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朱丽叶·比诺什:像孩子一样不带预判地评选电影
撰文:马星旭
戛纳电影节官宣朱丽叶·比诺什担任本届主竞赛评审团主席,这并非是个意外的决定,尽管似乎比人们预想得更迟,但对比诺什来说,却是命中注定般刚刚好——今年距她带着《情陷夜巴黎》首次参加戛纳电影节,已过去整整四十年。
她是与众多大师级导演合作过的演员,阿巴斯、莱奥·卡拉克斯、路易·马勒、侯孝贤、是枝裕和……曾凭阿巴斯的《合法副本》成功在戛纳封后、《英国病人》摘得奥斯卡最佳女配角,更是首位包揽柏林、戛纳、威尼斯三大电影节的影后荣誉、完成大满贯的女演员。
比诺什并非评审主席新手。2019年,她担任柏林电影节评审团主席时,其率领的评审团将影帝与影后双双颁给《地久天长》的王景春和咏梅——那一刻不仅成为华语电影的高光时刻,也在三大电影节的历史上留下了罕见的“破格”选择。如今,重返十字大道,当她回忆起初次在戛纳参赛的情景,《合法副本》风光封后的背后竟遭遇各种草台班子……
翻看我们历年来对评审团主席们的采访记录,金棕榈的选择总是有迹可循:文森特·林顿声称《寄生虫》为心目中的最佳金棕榈,最后果然把奖颁给《悲情三角》这样娱乐性与社会性兼具的作品;鲁本·奥斯特伦德则希望嘉奖一部“能够引发思考、激发问题的电影”来“激发人们的表达欲”,最终融合性别偏见、夫妻相处与语言权力的《坠落的审判》成功问鼎;格雷塔·葛伟格则对自己从独立制作到和美国大制片厂的斗智斗勇的经验出发侃侃而谈,让《阿诺拉》的胜出也像是一种对美国独立制作的鼓励与回应。
然而比诺什——这位美丽、优雅但神秘的演员,坚决拒绝回答任何评奖的提问,对自己的评审偏好、观影趣味等问题通通而不谈。她用更丰富的表情和肢体,巧妙化解着我们的穷追猛打和旁敲侧击。她选择重新回到自己的演员身份,思考“评审团主席”这个角色——像孩子一样感受、不做任何预判。特别是提起毕赣、贾法·帕纳西等人的入围,她本能地往后一缩,面带神秘微笑:“你知道的,我不能告诉你!”
谈戛纳回忆:卡尔顿酒店的摔倒糗事
凤凰网娱乐:今年距离你第一次来到戛纳电影节,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周年。这次评审主席之旅是如何成行的?你还记得第一次来到戛纳电影节的经历吗?有哪些画面或记忆总是会浮现在你脑海中?
朱丽叶·比诺什:我跟福茂有沟通。其实在过去我也有可能来,但因为那时我可能有电影也在竞赛单元,因此无法成行。这次刚好是个对的时机。而且,40年这个数字,也真的挺酷的!
我第一次来戛纳时,我完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被那种热情吸引着,被记者们的采访需求和拍照请求包围着。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我就像是被一股快乐的浪潮裹挟着。我当时有个朋友陪我一起来,我们玩得很开心,笑个不停,把戛纳当作一个游戏来玩。
我还记得卡尔顿酒店。因为1985年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几乎一直在下雨。我记得我们走进卡尔顿酒店时,我不知道大厅的地板是大理石。我走进去,结果一下就滑倒在了地板上!因为我没想到会那么滑。我还大笑了出来,觉得自己真是傻。所以每次我再走进卡尔顿酒店的大门时,都会想起那次的跌倒和那一阵大笑。
所以我总是很高兴来这里,因为这里真的就像是第七艺术的缩影,它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觉得我属于这里,就像我在这里出生一样——我应该写一本书来记录它们!因为有太多故事了。
谈柏林评奖:谨慎、小心、倾听与尊重
凤凰网娱乐:你之前接受法国媒体采访时,提到自己正在重温6年前担任柏林国际电影节评审团主席时的一些心得。那是一段怎样的经历?会影响你这一次来戛纳领导评审团的方式吗?
朱丽叶·比诺什:我不会说我学到了什么。我们评审之间的相处非常温暖、非常棒,到现在我们还保持联系,只要有机会就见面,平时也会写邮件。
我感受到的是,评审之间真的可以形成一个“家庭”。这真的很美好。我还记得当时评审团之一的桑德拉·惠勒特别喜欢其中一位女演员的表演,我很遗憾那时候我没能更多地听她的意见。我当时有一点点自以为是。
凤凰网娱乐:那一年,你所带领的评审团把最佳男女演员奖都颁给了中国电影《地久天长》。作为演员来担任评审团主席,你往往会关注什么样的表演特质?
