长成翩翩少年郎了。

他问:“你的理想,你的抱负,为什么不跟我讲?”

王九龙低下头道:“我以为……”

张九龄道:“你以为我会生气?”

张九龄笑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我的师弟长大了,成人了,懂得何为家国天下了,我为何要生气?”

他说:“我以前说,唯愿风雨吉,处处皆是你。”

他说:“我现在再告诉你一句话。”

“虽风急雨骤,你我同行。”

“以后你当了将军,我做你帐中的军师,好不好?”

王九龙愣愣地看着他,突然从另一匹马上紧紧抱住他,带着哭腔道:“师哥!”

张九龄被抱了个猝不及防,两匹马本就是并肩而行,现在更是马鞍挨马鞍地挤在一块了。

张九龄窒息道:“放手,放手!我要摔下去了!”

“王九龙,放手!不然我揪你头发了!”

这山河壮阔,大好江山,且待你我师兄弟去闯他一番。

(四)

深冬,大雪。

枯木萧萧,万径无人。

有少年自御街走出,他身后的街道还很热闹,商贩叫卖着各色冬日里的小吃:水晶包子、胡饼、炙猪皮等等,垒好的蒸笼一打开,便是滚热的蒸汽冒出来。

少年渐渐把那些热闹抛在身后,他转过几个街角,走出京城繁华的市区。

他身侧的景色越来越荒凉,直至走到一棵落尽叶脉的老树下。

树下已经有一个人在等着少年了。

那人鲜衣华服,长脸,高挑身材,肩上斜插着一把长剑。

他的目光像是另一把已经出鞘的长剑,直盯着不远处少年腰间的剑。

少年突然觉得有些疲倦。

他右手不自觉按着腰间那柄剑,那是一柄不算普通的剑,牛皮鞘,镀金吞口,缀着一颗拇指大的明珠。

可也不算出奇,你白日在汴京城逛一圈,十个江湖人里有八个的剑比它要华丽,要好看。

如果说这柄剑是系在其他随便什么人身上,那定不会有人这剑而多瞧一眼那人。

可惜这柄剑是系在德云少班主的身上。

于是这剑变成了江湖人口中不世出的好剑。       

名声这个东西很奇怪,它既能让一把平凡至极的剑成为世人口中的极品宝剑,也能让郭麒麟这个人变成一个淹没于德云少班主称号下的孤魂野鬼。   

没有人想去了解郭麒麟到底是谁,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勤奋还是懒惰,是英俊还是丑陋?

他们只知道,郭麒麟——德云少主,郭德纲的儿子。

你瞧,他连名号都不配有,只能缀在他父亲姓名的后面。 

郭麒麟走近那棵枯木,离男子六七尺距离时,停下脚步,问:“于飞星?”

那男子笑了笑,反问道:“郭麒麟?”

少年点头:“是的。”

于飞星问:“你腰上那把剑,真的是绝世名品?”

少年摇头:“若我告诉你,它不过是一把普通的铁剑,你会信吗?”

于飞星笑了,带着点讥讽:“ 你猜我会不会信呢?”

少年看了眼他,缓缓道:“我猜你不会。”

于飞星大笑,笑声惊起树上栖着的乌鸦,老鸦展开翅膀在空中扑腾了两下,嘶哑地叫着飞走了。

郭麒麟待他笑完,继续问:“你是约我来的?”

于飞星止住笑,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娃娃实在是太嫩了,就算自己今天不杀了他,以后也会被别人给捏死。

他甚至在心里想,郭德纲这样的老狐狸,怎么会教出一个兔子似的儿子呢?

于飞星道:“不错。”

郭麒麟问:“为什么?”

于飞星笑道:“我要杀了你。”

郭麒麟淡淡道:“要杀我的人有很多。”

于飞星依旧笑着:“没错,所以我要赶在那些人前面杀了你。”

他道:“要在江湖里成名不容易,杀你却很容易,只要杀了你,就可以立即成名。”

于飞星忽然对这少年产生了一点怜悯:“郭麒麟,要怪只怪你老子太有名,而杀他又太难了。”

郭麒麟道:“很好。”

他的拇指抵在剑口,道:“那便,请指教吧。”

剑光一闪,于飞星那柄青钢剑猛然出鞘,闪电般刺向郭麒麟的心。

他一出手便是杀招,只这一剑,不知道刺穿过多少人的心脏。

于飞星恍惚间已看到郭麒麟躺在他剑下的样子,鲜血染红了满地积雪。

可是下一瞬,他的喉咙突然冰冷。

于飞星的瞳孔猛地放大,里面映着少年微笑的脸。

老树最后一片枯叶落下,轻飘飘地划过于飞星眼前,深黄的染上一丝殷红。

于飞星的剑跌落在地上,枯叶发出清脆的被折断的声音。

郭麒麟的剑插在于飞星的喉间,鲜血顺着脖颈间流下来,漫延出一道细细的线。

他淡淡道:“我只希望你知道,要杀我并不容易。”

