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明诗选|2024顶度诗歌奖青年奖·入围奖作品
莱明,本名蒋来明,1991年生于贵阳;诗人,译者,工学博士,美国南加州大学访问学者、博士后,现任教于四川大学;出版诗集《慢诗》;曾获四川十大青年诗人(2023)、未名诗歌奖(2017)等奖项。
乡村葬礼
——缅怀何仕维老人,兼慰田茂游、秦蒋伉俪
人事有代谢,
往来成古今。(孟浩然)
1
唢呐的哀乐把我们领向林木下庭院。
在新年的第一天,去早早领受不幸的降临,
当悲伤的亲人,头戴着孝布迎来,
像头顶一座微型雪山,漂浮在晨雾中,
不说话,面孔映照出
雪后的乡野,在这里
认出了彼此:一种无言的深处。
随着鞭炮声再次响起,压过
回荡着唢呐、钹和鼓声的哀鸣,
手挽着迟到的手臂往堂屋走去,
一路上,雨泥裹着鞭炮的碎屑,同眼泪
抬升口音中的悲泣:一个事实,早已
把心从底处挖出来,埋进寒冬中的土地
等待被新耕。
2
堂屋在花圈堆叠成的小山尽头
敞开着,一个深入肉体的盒子。
老人平躺,睡去——横卧雪原下的一条河流
沉寂如停在往昔湍急的风暴中——静止,
亲人们跪下来,磕头,悲泣,
弯腰一次次把低处的眼泪抽至高地,
脸如低垂的云。
不得不迎接的新年,站在面对生与死的沿口,
一个问题,怎能寻得它可靠的答案?
搪瓷盆里的火苗蹿起,旋转着,
沿手指触及到的低空,纸钱层层搭起
一座向上的天梯,走近去
抬头看见中堂神位:祖德流芳,
天地君亲师……
3
暮色中的乡道分开南方郁郁山群,
像一把生锈的犁,翻耕半个世纪的自留地,
是否记得在田垄翘盼的老人,庄稼
深如子女,是衔接过去与未来的一部分?
此刻,去殡仪馆的路上下起了雨,
下起了雨,在遵义。凉雾,行人,冷的空气,
穿过稀薄的冬暮,停在一个农人体内的旷野——
当灵车到达目的地,孝子
手抱遗体,作最后的告别。
通往下个世界的船在火海中航行,
想象的火舌如众亲抚摸的手指,燃烧着——
肌肤开花落成节后轻盈的白雪,
当第一缕青烟升起,飞出囱外,
被鹤衔着。
4
小路缠绕在半山间,窄如一条孝带。
众亲人抬着棺椁,往林中走去,
长长方方:一个新挖开的坟地。鞭炮声开道,
山谷响彻,晨风吹拂如神的呼吸——苏醒的众神
腾挪在烟雾里。
一块不大的土地,毛毛细雨已把它打扫干净,
众人在烈酒的助力下,开始填土,
哐啷咣当的节奏惊吓住祭祀的公鸡,
当最后一铲土落下,
大地收回一种声音。现在,
仙鹤驾车的新年停在眼前的一方田野,
一个新筑成的家,充满自然的纹理
和清澈如肌肤的涟漪——清晨,它会收集到
第一滴露水。
基金落榜者青年肖像
壮阔的岁月
从他厚如大海的眼镜片里撤退。
一双眼睛,安静,站在瞳孔里的人
像用推土机铲平的山脚
修建起的烂尾楼群。
而整张脸仿佛刚被拒稿的一篇论文,
——语言是水的语言,但内核是冰。
他坐在椅子里就像嵌在冰里。
寂静迅速向他围拢。一片空旷风景之上
空气冻住了声音。当他开口说话
又像把空气压进一个个词
在耳朵里的爆炸——
他按时凋落的美盛极又消逝。*
即便耳道足够有一口盐井那么深:
词语溅起水花像心在低处。
*自德里克·沃尔克特,《巨屋的废墟》。
撇浮沫
——给林月明
起初只是一小层,像新雪
覆盖在海崖上,在水波地理般的起伏中
呈半透明色;然后是整个水面沸腾,
像八爪鱼的触须,把雪粒搓成巨型珍珠
滚动在屋顶,低沉
如在傍晚朗诵谢默斯·希尼的诗篇,
——掌握一门厨艺就好比掌握一门语言。
有经验的厨子会从挑选食材开始,
