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亦舒是致敬鲁迅，电视剧是趋从市侩

导语：国产剧《我的前半生》热播，在这个IP当道的时代，“亦舒原著”的噱头必定会吸引来一众数量可观的粉丝。但当庐山真面目露出之时，粉丝们却大跌眼镜，除了女主角的名字相同，这哪里有一点亦舒的影子？评论人阿蒙认为，亦舒笔下的子君，与鲁迅《伤逝》中的子君，在灵魂上是一脉相承的。两个子君都有良好的知识与修养，心地天真而纯良，在遭遇男人背弃时，哪怕没有经济独立的能力，也都选择有尊严的离开。之所以她们的结局迥异，一个死亡，一个重生，归根结底是社会进步使然。亦舒作品三百余部，几乎每部都在强调：女性经济要自主、人格要独立，要自尊自爱活得体面，要珍惜女性间的友谊。电视剧中那个缺乏教养、浅薄市侩、出乖露丑、自私忘义的子君，完全丢掉了原著里的灵魂，跟亦舒已经没有多少关系了。

亦舒粉在最初获悉《我的前半生》被改编成电视剧时还是满怀期待的。这么多年了，亦舒的作品在内地别说被买下影视版权，就是简体版图书也没少被盗版。资深亦舒粉谁敢拍着胸口说自己没看过她的盗版书，没在网上免费看那些不打招呼就盗用的电子版？我们欠她的付费阅读，这次要刷收视率来还！

我们这些中年和接近中年的亦舒粉，泡上咖啡或茶，端起啤酒或香槟，单身的抱着猫或狗，已婚的扔下丈夫和孩子，霸住电视和IPAD看了几集，就如挨了很多记闷棍般发懵：原著是亦舒为向鲁迅的《伤逝》致敬而创作的，所以男女主人公沿用了涓生和子君的名字，怎么电视剧里的男主角改名叫俊生了？“涓”字惹谁了？那个顶着紫红方便面头、黄色连衣裙罩鲜红大衣、在奢侈品店里试一金一紫两样夜店鞋的女人确定是子君？那不是原著中爱逛名品店又品位低下的姜太太嘛！原著中子君那个光彩夺目的长女安儿，在本剧中只当没生过，可能是有鲍蒂昔里脸蛋的少女演员不好找。儿子平儿倒是让生了，男方家的香火不能断，而且看剧情介绍，后面要为争他的监护权打好几集官司呢……

是的，看了几集之后，有几个亦舒粉能忍住不去搜一下剧情介绍？我们连原著都看过N遍的人，还会怕剧透？但看了之后我们是真怕了：离婚之后的子君，和最好的朋友唐晶的男友谈、恋、爱了！之后为了不伤害被伤得只剩一口气的唐晶，俩人又忍痛分手遥相思念了……剧组是嫌原著字太少凑不够集数，又买了琼瑶阿姨的《碧云天》给填补进去了吗？惊得我们真是一口老血憋不住，喷吐三升犹未完。

改编原著增删情节或次要人物都没问题，但不能把主要人物的灵魂都改没了。原著中的子君有着古典美的相貌，受过高等教育能说流利英文，温柔有教养——离婚前与抢丈夫的女明星见面都没有失态爆粗口，审美品位不俗——认为有款式的衣服不大方，与丈夫出席社交场合从不曾失礼于人，与朋友交往既真诚又懂得保持距离。虽然十多年的全职太太生涯让她变得五谷不分、不求上进，成了一只“美则美矣，毫无灵魂”的金丝雀，但她始终是自尊自爱的体面的女人，最大的BUG无非是不够自立，要靠丈夫涓生养活。而涓生移情别恋的原因是嫌她有点呆，不够活泼有趣，所以会被一边搓麻将一边将他的手夹在大腿间的三流女明星的粗野调情吸引，这是涓生本人的品位和判断力出了问题，庸俗无趣的人是他而非子君。当子君被逼迫离婚时，连一向来往不多的公婆都跑来痛斥涓生，女儿、女友甚至家里的女佣都保护她、帮助她、照顾她。这样的子君，哪怕有过错，也让人同情。她的内心哀哀泣血之际，读者也会跟着心酸。

亦舒笔下的子君，与鲁迅《伤逝》中的子君，在灵魂上是一脉相承的。《伤逝》中的子君有着孩子似的眼睛，散发出稚气的光泽，是个追求个性解放与婚恋自由的知识女性。在20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一个女性能说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并反抗家庭专制与心上人同居，需要何等的勇气，她的爱又是何等的热烈而纯真。她没有给自己留退路，而涓生却不堪失业的压力提出分手。在那个年代，一个未婚同居的女性失了名节，又没有什么工作机会能让她自谋生路，被分手无异于宣判死刑，所以“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即使被逼入绝境，她也没有死缠烂打，悄悄让父亲领回了自己，在白眼和嘲笑中直至抑郁而亡，都没有再联系涓生。

两个子君都有良好的知识与修养，心地天真而纯良，在遭遇男人背弃时，哪怕没有经济独立的能力，也都选择有尊严的离开。之所以她们的结局迥异，一个死亡，一个重生，归根结底是社会进步使然。20世纪八十年代的香港，纵然传统的男权思想无处不在，离婚女性要遭受莫名的歧视，但毕竟有广泛就业的大环境，能让女性自谋生路。亦舒笔下的子君在经济独立后，找到了自我价值所在，以至于她说出这样掷地有声的豪言来：“我的归宿就是健康与才干，一个人终究可以信赖的，不过是他自己，能够为他扬眉吐气的也是他自己，我要什么归宿？我已找回我自己，我就是我的归宿。”

而国产剧中的罗子君是什么样子的呢？论知识底蕴，从她的言谈中，让人很怀疑她是否受过高等教育——孩子问角膜是什么，她说是脚上敷的膜；自己不辅导孩子功课，丈夫百忙之中抽空辅导时，她却把当教学道具用的苹果拿走吃掉。至于修养更是差到离谱，视全体年轻漂亮的女孩为假想敌动辄出言贬损；疑心丈夫跟实习生有染，就闯到公司去当众撒泼，还振振有词地说相对婚姻和家庭，教养是完全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她的爱情观在教育嫁了穷小子的妹妹时也暴露无遗：“喝西北风，爱情有用吗？被骗了，爱情有用吗？”在她看来，爱情不过是女人用来找饭票的工具，一旦找到就要严防死守天长地久地吃定对方。有如此价值观的人，去抢自己落难时鼎力相助的闺蜜的男友，简直是太顺理成章的事了。只是，这样浅薄市侩、出乖露丑、自私忘义的人设，真的是子君吗？原著中抢走涓生的三流小明星都比她自爱且体面些。

此剧的欲扬先抑手法并不难懂，难懂的是既然能把主要人物都改得面目全非，把原著的精神内核都偷换掉，制作方何苦买这个故事？亦舒作品三百余部，几乎每部都在强调：女性经济要自主、人格要独立，要自尊自爱活得体面，要珍惜女性间的友谊……她笔下的子君有如一只精致的金丝雀，被迫离开鸟笼后勇敢地搏击风雨，直至找回灵魂。而剧中那个穿大红配葱绿的罗子君，简直就是一坨饶舌的金刚鹦鹉，她的灵魂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是个假子君。

真子君说，生命无异是一个幻觉。真亦舒粉说，这部改编剧也是一个幻觉，哄我们空欢喜。

阿蒙，媒体人，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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