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恐滩头的苏东坡
一到周末,即条件反射似的懒心无肠。虽仍坐于书桌之前,摊开古今书籍,眼睛却有一沓没一沓地不管用,视若无睹,思难有绪。于是,随手抽出一本诗集,信手放开一页,竟是苏东坡轼的《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
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
长风送客添帆腹,积雨浮舟减石鳞。
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合上诗集,心头忽然有些酸涩,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苏东坡的这首寒心之作?因为名篇太多?还是因为我们喜欢他的放达,而不喜欢他的悲咽?想起不久前与乐乐言及《一株独活》,近来思绪有“隔”(用王国维语),难以为文,有些歉意。乐乐建议我写写读诗心得,一可勉强滋养《独活》,二可呼应CCTV快要成灾的诗词大赛。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建议,我又何乐不为呢?为胸中块垒!为《一株独活》!
翻翻《苏轼年谱》,知道此诗写于苏东坡发配惠州的路上,时年已是五十九岁。乌台诗案后,苏东坡先被发配黄州,元祐四年起复杭州,调任颍州,改任扬州、定州,绍圣元年再贬惠州。从四十四岁折腾到五十九岁,最后要在花甲之年终老惠州,这是一场负面的人生,不管苏东坡怎样才高八斗。一路南来,其路途之困顿,其心境之疲灰,不难想见。诗题中的惶恐滩在江西赣州(古称“虔州”),庄绰《鸡肋编》卷下:“吉州万安县至虔州,陆路二百六十里,由赣水经十八滩三百八十里,去虔州六十里始出赣石,惶恐滩在县南五里。”不止是惶恐滩,诗中的“十八滩”也在从万安去赣州的路上。“七千里外”是相对于京师的距离,“十八滩头”是眼前所过的实地,并是此段经历的实际陈述。穿过实写,以“七千”言远,以“二毛人”言老,便有一种踉跄老人被抛掷于边远不毛的伤感。再以“十八”言多,“一叶身”言少,一喻颠簸顿挫之多,一喻贬谪南来之孤,两相对举,复添一种世事苍凉、人情淡薄的伤痛。毕竟年岁已高,还经得起如此的折腾与孤独吗?但管你经不经得起,这就是东坡先生无法逃逸的时运与命运。就时运论,他的的确确生不逢时;就命运论,他的降生就是上苍的戏作。想遍了古今中外,我还真的无法知道何时何地更适合于像他这样的人中俊杰生存。喜欢山在四川,千里远隔,梦回有劳;惶恐滩在江西,孤独而过,引人悲泣。前句呼应首句的远老,后句呼应次句的险孤。苏东坡的中晚年诗词,每喜回忆四川岁月,这当然不仅仅是一份乡愁,更是对那种“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缅怀,于此缅怀中有对世俗功利的否定,也有对其后半生无奈的叹息。一个“劳”字,是缅怀的不忍——总是打扰过去的记忆;一个“泣”字,为触景之生情——是“孤臣”的惶恐还是时代的惶恐?不幸的是,一百多年后,又有一个于此“惶恐滩头说惶恐”的“孤臣”——文天祥,把人生的悲壮与无奈推到了国家民族的高度。过十八滩最怕水浅,河底乱石(诗称“石鳞”)会阻碍船行;而又逆水行舟,需要借助纤夫与风帆。苏东坡后来记述此段经历:“予发虔州,江水清涨丈余,赣石三百里无一见者。”“三百里无一见者”言其孤独,可以注释“孤臣”之泣。因为落雨,江水清涨,将船上浮很多,减小了河底乱石的阻碍,加之满风鼓帆,一路畅行。说不清是幸运还是倒运!诗中虽然用了“送客”这样委婉的表述,但蕴含其中的悲情还是一目了然——连天地自然都想尽快地将他送到发配之地,又岂仅仅是不遇于朝、不遇于时!既厌其人,何降其生?既妒其才,何假灵秀?造化弄人如此,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天地不仁!!!人生的河流上经历多了,险恶尽知,苏东坡自认可以做一个称职的水手。然他偏偏误入了官场,最终被官场中的尔虞我诈、阴险狠毒搞得遍体鳞伤。这是自嘲,也是无奈,更是灰心。
由此联想到苏东坡著名的《寒食贴》: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就中透露出来的恓惶与寒心,又怎么可以用其书法成就予以掩盖——像书法家们贯做的那样?而且,自贬黄州,东坡先生已经“死灰吹不起”了,根本迟不到再贬惠州。那些所谓黄州经历使其完成了人格的华丽转身之说,都不过是近人无关东坡的想象。将之熬成逆境成就人才的鸡汤,则更是别有用心的统治帮凶意识。就苏东坡本人而言,恓惶与寒心才是其后半生的作品基调。再如《上元夜(惠州作)》:
前年侍玉辇,端门万枝灯。
璧月挂罘罳,珠星缀觚棱。
去年中山府,老病亦宵兴。
牙旗穿夜市,铁马响春冰。
今年江海上,云房寄山僧。
亦复举膏火,松间见层层。
散策桄榔林,林疏月鬅鬙。
使君置酒罢,箫鼓转松陵。
狂生来索酒,一举辄数升。
浩歌出门去,我亦归瞢腾。
由“前年”“去年”“今年”组成的苏氏人生,是一个越走越低落、越走越悲催的人生,在别人的浩歌潇洒之中,饱受儒书之毒的苏东坡除了“瞢腾”还能怎样?意气风发开始,颠沛流离度过,心灰意冷结束,这就是苏东坡的悲怆一生。倘非千古一才也就罢了,而他却是。想想不止苏东坡本人寒心,连我等庸人都不免胸有块垒。果有来世,我相信苏东坡不会再来这个让他寒心的世界,尽管有无数的俗物自称他们是苏氏转世。呜呼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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