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黄庭坚: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
北宋文坛,群星闪耀。
苏轼,无疑是最亮的那颗星。
二十岁时,即被欧阳修预见“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苏轼门下有四学士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
黄庭坚,是能与苏轼比肩的那一个。
诗文与苏轼并称“苏黄”,书法与苏轼位列“宋四家”。
苏轼和黄庭坚,是星光璀璨的双子星。
最初,黄庭坚视苏轼,为只可膜拜的明月,须仰视的高山。
纵使世代书香,七岁赋诗“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18岁乡试第一,22岁考中进士,
苏轼于他,依是高不可攀的圣人。
有缘的人,自会相见。
苏黄二人的相逢,用了整整十五年。
黄庭坚的岳父孙觉和舅舅李常,都是苏轼好友。
公元1072年,湖州太守孙觉向杭州通判苏轼推荐黄庭坚诗文,苏轼赞“此人如精金美玉……何以我称扬为?”
公元1077年,苏轼拜访济南齐州太守李常,又见黄庭坚诗文,称其“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
公元1078年,国子监教授黄庭坚鼓起勇气寄信“心之所期,可为知者道”。
苏轼 《答黄鲁直书》回复“轼方以此求交于足下,而惧其不可得,岂意得此于足下乎?喜愧之怀,殆不可胜。”
彼此摊开灵魂,欣赏对方的才华,视对方为知己。
从此,两个人书信往来,诗文唱和。
苏轼写《春菜》“蔓菁宿根已生叶,韭芽戴土拳如蕨。”
黄庭坚和《次韵子瞻春菜》“北方春蔬嚼冰雪,妍暖思采南山蕨。”
苏轼吟《薄薄酒》“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
黄庭坚赋《薄薄酒二章》“薄酒可与忘忧,丑妇可与白头。徐行不必驷马,称身不必狐裘。”
世间快意莫过如此,你懂我,我也懂你,心意相通。
因为彼此的存在,精神富足,从不孤单。
往往,富贵顺遂时交往的朋友,真情假意难分。
困厄磨难降临,才能识得真正的朋友。
公元1079年,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
有人远离,有人相助。
黄庭坚直言苏轼“忠君爱国”,为他发声,并因此获罪,被处罚金。
此时,两人从未谋面。
真正的友谊如酒,在岁月的风雨里,酿出别样的醇香厚重。
公元1086年的汴京,见证了北宋两个顶尖文人的相逢。
时年,黄庭坚41岁,苏轼50岁。
黄庭坚自称为苏门弟子,十分谦恭,从不逾矩。
苏轼却视他为知己好友。
在京都的三年,亦师亦友的两个人,度过一生中最难得的相聚时光。
仕途尚安稳,知音常相伴,日子舒心愉悦。
想来,这几年的京城汴京,天上朵朵祥云飘过。
▲ 西园雅集 李公麟
公元1087的一天,黄庭坚收到家乡双井茶。
如此珍贵的贡茶,必要与恩师苏轼共享。
文人的风雅,在酒,在茶。
酒可酿诗,茶香氤氲,亦可催生诗句。
《双井茶送子瞻》
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
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
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
为公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
送江南名茶,诗末又对恩师忠言劝勉:别忘了被贬黄州的苦痛啊,离开官场,归隐山海田园,岂不快哉!
苏轼和诗《黄鲁直以诗馈双井茶次韵为谢》,诗末言明“明年我欲东南去,画舫何妨宿太湖”。
公元1089年,翰林院学士苏轼主动请求外调,出任杭州知州。
书香官宦世家出身的黄庭坚,也许比苏轼更散淡,更清醒。
仕途于他,撞一回南墙,碰一次壁就够了,不再奢求功名。
黄庭坚沉静,苏轼热忱。许是性格差异,决定人生走向。
公元1094年,苏轼和黄庭坚在贬谪途中重逢,鄱阳湖的三天,是两人最后的一次相聚。
苏轼被贬儋州,黄庭坚在戎州游览无等院,看到了苏轼的题字“见东坡老人题字,低回其下,久之不能去”。
年已老迈,各自飘零。
是知己,是恩师,是兄长,更是好友的苏轼,远在蛮荒之地海南受苦。
思念和心痛,蚕食黄庭坚早已斑驳的心。
▲《寒食帖》又被称作是“天下第三行书”
▲黄庭坚《跋东坡书寒食诗帖》
公元1100年,黄庭坚为苏轼的《寒食帖》写下跋文《跋东坡书寒食诗帖》,他期待再与恩师相逢“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
相逢只是幻梦,苏轼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黄庭坚的跋文。
公元1101年,苏轼在赦免归途中,去世于常州。
听闻此信,黄庭坚在家中供奉苏轼画像,每天清晨,穿戴整齐,躬身为恩师献香。
公元1102年,57岁的黄庭坚在《松风阁诗帖》中写“ 东坡道人已沈泉 ”。
世间最让人无能为力的,是君埋泉下,我寄人间。世间最遗憾的,是高山流水不再,弦断无人听。
初识,书信笔墨十年。
相聚汴京三年。
鄱阳湖重逢三日。
这些时光,于苏轼,于黄庭坚,都是寒夜里的温暖,晨曦中的光束。
漫漫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遇见,已是幸运。知音,更是奇缘。
那些诗文唱和的日子,那些酒酣茶淡的场景,从不曾在岁月里褪色黯淡,回忆足以抚慰余生。
公元1105年,黄庭坚在贬谪地宜州病逝。
苏轼和黄庭坚,不止是大文豪,也是书法大家。
苏轼的《寒食帖》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
黄庭坚的《砥柱铭》,如今已是天价。
他写一首诗,他和一首诗。
他的字清瘦苍劲,被恩师打趣“几如树梢挂蛇”。
他又以“亦甚似石压蛤蟆”回应恩师字体的浑厚扁硕。
说完,两个人相视大笑。
知你,懂你。
你被贬,我因你被贬,祸福与你同行。
你值得我崇拜仰望,我值得你呵护包容。
才学在同一层面,视野在同一高度。
文人中,这样的神仙友谊,无比珍贵纯净。
它与名利无关,只有真心与真心的赤诚相见。
▲黄庭坚《松风阁》
黄庭坚,写过一曲茶词。
《品令·茶词》
凤舞团团饼。恨分破、教孤令。
金渠体净,只轮慢碾,玉尘光莹。
汤响松风,早减了、二分酒病。
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
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
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宋人喜茶。黄庭坚饮茶,深谙茶之味。
茶隽永,余味幽长,让他有如见到故人的欣喜。
苏轼与黄庭坚初逢,一人年过不惑,一人已知天命。
暮年相遇,两个人早已经历世事沉浮,甘苦自知。
浓烈炽热的友情,只属于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少年郎。
苏轼和黄庭坚,他们的友谊如茶,隽永幽长,醇厚温润。
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
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作者:童话。北方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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