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与季承:父子的决裂与复合

发布时间:2024-12-18 11:24

季羡林与季承:父子的决裂与复合

2010-05-06 04:32:58

来源: 时代在线网

曾有同行朋友宣称,他是最后一个见到季羡林先生的记者。对我们说这话时,这位记者的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骄傲感。记者与季老无缘,只是在季老仙逝后,才得以见到季老家人中的几位:一是季老的儿子季承,一是季承妻子(她也曾是季老的保姆),再就是季老年仅两岁多的孙子季宏德。2010年4月末的书博会,他们一起出现在成都—《华梵共尊—季羡林和他的家人弟子》及《我和父亲季羡林》两本书齐齐上市。

曾在“出使”美国期间被私下评为“费米实验室美男子”的季承,虽然已经75岁了,依旧体态矫健,面容俊朗。季承先生的妻子样貌端庄,朴实无华,席间忙着和一位亲戚共同照顾虎头虎脑的小宏德。

季羡林对家人的“冷漠”

《我和父亲季羡林》一书的编者写道:“在儿子笔下,季羡林可以说是一个人生的失败者,一个有国无家的浪人,一个孤独、寂寞、吝啬、无情的文人。早年的心结—寄居叔父家、无爱的婚姻、母亲的早逝,塑造了他压抑、封闭、孤傲的性格,他的意气用事毁了自己一家,又使他身陷阴谋的泥沼而难以自拔。”

季承对时代周报记者说:“先天不足,是我们家不幸的根源。”

外人眼中的“大师季羡林”,在家人的眼里还有着作为普通人的另一面。季承写道:“我们觉得,父亲过分吝啬,还有些怪毛病。”譬如季羡林不许女儿用自来水拖地、刷厕所,不同意买洗衣机、冰箱、抽油烟机等家用电器,不让人给他换洗衣服、床单。“父亲还有储藏东西的习惯,别人送的茶叶、食品等物品,他一律收到自己屋里长期保存。偶尔拿出来请大家品尝,不是生了虫,就是变了质。”季羡林和爱猫的故事,在儿子看来也没有散文中描写的那么美好:“父亲原来非常讨厌猫……那只猫却成了父亲不共戴天的仇敌,他见了就打,只把那只猫吓得不敢出屋。”后来,季羡林发现从猫身上能够找到感情的寄托,但买鱼、蒸饭、拌食、打扫粪便等照料猫的事情都是由季承的叔祖母同母亲两个老太太操持。季羡林对猫“体贴入微”,但家人想的却是,如果他能够将对猫的关怀分一点到家人身上,家人之间的感情恐怕会更深一些。

季羡林在《清华园日记》中曾写过不少对于家庭的失望:“我近来对家庭十二分的厌恶,并不是昧着良心的话,瞻望前途,不禁三叹。”“家庭对我总是没缘的,我一看到它就讨厌。”“……想到将来……前途仍然渺茫,而且有那样一个家庭,一生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季承认为“父亲道德高尚,情操丰富,勤奋刻苦,朴实无华,爱国爱人,热爱人生,热爱自然,受人敬仰,生命后期成了一位公众人物。但是,作为一个常人,父亲的性格同样是复杂的。”“由于他的成长经历和其他一些因素的关系,父亲的感情世界有一个极大的缺陷,那就是他一直和家人保持着的是一种朋友的关系,一种朋友的情感,而缺少亲情。对叔祖母、母亲、儿女都是一样。”“他对外人,不管是谁,一律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但对家里人,总有点冷若冰霜。对我们,包括孩子们的事情,一律不闻不问。” 季承说,1989年春节后不久,叔祖母(也是季羡林“兼祧”后的继母)过世,住院的二十多天内,季羡林一次都没有前往探望。这之后的七年间,季承的姐姐、母亲、姐夫也相继去世,伴随季羡林数十年的秘书李铮也被季羡林冷落,对于这几位家人和亲近的人,季羡林一直表现比较冷淡。也许这才是季承感情上最无法接受的部分。