他说:“如果你现在可以低头,其实你会发现我手中的剑只不过是一柄最普通不过的铁剑。”

少年好像陷入了回忆:“是我下山时,我师父在村东头铁匠铺打的。”

“从小我师父就跟我说,利用身法和剑术使敌人露出破绽,这时就算是一根木棍,也可以让敌人溃败。”

“所以无论是铁剑也好,铜剑也好,绝世宝剑也好,在我手中都是一样的。”

他朝于飞星一笑:“不过你们既然觉得这把剑是不世出的名剑,那也很好。”

于飞星喉间发出痛苦的咯咯声,眼睛瞪得很大,被血色浸染着。

郭麒麟继续说:“不过你应该感到很开心,因为你是我剑下杀死的第一个人。”

“作为德云少班主剑下的第一个死人,虽然不能名留青史,但也至少能在江湖间传上一阵子了。”

他露出一个很有少年气的笑容:“毕竟要在江湖间,成名是很不容易的。”

剑被猛力拔出,鲜血喷洒在少年的衣袍上,更多的血染红了树下的积雪。

郭麒麟皱眉看着剑上衣上的血,暗暗记下他行走江湖的第一条经验。

以后将剑拔出喉间的时候一定要慢,不然血染上衣服是很难洗干净的。

郭麒麟将剑上的血在于飞星那件华服上擦干净,然后归剑入鞘,慢慢地朝来时路走去。

漫天大雪间,有一个裹着皮袄的身影,那人手上捧着一包热气腾腾的驴肉火烧,肉类的香气朝郭麒麟扑来,驱散了深冬的寒意。

少年快步向那人走去,扑进他怀里:“壮壮!”

阎鹤祥接住他,笑道:“好好叫名字,不许学别人给我取绰号。”

郭麒麟道:“你给我买吃的了。”

阎鹤祥说:“是啊,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呢,不过得等一会,别烫着。”

郭麒麟把火烧捧在手里,热热的,那股暖意好像要烧到心里去。

郭麒麟道:“这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阎鹤祥毫不在意地说:“是啊。”

郭麒麟问:“那你刚刚有没有担心我?”

阎鹤祥想了想,道:“没有。”

“我光顾着给你买驴肉火烧去了。”

郭麒麟猛地被逗笑了,少年眯着眼睛笑起来,好像冬日里最和煦的一缕阳光。

“不过。”阎鹤祥看着少年身上染血的地方,皱眉道:“以后不能把血弄在身上了,很难洗的,特别是现在冬天,洗了又难干。”

阎鹤祥絮絮叨叨着,郭麒麟却感觉真正开心起来,这种开心彻底掩去了大雪枯树下的血腥味。

阎鹤祥看了看他,笑道:“开心了?”

郭麒麟点点头,阎鹤祥道:“那咱去街上逛逛,给师父的寿礼还没买呢。”

阎鹤祥补充道:“也给你买糖葫芦吃。”

郭麒麟再次笑起来,他放松下来,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深山里的少年郎,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等着师兄从山下回来,给带上一根红彤彤的冰糖葫芦。

(五)

陶阳云圣。
江湖上有名的武术神童,少年天才。

这个名字对于各大门派的弟子来说就是“隔壁家的小孩”。

每当有人练功不勤,或天资低劣时,长老们便要将陶阳云圣的名字提上一遍又一遍,然后摇头叹息:“可惜啊,这么好一个苗子入了德云。”

这是小沙弥第一次听到长老说这句话,在他的第一节武学课上。

他是少林寺新招进来的小弟子,不过六七岁,尚在懵懂之时,未涉江湖之事,自然不知道陶阳云圣是谁,德云又是什么。

小沙弥听得糊里糊涂,刚想问身旁师哥,却听见山上钟声大震,响彻山谷。

授课的长老脸色一变,吩咐弟子们自行回房,便匆匆出门了。

小沙弥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知道肯定不是好事,只跟着师兄们往外走,他初入寺院,住处还未分配好,暂且住在西山竹林深处的一处小屋。

于是便和师兄们道别,自朝西山走去。

夜深露重,深山里黑影重重,小沙弥手持一盏油灯,听着自己踏在枯竹叶上发出的沙沙声,不免有些害怕。

油灯昏暗,只能照亮周围三四寸左右的地方,好在月光皎洁,隐隐约约的照着林间小路。

竹林幽深,小径亦是十分曲折,小沙弥左拐右拐,刚绕过一丛翠竹,抬头却猛然瞧见前方七八丈处站着一人。

他不觉“啊”地一声,手中油灯被吓得跌落下去。

那人如惊鸿般转身,三两步间竟已来到小秦子面前,伸手稳稳端住油灯。

油灯火苗晃了晃,没有熄灭。

小秦子抬头看去,却见面前是一个俊朗少年。

明月,竹影,一少年。

小沙弥愣愣道:“你是山中的仙人吗?”

