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旧电脑里的照片,找出了七八年前在河北项目现场工作时所拍的照片。旧电脑的内存有限,很多照片都已经删掉,唯独留着当时在现场拍的几张工人的照片,一直舍不得删掉,因为想起来当时拍这些照片的时候,他们说,姑娘,我们没啥机会拍照片,你走的时候给我们拍几张,记得给我们啊。离开项目现场,回北京的时候走的匆匆忙忙,也一直没有机会把这几张照片给他们。不知道他们现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大概,再也没有机会再找到他们,当面把照片给他们。被袁立和浙江卫视的舆论大战刷屏,关注袁立做的“大爱清尘”的公益项目,看到那些尘肺病人,想起来了他们,想把他们的故事讲述出来。
(一)
第一张照片中的这位大姐,忘记了她的家乡是哪里,也忘记了她姓什么。项目现场有很多她这样的女工,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是因为她是高炉项目现场为数不多特别爱美的一个大姐。即使每天要搬运几百块耐火砖,她每天早上穿来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而且色彩鲜艳。早上,美国专家到现场巡视,很多工人老乡看见老外过来,总是热情地打招呼,她只是一笑,那种很腼腆的笑。很多女工休息的时候喜欢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闲聊,东家长西家短,她也不休息,一个人静静地搬耐火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时间久了,那些在高炉外面干杂活叽叽喳喳的女工也渐渐地开始排挤她,不怎么跟她说话。下雨天,雨水把灰尘搅成泥巴,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一排耐火砖上孤零零地看雨,看她一个人孤寂落寞的样子,碰到美国人不忙不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就跑过去,跟她凑着坐在一起,跟她说话,发现她并不是腼腆不愿意说话,只是心事沉重。
她有两个孩子,小女儿出生的时候先天性心脏病,做手术需要很大一笔钱,偏远地方的农村人并没有什么挣钱的门路,她就跟着村里的施工队出来干活,攒小女儿的手术费。听老乡说高炉施工需要搬耐火砖的工人,给的工钱高,她就来了这边。她的白绒线手套指头部分已经开线,两双手全是老茧,有的地方还出了血泡。高炉上用的耐火砖,一块有几斤重,业主方给施工方规定的工期很紧,于是这些分包的工头就开始给这些民工施压,每天给他们规定了很高的工作量,这位大姐,是现场唯一一位搬砖的女工,除了她,全部是40到50岁的大老爷们。我问她,你家那口子呢,他在做什么?她摇了头,叹了一口气,怔怔看着雨滴打在尘土上,半天说了一句:他出来干活久了,身体也不好,只能在家看看孩子,做个饭,只能我出来打工挣个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挣够孩子做手术的钱。我没敢再追问下去。
快要离开项目现场的前几天,我把我的工作服洗干净,把绝缘工鞋刷干净,又把从北京来的时候在商场里买的还没有剪标的连衣裙送给了她,嘱咐她上工地的时候把我的工作服和工鞋穿上,安全。第二天,她到工地的时候,穿上了我的工作服和工鞋,开心地主动见人就说:唐工给的衣服和鞋,看,多合适。
第三天的时候,她拎着一大袋水果和零食找到我的办公室,那正是盛夏,河北37度的高温,她从高炉爬下来再到我的办公室,要走很久,来的时候衣服湿透了,头发也湿透了,贴在头皮上。看见我还在办公室的那一刻,她放松地笑了起来:我都怕你走了见不着呢,你要走了,也没有什么东西给你,给你买点东西,别嫌弃,以后,都没有妹子说说话了。放下东西,她挥了挥手,笑了笑走了。她拎过来的东西很多,这些东西要花掉她两三天的工钱,想到这里,看见她走到办公室走道尽头孤独无助的背影,心疼得想哭。
有的人,不管多卑微,不管陷入多么绝望恶劣的幻境,还是像尘世间开出的一朵花,不耀眼,但是足够美丽。
(二)
上面这张照片中左边穿天蓝色工作服的大哥,我仍然记不得他的名字,但是我记得他的家乡, 他来自甘肃会宁。甘肃省会宁县是全国有名的高考状县。他很清瘦,却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高炉里用的石墨砖一块有十斤重,很大,很重,除了要把这些石墨砖一块儿一块儿搬进高炉, 他还要抡着特制的锤子,把这些石墨砖一块儿一块儿严丝合缝地夯结实。
他抡锤子砸下去的时候,手上的青筋暴起,夏天37度的高温, 高炉里像蒸笼一样,他身上的工作服过一会儿脱下来就能拧出很多汗水。 那种大块的石墨砖, 他一天一个人能夯一百多块儿。他做事情极为认真,美国人教他的事情,他很快就能记住并且完成,他手里出的活儿极少有返工的情况,检查工作的美国工程师总是夸他,说他good job!他问我,姑娘,老外说的啥?我说,他说你活儿干的好。大哥嘿嘿地笑了,像个领了奖状的小学生,锤子抡得的更带劲儿了。
他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是因为跟他一起聊天的时候,他说,他有一个心愿,我问他什么心愿。他说,姑娘,你知道我们那边为啥出高考状元出的多么?因为太穷了,除了土还是土,孩子们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啊。我就想供我的孩子一直读书读下去,不想让他们跟我一样,下这样的力气。我问他,你这么辛苦,能坚持多久?他摘了沾满了石墨粉的黑色手套,拧了拧满是石墨粉的鼻子说,能坚持到把孩子们送进大学,等他们成家立业吧。不怕苦不怕累,只怕不能把他们送进大学。