用手触摸,带一种情绪;
现在,这些我们从莲桂市场买回来的猪前蹄,
不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经水煮沸
已失去它们的形状,让我想到
大卫·弗里德里希那幅著名的油画:
波罗地冻海中的一艘沉船——
灰色,冰层中的大海骤停;但时间
总为改变事物的最初排列,为熬制
一幅心灵的图景,以火焰的诗句为生活提速,
在这里,语言可以重塑一个人的性格。
当沉在水底的肉骨因彻底蓬松、变软,
我把锅中浮沫撇出来,倒入碗里:
粘稠而又绵密的雪山浮动
在滚烫的星空之上。我们驾驶着捕雪车
回到寂静辽阔的屋子——写满诗的一页纸——
这里刚下过雪,我们的眼睛
是雪泥中行进的车轮,为了看见
刚装上星光的防滑链。
炒糖色
——如掉进花的漩涡。我搅动着,
拨开油面的旧铁勺,像一条舔食的牛舌
从糖块融化的汁液一直延伸到锅底
到泡沫发生的地方——
蓬松得像用水雷炸起水库里翻白的鲶鱼。
不一会儿,糖液就因油温而变色。
我翻炒着,像走进秋天燃尽或已
烧焦秸秆的甘蔗地,无数头
发情的公牛,被困在褐色的沼泽地里
翻腾,发出管弦乐器般
沉闷的回声:像是有一场急雨
正透过失眠的眼在下,
从暮间瞳孔射出水的箭矢。
当锅底的颜色越来越深,红且透亮得
如一团心灵的炭火,我搅动着
拔丝的糖浆如动脉一般的泥石流滚落,
裹在肉段上、骨上:那水晶中的急雪、
烟花的绽放,无数座小型火山
爆发后流淌的熔浆,都在梵高眼睛的深井中
仿佛正流动着——
星空于其中也要颠簸与起伏的急流。
擀面皮
被一种水流般的情绪所牵引,
像潜艇,手掌游在河底
想要握住流水,让它在手里变硬——
我们着擀面皮。在周末,学习包馅饼。
这是关于空间的造型艺术,
就像罗丹捏着他的那些巴黎泥土
用线条围起来的半身裸像,
——皎皎若葡萄般,
在激荡如水的栅栏中
把音乐注入一个人安静的面庞。
激荡,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溅洒出一阵泪雨来。
我们擀面皮。在面杖滚过案板之后,
手指继续扯拉着面皮的边缘,让它变薄、
变宽,低垂如白鹭翅膀
贴着沙地的飞行;指尖的浪潮叠起
翻滚在面团里,涛声推着浪花前进,
像起舞的云
被锁在树枝间的摇曳,轻盈
如唤醒一位海边的友人——
划着小舟来见我,教授我
一种对水谈心的技艺。面皮被越擀越大,
就像月亮的倒影四周那片松弛的池塘,
在宽阔的夜色中飘荡着静默的回响——
我们就边撒干面粉边擀,当
灶台上的炉火已被点燃,而
厨房的岸高过我心灵的岸。
夜鹭
又名苍鳽、灰洼子、夜游鹤,
颈短而体壮的黑白色鹭,
在临近府南河的低枝上
一闪一灭。
河面平静,像刚被焊在地上的一块镜子。
爪子上的风爆,是夜鹭照见自己,
在沸腾的凝视中
露出雾中一张远望的脸——
熄灭如松林的一个缩影,
粗犷的线条像来自奥古斯特·罗丹
行走的人*——每一个动作
都曾撕扯着这个静的世界。但
当夜鹭和夜晚一同降临,力气耗尽后
而使它变得更黑、站得更低;
我们这位善隐藏的大师,
已然与周围合成一体:像刀鞘
收回略带弯钩的刀刃。唯一
一次积攒的飞跃,也不为
征服高处,只是安全地降落在陆地。
鱼、蛙、虾把它引向更低处河床。
如果,我也能跟随它,练习下沉,
也学习走进水里,
迎着水,成为水流可以拍打的新岸——
(人真的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吗?)
