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亮追忆恩师单田芳:他能超越“说书人”的身份桎梏
编者按:本文作者赵亮,80后评书演员,主持人,编剧,1996年初识单田芳先生,以师徒相称,2010年12月28日正式举行拜师仪式,现就职于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已授权新浪娱乐独家首发。
下午正在台里录音间与同事录制周末节目,忽然手机连珠炮似的响起噩耗哀鸣,得知吾师单田芳先生仙逝,作别人间。其实先生入院已经有些时日,我心中也早有些准备,但是我仍然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悲从中来,情绪失控,和同事的节目也没法录了。因为这小小的录音间,便是我与师翁的情感缔结之处……
2010在单田芳先生家中
记忆回到二十年前,1998年夏天,我还在读高中,利用暑假到北京先生家中学书。现在想想没有再比那更美妙的时光了。八零后,哪个不听单田芳?一想到平时里就爱模仿两句、说上一段的我居然能够有幸跟单先生近距离接触,真是无比的骄傲与幸福啊。先生的生活极其规律,上午录书,下午理事,晚上备课。用他自己的话说,“每天四段,这是铁打不动的,风雨无阻啊。”
每天吃罢早饭,司机开着现在已经不太多见的公爵王轿车带着我们一行赶奔电台。先生从来不隐藏自己在这一刻的惬意享受。那个年代能够开小车说评书的恐怕不太多见,而往更早时代追溯,其实先生也是比较早拥有自行车和手表这类新奇玩意儿的人。我当时觉得那辆汽车高端大气上档次啊,所以特意问了名字。先生煞有介事的跟我说,“亮,明年你再来,发现换奔驰了,说明干的不错,要换一夏利,说明今年干的不怎么样……”我顿觉眼前不是电视里的说书先生,这不就是一邻居可爱老头儿嘛。到了电台门口,我跟着先生大摇大摆地进了大门——今天你直接往里走试试?武警准拦着你——嗯,先生从来都是刷脸的!
到了里面录音的地方,其实略显压抑,录音间在最里面,四面都是隔音棉,没有窗户,先生自己独坐,面对话筒,外面则是导播间,有导播观察时间掌控设备,我和司机王哥就在导播间门口等待。在我心中,这可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位置啊,这书听的才过瘾呢。当时《三侠剑》已经快录完了,我有幸跟着老人家听到了“第一手”的评书。说第一手,是因为我听到了评书的录制过程,感受到了广播评书的辛苦和先生的魅力。先生四段录一上午,基本上每段录完出来休息十分钟,这十分钟里他大概要喝几口浓茶,闲聊一会,还得抽两颗烟,我呛得直咳嗽,然而为了听一手书吸点二手烟也就没有怨言。
1996年初见先生。单先生说:现在不流行过去那种师父徒弟了,新社会了,咱们就是朋友关系,这小胖子我还真挺喜欢,你想叫师父我也不反对。
先生没稿子,连提纲也不用。每次开口前,回听接驳处两三句话,“嗯”一声之后即刻开录。到了差不多还剩一两分钟左右的时间,导播会给先生一个手势,之后几句话就能结束,顺畅自然,还得拴个让你且听下回分解的“扣子”。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上午四段就录完了。感觉说书是这么简单哪?一天就这么录四段,不到一个月就是一百集评书啊。否则你说单老这十多万回怎么录出来的?