对于这种冷淡,除了季承外,他的姐姐婉如也是有意见的:“虽然,姐姐对父亲的吝啬、自私、充大,以及在家里的许多不近人情的地方很有意见,忍耐不住的时候总想和他摊牌,但还是克制住了,保持了表面上的和气。父亲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对自己有那么尖锐的意见。姐姐去世后,父亲写了一篇散文《哭婉如》,知道姐姐对他有意见之后,就没有发表。姐姐不喜欢父亲写的关于我们家庭的散文,因为她觉得与实际情形相去甚远,又于事无补,看了只会让人不愉快。”

很长的时间内,父亲对于季承而言也是不易接近的,如同季承在《祭父文—和父亲谈心》中所言:“回想在您生前,我们父子相聚的时间也短。按照我的岁数,在七十几年里,我们能够比较接近的时间,算起来不到三分之一。细算起来,则更少。”“接近时间短,容易造成隔阂。”“我们和他可以谈天说地,论古道今,可是就是谈不了心里话,交流不了感情。大家表面上一团和气,可心里却隔着一段墙。”

父子决裂的导火索

1995年,季羡林写了一篇《1995年元旦抒怀—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在文章中,季羡林说自己心中的悲剧“绝不是人世的小恩小怨,小仇小恨”,并表示自己通过遗弃别人而达到成为悲剧性人物的目的。季承说:“他遗弃了谁呢?文章里并没有点明,我这里可以告诉大家,事实上就是父亲遗弃了我,遗弃了他唯一的儿子,遗弃了那还活在世上的唯一的直系亲人。”

季承认为,“遗弃”的爆发点是1994年2月8日父子俩的一次争吵。当时春节临近,季承母亲住院已经两个多星期了,他和家人保姆一起花了大半天打扫母亲的客厅。“父亲从对面书房走了过来,他对我们整理好的房间不屑一顾,劈头就问:‘我的花哪去了?’他找的是一盆君子兰,是楼上的人家丢下来,被我们拣了栽在盆里的。收拾屋子的时候,我们知道父亲怜惜那些被遗弃的花,就把它搬到对门那个单元他的书房去了。阿姨说放在对面屋子里了。”

季承回忆说,季羡林立刻去找,没有找见,就回来向季承问罪:“谁把我的花扔了?!”季承此时未能按捺住脾气,说了一句气话:“我把它扔了。”随后父子俩开始了争吵。“谁给你权利扔我心爱的东西?!”“是老天爷。”“这是我的家,我不指望你养老。”“我有心养你的老,也一直这么干的,累死累活地干了几十年了。”“那是你自己愿意!我早就看透了你,你干的都是为了你妈!咱俩的关系就到此为止。”“我妈是谁?她是你夫人。我们从来没有把我妈和你分开。”

父子争吵时,季羡林的秘书李铮过来相劝,保姆也把花搬了出来,季羡林怒火稍有节制,说,“我人老了,难免说错话”。第二天,除夕,季羡林拒绝用餐,几十年惯例的初二亲友聚会也取消。直至年初三,在李铮的撮合下父子才交换了意见。季承说:“我检查了我的态度,并把老祖母、母亲、姐姐和我对他的一些意见告诉他。我说,他说的那些话,犹如在我的心上插了几把刀,我感到万分痛苦和伤心。父亲又重复说,人老了,说些气话、过头话,不要当真。” 季承还说季羡林“承认在许多事情上有对不住老祖母和母亲她们的地方”。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虽然季羡林“破天荒地做了自我批评”,季承也“一如既往,跑医院,伺候父亲”,但近十个月后,1994年12月4日,季羡林“突然在母亲去世前两天的时候,走到住处外面,对正在洗车的我说:‘你很聪明。今后你不要来北大了。等你母亲去世后我再找你谈。’我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离开了他的家”。