我想着,没有移动。
肺部里填满新鲜的空气。
*《行走的人》是奥古斯特·罗丹创作的一个雕像,为一个人大步向前走的动态。
慢词典(选四)
歌
鸟像是另一类乐器,敲击着雪地和松枝——耳朵听雪的演奏。鸟又从你浓雾一般的脸上飞起,我们呼出的热气被雪冻得发亮。歌声里冒险归来的雪人,静坐在冰上:鸟喙弯曲像剪刀的刀锋,正裁剪雪人为我们做一顶帽子呢!
眠
蟹壳破裂:一种情绪。蟹尾流淌着另一种情绪。似歌声响起,树的唱针压着星空的碟盘,发出碎星般清晰的元音——在长夜的奔袭之后,雾被固化在舌头尖部:与水流交汇,筑起一座巢穴汹涌的岸。山螃蟹,别忘了要穿越这宇宙!腌月亮在挂露的花枝间跳来跳去,步伐是一种狂野的舞。
戏
桂的戏剧里,每一滴露都埋着一双眼睛。虫,鸟,猫,人——专注的凝视中,水的褶皱缝着旷野的静。(一种古典的乐趣。)嘘!正是开花的时候哩!猫逐鸟,鸟捉虫,虫吸蜜,但我呢?惊动的花粉落入深山,像手撕山水印入松花皮蛋——
静
野望:落日像两只橘猫抱着在打架。群峰急涌啊,用柔韧如同河水的手掌,迅速握紧我心脏。咬下去,雾如糖粒一般脆!吱吱回声,仿佛水底的音乐被奏起,但不需要乐器。唯有一种被放大的静,往事像从枪的瞄准镜里望出去——
快诗(选五)
快诗
——题一张战地照片,二零二三
三岁的哥哥牵着一岁的妹妹
朝边境走着,在举着冲锋枪的士兵面前。
他们说:这是世界上最小的难民。
地图上,加沙也只是一个小点,
像地中海滴进沙漠中的一滴水。
但眼泪不流回大海。子弹穿过童年不分昼夜。
快诗
——题安东尼奥·科拉第尼雕塑《谦逊》
雕像安静,它是否也有颗在大理石中跳动的心?
穿一件破纱裙,做你在雪中的跳舞邻居,
靠近你,渐渐从掩埋的泥土中
爬上时间的梯子,为追逐
落雪的回音,成为你在石头中奔跑的爱人。
快诗
——在一张阿赫玛托娃画像前
是爆裂的低音透出煤块最黑、最硬的部分,
你的脸缩进我瞳孔的火炉里,
像一片我曾经深爱的土地,那儿的村镇、河流、建筑
凝固成永恒的环形舞*,只因厌倦了低处与下沉
爱的废墟在泪线里升高,如月亮牵引着春潮——
*自阿赫玛托娃《如果不安的月光缓慢地移动》,原诗“你墓地上的柏树/永远凝固的环形之舞。”
快诗
——自画像,二零二三
冷得像一口矿井在结冰。
脸被挖空,深得足够下一场暴雪。
转起来,眼珠是矿车废弃的两轮子继续深入地底——
肉褶下的一条暗河,噢,举灯可以看见吗
在我身上溺死的人?