他本是山下猎户家的小儿,自小就听爹娘说山上有修道的仙人,如今见到这清俊少年,只以为是碰到神仙了。

那少年一笑,将油灯递到小沙弥面前:“我自然不是什么仙人,不过是偶然路过此地,却没想到迷路了,小师父,能劳驾你带我走出这片林子吗?”

少年声音比竹林清风还要动听,小沙弥赶忙接过油灯,道:“好的,好的,施主可要小心哦,我们山上钟声大响,想必是来了什么恶人,公子跟着我走,千万不要碰上坏人了。”

他这话说得老气横秋,少年便逗他:“公子我有一身好功夫,就算是遇到了坏人也不用怕,我保护你。”

小沙弥肃色道:“不可,即是在少林中,我虽然武艺不精,但也一定会保护施主的,岂有让公子为我少林之事出手的道理?”

少年见他说得认真,心下不免生出几分爱护之情,便问:“我看小师父年岁不大,不知少林拳法练到第几招了?”

小沙弥面露沮丧,低声道:“我上个月才剃度出家,今日是第一节武学课呢,可长老教我的拳招我一个都没看清,长老叫我回去自己参详,还不知道要参详到什么时候去呢。”

少年没想到自己这番闯寺,倒是扰了一位小沙弥的武学课,心内愧疚,便道:“这样,你把招数跟我说说,我看看能不能学会,若是学会了,便教给你。”

小沙弥本就觉得这少年不似凡人,见他有意教自己拳法,也不管少林功法能不能外传,兴奋地捧起怀里的书给他:“这是寺里发图册,所有拳法都在上面呢。”
他这一捧,露出怀里一包玫瑰松子糖,少年瞥见了,接过图册,一边翻看一边道:“小师父怀里是什么?”

小沙弥一低头,笑道:“是一包松子糖,我想带回去给师弟吃的。”

少年怔了怔,看完图册上的第一招,便掩上书卷:“我若是教会了小师父这拳招,可有什么奖赏?”

小沙弥一愣,道:“公子想要什么?”

少年指了指他怀里的糖,笑道:“我要小师父的半包松子糖可好?”


小沙弥笑道:“自然是好的。”

他转念一想,又问:“公子也是带回去给师弟吃的吗?”

少年笑道:“是啊,我家里也有个爱吃糖的,不过不是师弟,是我哥哥。”

他神色一凛,道:“小师父看好了。”

说毕,运气静心,一呼一吸,顷刻间,出拳如雷。

身随手动,手动步移,如鹤起虎落,手法曲而不曲,直而不直,肩与胯,胯与膝,手与足连成一道白线,进低退高,轻灵稳固,正是少林拳法中小洪拳第一路。

收势如磐石,只听四周竹影摇动,青绿竹叶纷纷落下来,月色下,少年如一只蛰伏的虎,令人毛发悚立。

小沙弥早已看呆,喃喃道:“长老说就算是陶阳云圣学,也得几日才能精通呢,我就知道公子不是常人。”

少年猛然间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一愣,问:“那长老说什么了?”

小沙弥道:“长老说陶阳云圣天资聪颖,是少年天才,不过可惜入了德云一派,不然定能名扬天下。”

说话间,他们已走出竹林,遥遥能看见小沙弥的屋子。

小沙弥把半包玫瑰松子糖用油纸重新装好,少年接过糖,对他笑道:“小师父,多谢你的松子糖,等会若是看到你们长老了,便替我传两句话罢。”

“能入武道,是我的幸运。”

“能遇上我师父郭德纲,也是我的幸运。”

少年纵身间,跃过千百竿翠竹,竹海泛起波澜,风声萧萧。

温柔月色下,少年腰间悬着的白玉环闪烁着如星辰般的光芒,淹没在夜色深沉里。

小沙弥愣在原地,几息后,竹林里传来火光和喧闹人声。

他惊诧回头,却见众多长老既大弟子匆匆赶来,其中一位长老急道:“惠能,你可看到一位白衣公子!”