时至今日,我自己尝试录制长篇评书,才逐渐感受到,这有多难!!!说书人的心中是有一个网状结构的故事图谱的,纵向的,行话叫书梁子,就是大的故事梗概,也有更细致一些的梗概,叫书椽子,当然还有其他很多叫法,这可视为小一点的故事枝蔓,有点像话本里面的章回书目。横向的就是很多相对固定的格式化语言,遇人物,要开脸;到一场景,要“摆砌末子”;需渲染氛围,要以“贯口”造势;需旁征博引,要“拉典”、“外插花”。看似简单的“说话”,其实故事都在脑海,人物全在心中。看似轻描淡写,实际上说书人必须平常积累,才能够拥有这些功夫。
先生对评书语言的把控日臻化境,语言平实娓娓道来,人物鲜活如在面前,不知不觉,二十几分钟的一段书自然听完,回味一下能够迅速明白这一讲的大略要义,然而再一咂摸又内涵丰富其乐无穷。这看似自然形成的效果其实并不容易做到。由于传统评书形成的独特历史渊源,如何能把书说得“足够长”,很长时间以来都成为一个重要标准,于是抛却主干,东拉西扯的闲谈就成了很多评书的惯用手法。当然这种风格也培养了一批观众,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随着人们欣赏水平的提高欣赏节奏的变化以及传媒手段的发展,这一类“不走道”的评书渐渐失去了生命力。评书作为讲故事的艺术,那种漫谈式的风格逐渐被人物更为鲜活,冲突更为集中的故事性更强的叙事艺术取而代之,成为主流。 这就更要求评书艺人们要重新审视艺术规律,改变固有习惯,不断突破自我,在新的时代要求下涅槃重生。
如果没记错应该是2000年前后,我们全家和先生一家人共进午餐。我在遣词造句给先生敬酒,那一次送给先生一本我自己的小诗集,作为小粉丝,我时刻都想引起先生的哪怕一丝丝的注意啊。
八九十年代,广播评书和电视评书以新的传播方式走进千家万户。能够在时代的滤镜中脱颖而出的大家并不多,袁阔成单田芳刘兰芳田连元是公认的个中翘楚,他们这一辈形成的评书文艺风貌代表了特殊时期重返舞台后及至当今评书艺术的最高水准,也是他们在大众传媒的这一重要发展阶段,把评书艺术从旧式茶园生生拔了出来,蜕变成为了广播评书和电视评书艺术。可能有些人对此不以为然,觉得这种迭代是自然形成的,不足为奇。其实简单类比一下如今的传媒业态——多少曾经火爆的广播电视节目在互联网的冲击下变得处境尴尬甚至生存堪忧——我们就会明白,这种蜕变与更新并非是想当然就能做到,这是在传统评书积淀下不断的淬炼成金才成就的时代之音。
当年录制《三侠剑》时有个小细节让我印象深刻。有一回书说到某人会练“金钟罩铁布衫,刀砍一条白线,枪扎一个白点,刀枪不入”这套词儿书迷都会背,属于“规定动作”,不过现场录音时可能是因为先生也比较累了,一张口就说成了:金钟罩铁布衫,刀扎……说到此处,我敏锐地感觉到肯定要停下重录了,因为“刀扎”尚且能说得通,可是对应着的“枪砍”可就不合理了呀。没想到先生略一停顿,但却毫无生涩的说道,“刀扎……刀砍都不怕”……然后顺流直下,继续说下去了。类似这样的随机应变多不胜数,对我来说,听出这些小“磕绊”反而成为一种享受和学习。
单田芳评书艺术语言平实,这使得他拥有数量巨大的听众。凡有井水处,皆听单田芳。他的评书没有门槛,再普通的听众,没上过大学,没多少文化,依然可以迅速入戏,无法自拔。曾有人说这种评书都是大白话儿有什么意思?我却认为这是一种高级形态。恰如诗中乐天,白居易的诗最为平实,甚至很多作品今人读来都见不到几个生僻古字,但是诗歌的思想内容却是内涵丰富,导向积极,意境高远。单田芳的书让人一听入耳,再听入迷,与最普通的大众没有丝毫距离感。他存在于庙堂之高,也回荡于江湖之远。那人情书理关心民生疾苦,道出大众心声,那嬉笑怒骂挥洒快意恩仇,可谓振聋发聩,那语言塑造带你入情入境,恰如身在现场,那旁征博引绝对恰到好处,丰富文化内涵。
第一次见到先生是在1996年,我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场表演了一段《哪吒闹海》。先生几句点评让我受益匪浅。他说,“你这段里呀都是口技,可见你想夺人的关注。但是咱们说书,说这人物,一定得像真看见这人似的”说着,他就继而示范起来,“眼前,来了个小孩,一看,七八岁,白白净净长得挺好看……” 别看就是这么几句特别朴实的话,我真的就跟着先生的眼神和手势感觉到,眼前好像站着一个小哪吒。