快诗
——陪小甥女看孔雀
尾巴垂下一座自然的瀑布,蓝孔雀——
一条挂在篱笆上的彩色河流,羽毛摇曳细浪的
银铃——昂首挺立,你是大人的海、孩童的星,
就升起,去到广阔的树线以上开屏,
装饰着我如一层被雪封住的野冰。
看孔雀
——为小甥女而作
平常生活中的喜悦,是多么纯粹
当小甥女拉着我去幼儿园门口看孔雀。
玻璃围起来的一块空地,
她笨拙地领着我爬上台阶,仿佛
一双演奏音乐的手,在推动
一座斜坡于宇宙深处滑行。
期待了多久啊这个时刻,她叫着
孔雀开屏,像新年里的烟花
绽放在它的羽毛里。
这被搬进身体里的火焰,图案轻盈地
翻涌,泡沫堆起彩色的云。
它的羽毛滴着水,
编织着,成群的细流进入眼睛——
她瞳孔里有一座海被解冻而未完成。
养老院
地铁6号线坐到头,
再20分钟穿过城乡村土路,
平野里唯一的高楼,像
手掌上剩下的最后一根手指。
我们到她房间时,她正
坐在椅子上看电视。
看电视。她像一只瘪掉的气球充着气。
见我们来,她激动地站起来又坐下。
耳背要我们大声说话才听得见,
像舌头般的气枪往她耳朵里打气。
打气,墙上贴着新警告:
“晚上放电视小点声,
不要影响他人休息。”
她说是每个房间里都有,她说谎。
(护工私底下告诉我们,多次接到投诉,
也多次半夜去她房间关电视。)
但她总记不住。她习惯了在声音中睡去。
声音是她身体气球里的气。
气却在一天一天地泄掉。
她只是坐着看电视,
说很高兴我们今天来看她。
——说话声,笑声,电视声,
窗外除夕的烟花声,爆竹声——
我们是她的气枪,气枪推动更多的气枪:
低飞
——为克里斯·夏玛攀越埃斯庞塔斯而作
海风吹拂鼓起的肌肉:像一张弓
身体绷紧等待着把崖壁弹射出去。
向上。噢,向上。一声怒吼,
克里斯·夏玛乘风越过海岸线,
当骨骼正在变亮,当陆地从手掌中升起
埃斯庞塔斯——心灵的马洛卡岛
跨越一次巨变,等待奇迹
像大海飞翔在一个人身体的风暴之下。
云雾堆砌峭壁,沿着攀缘的天梯,在岩石间
渗血的手指沾着镁粉,
如同梅花开在雪地:
一个人曾是一道斜坡被系在波浪间,低飞。
2024顶度诗歌奖颁奖典礼于6月22日晚19:30在济南章丘明水古城首届清照诗歌艺术节举办,最终评奖结果同步对外公布。
2024 顶 度 诗 歌 奖
获 奖 情 况
同奖项按姓氏拼音排序
青年诗歌奖
周鱼
青年诗歌奖·入围奖
莱明
托马(郑越槟)
王江平
高校诗歌奖
主奖空缺
高校诗歌奖·入围奖
李盲(李毅翔)
香港中文大学
施岳宏
上海大学
杨依菲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张琦
浙江大学
授 奖 词
莱明的诗体现出高度自觉的技艺意识,他善于以非常耐心和精细的语言处理个人经验,同时也有着出色的视觉想象力,能够将“平常生活中的喜悦”煨制成语言的佳肴和心灵的风景,这在他的《撇浮沫》《炒糖色》《擀面皮》等厨艺系列诗中有突出的表现。而在《乡村葬礼》等诗作里,他也以细致的观察力写出了一种在同代诗人中较为少见的伦理感受,一种对他人的生活纹理和身心世界的诚恳理解与同情。他对于诗艺的认识切实地内含了自我教化的努力,这使得他的写作挣脱出表面的风格性,使语言运作过程与诗歌声音节奏的慢与快连通了改善自我与世界的愿望与吁求。
执笔人:冷霜
获奖者:莱明,青年诗歌奖·入围奖
2024 顶 度 诗 歌 奖
结 果 公 布
情 况 介 绍
征 稿 启 事 回 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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