他身边的大弟子补充道:“他大约十七八岁,腰间悬着的正是我少林宝物白玉环。”

小沙弥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六) 

松柏似海,积雪满山,山间寒气结冰如珠,倒挂在松柏树间,人间冰雪重。

山上辟了一片极大的空地,当中立着块花岗岩的石碑,石碑上积雪碎冰,越发显得玲珑剔透。

石碑上不知是谁刻下的字,铁画银钩。

“德云”。

朝阳突破云层,洒下第一缕阳光,栾云平从房里出来。

高峰站在青铜大钟前,问:“宴席都准备好了吗?”

栾云平替他整整衣衫,道:“厨子昨天就到了,住在西厢房里,果瓜鱼肉我都提前叫九芳他们采买好了,冻在冰窖里,酒是绍兴运来的花雕,也有烧刀子,竹叶青,虽说众口难调,但也够了,宴席就拜在花厅里,菜单你都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放心。”

高峰吁了口气,笑道:“还好有你,不然我可得累死。”

栾云平不甚在意道:“应该的,瞧着你这么累,我怎么能放心?”

高峰笑道:“少班主他们也快到了,我们早早敲钟,好去准备些吃食,为他们垫垫肚子。”

他们相视一笑,一起推动钟前铁木,铜钟受击,发出阵阵浑厚的响声,回荡在山上。

晨光入户,郭德纲披衣起身,他是习武之人,在这腊月天气里,只披一件单薄外衣,却也不觉寒冷。

推窗而看,昨夜下了一夜大雪,如今山上是堆银砌玉,甚是好看。他不由心头一喜,还想多看几眼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怎么不穿衣服就开窗?也不怕着凉?”

 郭德纲笑嘻嘻地转过头,顺手把窗户关上:“谦儿哥,怎么起得这么早?”

于谦穿戴整齐,手里端着盆热水:“一把老骨头了,还逞什么能?赶紧穿衣洗漱,你徒儿们都在外头等着呢。”

他把热水放在桌上,郭德纲不紧不慢地穿衣,问道:“张云雷他们都回来了?”

于谦道:“小辫儿、陶阳都赶回来了,昨天大雪封山,也难为他们能赶到。”

郭德纲正洗着脸,不说话。

于谦瞥了他一眼,道:“我徒弟也回来了。”

郭德纲拿毛巾擦脸,含糊道:“哦,是吗?我可没问他。”

于谦笑了一声,道:“是,你没问,是我想徒儿了。”

他为郭德纲理好衣领,又在腰间佩上一枚玉璋 ,道:“走吧。”

郭德纲边走边道:“也不知道这群小子今年给我带了什么礼物。”

于谦想起什么,笑道:“我看去年烧饼带回来那个什么,蛋糕?就挺好的,甜滋滋的,又软又糯,比一般糕点好吃。”

郭德纲哼了一声,道:“好什么好,烧饼那东西糊了我一脸,简直胡闹。”

于谦哈哈笑道:“家有牲畜好干活啊。”

两人自暖阁走出,屋外风雪如絮,郭德纲推开雕花木门,入眼是上百名清俊少年。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郭麒麟站在最前面,率先跪下,道:“儿,郭麒麟。”

他后边是尚有碎雪于身的张云雷:“徒儿,张云雷。”

“栾云平。”

“孔云龙。”

“于云霆。”

“朱云峰。”

“岳云鹏。”

“李云杰。”

“陶云圣。”

“杜鹤来。”

“曹鹤阳。”

“阎鹤祥。”

“孟鹤堂。”

“张九龄。”

“李九春。”

“周九良。”

“杨九郎。”

“王九龙。”

“张九南。”
…………

上百名德云弟子声音洪亮,如旭日初阳,齐齐贺道:“恭祝师父大寿,愿师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于谦接过高峰手里的两杯酒,递给郭德纲,敬道:“角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郭德纲看着那杯酒,清澈酒水映出流云白雪。

二十来年的江湖生涯在他眼前浮现,多少年前,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黑胖子和他高高大大的师哥初入江湖,剑指天涯,到现在创立德云,桃李满园。

昨日里趟风冒雪来到塞北,今日里下江南桃杏争春。

数载光阴弹指过,一晌风雪满江湖。

郭德纲想起无数的刀光剑影,荣辱纷争,最后,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化在这杯水酒里,一饮而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郭德纲对于谦笑道:“师哥,你就是我的东海南山。”

山河壮阔,人间烟火,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

幸好回首,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郭德纲放眼望去,以前在他身边笨拙挥剑的调皮孩子,都已经长成了朗朗少年,如玉树兰芝,立于庭内。

他突然感到真正的欣慰,所有对往事的不忿,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后继有人,后继有人。

以后的江湖,是这群少年人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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