朱丽叶·比诺什:是的,我们同时给了他们这个奖。因为我们都非常喜欢那部电影,想给予一些特别的肯定。不过桑德拉当时喜欢另一位女演员,所以我们也讨论过。最终我们一起作出颁给《地久天长》这两个奖的决定。
总的来说,我和其他评审成员的关系都很好,非常温暖,大家都愿意倾听彼此。只是那一刻,我觉得可能我没能好好听桑德拉的意见——但真的是很短暂的一刻,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要大做文章哦!
凤凰网娱乐:那位被忽略的女演员是谁?
朱丽叶·比诺什:我不会告诉你。
凤凰网娱乐:我要去查一查了!
朱丽叶·比诺什:你猜不到的!那一共有二十来部电影!(得意)
凤凰网娱乐:但重要的是,你有回头和承认错误的勇气。因为很多人是不愿意承认错误的,很多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哪里“出错”了。
朱丽叶·比诺什: 是的,但我想说的是,这个评审团真的太美好了,但如果说我从那一刻“学到”了什么的话……那个小小的瞬间,大概只有五分钟,我当时就觉得:或许我遗漏了什么——作为评审团主席,你必须对每一位入围者都格外谨慎、小心。有些瞬间,一闪而过,但它们发生了。我想,也许,桑德拉会对我说,“算啦!没什么大不了的。”
谈评审工作:不做任何预设才是关键特质
凤凰网娱乐: 那你期待什么样的影片?当然现在我们还没看任何片子,但理想中,你偏好哪种类型?
朱丽叶·比诺什:我认为(做评审团主席)关键是不要预设任何期待。就像表演一样。你所需要的一切,都在你内心深处;你有自己的经验,你必须相信自己的感受,相信你当下的直觉。
但——不要预设!一旦你预设了,就会出错。这也是担任评审时最美妙的地方之一:当有人有说服力地表达观点时,你完全可以改变想法,你会理解另一种视角——这正是它迷人的所在。
我觉得“不做任何预设”也是一位优秀评审的关键。以我作为演员的经验来说,一旦你预设,你就偏离了当下——你就不再真实。你必须用孩子的眼睛去看待这一切,就像孩子那样,去发现,去渴望一切。
凤凰网娱乐:在今年主竞赛单元中,现在这个电影节有很多美国电影上映,美国电影正在经历一个非常强势的时期。福茂在记者会上还说,有多部很出色的美国影片。但我想问的是,你作为一个欧洲的评审团主席,你怎么看特朗普对在美国上映的外国电影加征关税这件事?它会对全球电影产业造成什么影响?
朱丽叶·比诺什: 我不想谈论特朗普的问题,因为我们一旦聊下去,方向就会偏了……
凤凰网娱乐: 那我们回到金棕榈奖这个话题吧。过去五年或十年里,有哪一部得奖影片让你特别印象深刻?
朱丽叶·比诺什:作为评审团主席,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会给人一些暗示,让人猜测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偏向于什么——不,我不想在我们开始这段评审旅程前,透露任何倾向。
凤凰网娱乐: 但你不觉得金棕榈奖这些年来的走向有些变化吗?得奖影片的风格从最初的纯粹艺术片到现在也包括了更大众商业化的作品。
朱丽叶·比诺什: 但是从最早电影节创办之初,它就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当时的艺术总监雅各布把艺术电影纳入主竞赛,而在此之前,这类影片通常只是在戛纳的其他边——单元展示。他把艺术片置于竞赛的核心位置,这完全改变了规则。这是一个天才的决定,因为突然之间,全世界的艺术电影得到了一个聚焦的平台,有人来观看、来讨论、来购买。
而这也正是现任艺术总监蒂埃里·福茂一直延续下来的传统。这也是为什么戛纳变得如此特别的原因之一。他们也和一些大的销售公司合作,获得更多发行上的支持,让电影得到持续的曝光,电影节的设计和运作也得以持续。
谈主席职责:公平对待每一部电影
凤凰网娱乐: 我知道你和亚洲电影有很深的渊源。那么对于毕赣最后一刻官宣参与竞赛单元、伊朗导演贾法·帕纳西也将亲自出席电影节,你有什么感受?