我快离开项目现场回北京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我们要回办公室的时候,他跑过来说,姑娘,请你帮个忙,你跟老外说我想跟他一起拍张照片,回家带给让孩子们看看,说着不好意思的笑了。我说,等着,我现在去说。还没有等我开口,当时在现场巡视的美国专家弗兰克立马会意,和蔼地笑着凑了过来。说来惭愧,走的那么着急,这些照片都没有留给他们,也不知道这位大哥现在在哪里,他的孩子有没有顺利的考上大学,是不是像他一样也过得那么辛苦。
(三)
上面这些工人,我应该叫他们一声大叔,他们和我父亲的年龄差不了太多。每天早上到工地现场,他们都会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休息的时候就聚在一起聊天,我们就听他们聊他们的喜怒哀乐,有时,他们也会跟现场的老外聊几句。
这里不得不提到其中一位美国专家,我也记不得了他的名字,清理照片,没有留下一张他的照片,但我记得很清楚, 他当时35岁,来自芝加哥。他是项目现场最受欢迎的专家,身材修长挺拔,消瘦,头上戴一个藏蓝色的头巾,长得极像Justin. Timberlake, 话不多,但是跟工人们解释问题的时候,极为耐心。
项目现场当时有很多外国专家,德国人,美国人,比利时人,工人们最待见他的原因是因为,他外表看上去很酷,但是对工人们几位和善,每天早上都会在工具包里装上两大袋糖果,分给工地的工人,会拿自己的午餐补助给工人们买线手套。工头们为了省下一点点钱,这些民工的劳动手套往往都舍不得买,更别说工业用的防尘口罩了。这位美国朋友一次一次跑到项目部,要求甲方给工人们配防尘口罩,他说这些工人每天在现场,要吸进去大量耐火砖水泥的粉尘,石墨粉,还有石棉纤维,对身体危害太大。甲方总是拖着借故不买,他自己又拿了自己的午餐补助给工人们买了口罩。但是工人们可能觉得麻烦,有时候干活的时候就摘掉,他看到以后,一遍又一遍要求每个工人戴口罩作业。
我当时很不理解,包括我自己,有时候都觉得很麻烦,进工地的时候也不爱戴,他很严厉的说,这会要了你的命你知道吗?我的祖父就是因为工作吸入了大量的石棉去世的。看到袁立做的“大爱清尘”的公益项目,知道了尘肺病,才明白他当时的心情,也深深体会到了他的一颗悲悯之心。
(四)
看着这些照片,我想起来坐地铁时常常遇到的那些一身灰尘,眼神怯生生,跟这个城市格格不入的民工师傅。在这个城市,他们数以万计,你觉得他们好像只是这个城市流动人口的其中一个数字,觉得他们无足轻重,只是为了混口饭吃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实际上,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也有向日葵一样乐观的个性,普通的像地上随便长长的草,也坚强的像岩石缝里的草。
有一次到机场去给一个工人送文件,请他带回去给他们的供应商。那位师傅脸色蜡黄,我问他怎么了,堂堂七尺男儿,在机场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却掉了眼泪。他本来在俄罗斯给当地的一家中国企业打工,靠一个人的工资收入养活全家老小,却在俄罗斯查出来得了严重的肾炎,不能再从事一天12个小时全年无休的繁重的工作,业主买了一张机票把他送回国。他说,他难过的不是自己的病怎么样,而是失去了这份工作,眼前的养家糊口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送走他之后,我一个人在机场待了很久,想起来很多年前在河北的工作现场,那个42岁就当上外婆出来搬水泥的女工,想起来60岁还在爬上爬下当焊工的老爷子,想起来晚上溜到工地捡废钢,从钢平台上失足跌落致死的大叔,想起来这些照片上的每一个人。
如果不是袁立和浙江卫视撕起来,我想很多人都不会知道这个社会,还有这样的群体,他们过得这样艰难,艰难到你想不到。有人看到得是明星撕逼的热闹大戏,这时候,我想起来的,是无声无息的他们。我们的时代,很好,很华丽,像一个巨大的锦缎袍子,把很多东西包裹的很好,所以很多东西,让人看不到了。有人近期采访袁立,问她为什么要参加这个节目,袁立说,我当时正在阿拉善种植小米,他们打电话过来,不断说服我可以进入第二轮我才去的。凭着20年专业的经验,我觉得我不会输,才去的。
阿拉善这个地方我今年5月份越野徒步的时候去过,除了漫无边际的沙漠,若说还有什么,就是我们在支付宝上捐种的那种治理土地沙化的梭梭树,小小的一颗,很矮。我想不会有一个女演员会到这种地方来,可是袁立来了。很多人说她性格有缺陷,不成熟,生而为人,有谁的性格是十全十美的呢?当然,世界上的美各种各样,存在即合理。如果说国际章是国色天香精致利己的牡丹,我更喜欢袁立,她是这个时代的玫瑰,也是这个时代的刺。刺多了,挑破了浮华的袍子,才能看见袍子下面的创伤。
他,他们的笑容,也一样很美,很温暖。
本文摘自那一朵唐小花。关于默默无闻的社会工作者,你有什么看法,都可以给我留言哦,小编愿意与您共同探讨关于默默无闻的劳动大众~请为我们这些普通劳动人民打call,给自己点赞,回复“666”。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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