在季承看来,父亲就是用这样的办法“遗弃了别人”,从而实现了他做悲剧性人物的宏大愿望。

关于一盆花的争吵只是一个导火索。季承回忆:“母亲去世后,父亲对人说,他的账单没有到期,而我竟逼他拿钱给母亲付住院费,还赠我‘身败名裂,众叛亲离’八个字。”季承说,从母亲住院到去世都是他自己支付费用,从未向父亲要过钱。“只是有一次在湖边闲谈,他问起住院费的事,我报告说已经花了×万元了。过了一天,他给了我几张存单,总数不到一万元,都是未到期,没有他的身份证根本取不出来。”“母亲去世后,父亲说,本来他应该承担全部费用,现在他只肯出一半。因为他听有人说我造了假账!”

十三年后,父子、祖孙相见

1994年12月4日的离别,竟然让季羡林季承父子十三年没能相见。在季羡林的遗物中,有标题为“亲属的分析”的一些文字:“我已病(在)医院几年,(其实也并没有真正的大病),亲属中真关心我的好像没有一人。儿女联合起来,造作流言蜚语,向我脸上抹黑。所以我常说,我没有儿女。我对所谓血统早就怀疑。”

一边是季羡林对儿女不来探望的怨,另一边是季承探望无门。季承说,自己多次前往医院希望看看父亲,却总被季羡林当时的保姆李玉洁阻拦。李铮的儿子李小军也对时代周报记者说,当时季家人想要见到季羡林很难。

直至“季羡林藏画被盗事件”爆出后,这种状况才得以改变。2008年11月7日上午,“我带着准备好的济南小吃,怀着如进考场一样的惴惴不安的心情到了301医院……只见父亲端坐在一张小桌后的沙发上,神情静穆,略显紧张。我立即走上前去,在小桌前向父亲磕了三个头。然后我走近小桌旁的椅子,未敢就座,说道,‘爸爸,我给您请罪来了’。接着我听到了十三年来父亲的第一句话:‘你何罪之有啊,这些年,何尝不是天天想念呀。’”

在父子相见的七天后,季承带着年轻的妻子和年仅三个多月的幼子来到了季羡林的病房。“父亲见到他们非常高兴,马上把小孙子接在手里,但立刻感到很沉,便说:‘他长大了会比我重,现在我只剩一百斤了,我抱不动他。’父亲很想亲一亲自己的幼孙,可是刚想把小家伙的脸凑到自己脸上,却说:‘我不能亲他。我的胡子会把他的脸给扎了。’尽管如此,这时小家伙的脸已经贴在爷爷脸上了,不敢亲,也得亲,祖孙二人亲在一起了。”

季承对时代周报记者说,当时季老递给孙子准备好的红包,还拿起香蕉喂孙子。季承写道:“那天小家伙表现特别好,不认生,不哭,不闹,和爷爷玩得很开心,一会站在小桌上,一会儿躺在小桌上,十分可人。”

祖孙团聚后,季承的妻子和儿子多次去医院看望季老,祖孙感情也更加好。“小家伙一到病房,见到爷爷就满脸笑容,和老人非常亲热,毫无陌生感。自此以后,小家伙每当见到爷爷,都是如此。”2009年父亲节,小孙子事隔5个月后再次见到了爷爷。“小家伙长大了,更懂事了,爷爷也更加喜爱小孙子,拉着他的小手,又要和他亲吻,小家伙竟然就把脸凑了上去。” 季承对时代周报记者说,直到现在,小宏德每当看到爷爷的照片,都会用手指着爷爷,然后把照片凑到脸上去亲嘴。

社会上曾流传,季羡林父子“分离”的原因是因为季承娶了季羡林的年轻保姆,时代周报记者就此向季承求证,季承表示与此毫无关系。他写道:“我的妻子,作为父亲的儿媳妇,我的幼子,作为父亲的孙子,和我父亲见面,情景如此融洽,如此感人,根本没有什么嫌弃、陌生、勉强之感,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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