朱丽叶·比诺什:作为评审团主席,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别想用某种“魔法”套出答案!(笑)
我非常高兴他们能入围主竞赛。但我也希望保持公正——这是我这个角色的责任。但我会完全敞开心扉地去感受每一部电影、每一场放映,这也是我作为主席的职责。
回忆戛纳封后:遭遇草台班子一路波折 邦德电影般赶回领奖
凤凰网娱乐: 那我们换个角度,我不是在问评审主席,而是在问演员朱丽叶·比诺什——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某次的表演被评审团忽视了?你曾觉得“我本该得奖”的时刻?
朱丽叶·比诺什:当然有!我必须承认这种想法不好,但它很人性,我也是人。所以,你得试着告诉自己不要去相信、不要去期待……但你得经历过一次,之后你会尽量不再去想、不去感觉,只是静静地待着,回家就好。
我就曾滞留在戛纳一次,那不是个好的经历。那年是《合法副本》,回戛纳的过程简直是一场噩梦。
当时是下午一点,应该来接我的车不知为何去了另一个地方。我不得不自己想办法赶去机场。到了机场,他们告诉我:“有位女士会等你,她会给你机票。”但当我到达时,一个人都没有。
我去找了一位空乘人员,说:“我必须搭上下一班飞机。”他却说:“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说,我要赶回戛纳电影节。他说:“你以为你是朱丽叶·比诺什,就能随便上飞机?”我当时还能看到制片人和主创正通过安检,我心想:完了,我赶不上了。结果下一班飞机又被取消了。
我等了两三个小时,处于“待命”状态。终于我打电话给我的助理,说我大概会在晚上六点多抵达尼斯。她说:“我们会安排你乘警车”——就是那种电影里的追车警车!于是我就像是拍詹姆斯·邦德电影一样在马路上一路狂奔,又惊又怕。
到了酒店,他们告诉我:“大厅会有一位女士等你,拿着你的房卡。”可我到的时候,谁都没有。我去前台,他们说:“你还是原来的房间。”但我一刷卡,打不开,不是那个房间!
我就坐在地上开始哭,已经是六点半了。这时一个酒店里负责接送的男员工路过,他问我:“你怎么了?”我说:“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我必须在七点前出现在电影宫,可我现在完全搞不清状况。”
他对我说:“我去帮你问问。”最后他真的带来了房卡,把我带去了房间!这也解释了你看到我的头发一开始那样乱,因为后来他们疯狂地帮我准备(妆发)。就像电视剧《找我经纪人》那集我出场的部分一模一样——当年我在戛纳也是那种情境。
谈女性影人地位:女权主义对实现世界的平衡至关重要
凤凰网娱乐:你从去年开始正式接任欧洲电影学院主席一职。你觉得这些年来,女性艺术家的地位变化大吗?
朱丽叶·比诺什:当然,非常大。这对整个世界都很重要。我们需要从“男性的骄傲”中走下来——也许男性的一面、大男子主义的一面可以变得更加谦逊。因为女权主义的存在,对我们世界实现更好的平衡至关重要。而且,很多女演员现在站出来讲述过去在80年代、90年代遭遇的种种虐待和压迫,这对唤醒人们的意识非常重要。那种所谓的“自由”,其实也需要重新审视。
凤凰网娱乐:但最近是不是有一点反弹?因为有人在抵抗这种情况。
朱丽叶·比诺什:当然会有反弹的声音,因为这动摇了过去根深蒂固的权力结构。但这是一次重要的变革。尽管如此,现在当一位女性在家中受到伤害后去警察局报案,她们仍然会被问:“你穿了什么?”“是不是你自己的错?”这类问题。很多人的思想还是非常陈旧。这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改变。我希望我们能看到改变的影响,但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凤凰网娱乐:但比如波兰斯基现在还在拍电影,并且是和一位女性合作。你能理解这种情况吗?
朱丽叶·比诺什:我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家,这就是现实。有些人是否认过去的。我对此没法发表评论。
凤凰网娱乐:电影节开幕的同时,巴黎法院对杰拉尔·德帕迪约性侵案的判决也将宣布(备注:截至发稿时,德帕迪约被巴黎一法院判定对两名女性犯有性侵罪,他将面临约18个月的缓刑刑期)。你怎么看整个电影行业和性别暴力的文化现象?你觉得戛纳这几年在面对这些问题上有进步吗?还是说他们应该更早采取行动?
朱丽叶·比诺什:是的,确实有。我觉得他们已经意识到自己需要采取行动,跟上时代。
凤凰网娱乐:是因为现在的文化氛围变得不一样了吗?
朱丽叶·比诺什:不是文化气氛——是人们的意识发生了改变,大家开始更关注当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关注内心的需求。比如讲出过去经历的压迫。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也需要被认可。法国现在也在改变法律,提出了新法案。我觉得MeToo运动虽然比美国来得晚,但它确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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