单田芳示范哪吒闹海,怎么能让观众眼前出现一个哪吒
那时候我渐渐明白,在很多人还在追求辞藻华丽的时候,单先生的艺术表演已经进入了更高级的阶段,给你引人入胜的代入感。不知各位听先生的书有没有这种感觉,先生很少通过方言和嗓音的薄厚来塑造人物,想一想,除了房书安拧着鼻子,臭豆腐冯渊说几句南方普通话,徐良倒了山西口音,牛小子虎小子等用了厚厚的喉音,一般来说,单先生都用声音的高低,语音语调的区别化来塑造人物。这也是一种高级形态,且不说三国水浒这样的袍带大书需要一种端庄厚重感,就是很多短打书也是人物众多,每人都安一种特别的发音方式是不现实的,也不好听。但是听单老的书你总能获得一种明确的代入感。比如一场会议,哪位坐在什么方位,此人忠奸善恶什么性格,就通过说话塑造得非常清楚,真好像看见了这个人。想一想先生的厚哑嗓音,每个女性角色也都让人听起来很舒服,为什么?这就是对比的结果。只要进入到“单田芳声场”,就能接受他的语音语调塑造的各类角色。因此,单田芳本身就是一座声音舞台,一人一台大戏啊。
赵亮
我最为幸运的回忆,一部分是先生的亲自传授。他给我讲了如何十年磨一剑,打造新评书《乱世枭雄》,如何将传统评书的精华应用于新故事,如何按照角色定位安排人物,如何把握价值导向和传播方向,如何把握历史素材和艺术加工;另一部分则是更加温暖的私人接触。单老是个特别可爱的老头儿,如果对他不熟悉,一开始会有点敬而远之的感觉,因他言谈举止都像是在书里一般,每天相伴,沁入生命的评书艺术已经让先生的每分每秒都如同评书艺术一样了。然而行动坐卧,耳鬓厮磨,我还感受到了先生特别可爱的一面,甚至有孩子气的时候。他老人家喜欢听流行歌曲,九十年代在家里天天播放《心太软》,《我的未来不是梦》,偶尔他还会哼唱两句,这个独特的味道大家脑补一下就都可以笑出声来了。他也爱看电视剧,在他的顾问和操持下,先后有《白眉大侠》《隋唐演义》等电视剧上演,而他往往能够超越“说书人”的身份桎梏,给很多导演编剧高屋建瓴的意见。记得一次在家中晚饭后,我坐在沙发上看中央六台重播电影《旋风小子》,单先生从餐厅进来一指郝邵文和释小龙说,“这俩不就是贾明和肖银龙嘛” 我一想,嘿!还真是!在评书大师的眼里,什么都是书啊。
2010年拜师仪式大合影
单老师一生用嗓,后来声音因故变哑,可是他还特别喜欢吸烟,昨天见青年评书家关永超回忆与单先生交往,说抽了不少他的中华烟,我嘿嘿一笑,那绝对是被管束严格的时候了,我小时候见先生抽三五,我至今也不吸烟,但知道那烟猛得很,我还见过先生卷烟叶子抽旱烟,我想先生的五行中金元素一定超强,绝对拥有一对铁肺吧。谁也管不了他,除非他的一位小朋友,晚饭之后,先生自然抽起了烟,那小朋友嗔道:几根了?先生说:没几根。小朋友说,“我给您记着呢,五根了。”此时先生用他独特的厚重嗓音特别孩子气的说了俩字“瞎……说”然后好不情愿地暂时把烟熄了。我当时都要笑喷了,俨然是《我爱我家》里的傅明老人嘛。
这些事情恍若昨日,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先生会离开我们。那浑厚而沙哑的嗓音,那饱经风霜沟渠纵横的面庞,总让我觉得他会一直一直陪伴着我们,给我们讲过去的故事。先生走了,他带着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书迷的不舍与祝福离开了我们,而对于我来说,往事历历,那些点滴积累的独家记忆是如此珍贵,那是属于我内心温暖而私密的部分,亦会渗透在我的生活里和未来的作品中。
说演评博话端详,
声情并茂力铿锵。
天堂多了一铁嗓,
世间再无单田芳。
小徒赵亮
2018年9月11日夜 北京
(责编:罗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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