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拜师前后

发布时间:2024-12-18 12:33
   辍学养家

     父母离异后,母亲甩手一走,单家的半边天塌了。家庭裂变,单田芳无从插手,皱皱巴巴的心阴沉着,怎么也快活不起来。当他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沈阳市第二十七中学的时候,著名学府东北工学院的大门朝自己敞开了。单田芳也做着五光十色的“纯情美梦”,盼望将来能出人头地,做一名优秀的技术员和出色的工程师。

     很小的时候,家里人就向他灌输这样的思想:等你长大了,一定要考政法大学,毕业出来当法官、做律师,那些人物都是在社会上做阔事儿的。说书唱曲有什么出息?水平再高也不过是舞台上的玩物、跑江湖卖嘴皮子。于是,单田芳立志要念大学,改换单家的门风。

     东北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眼看,就要实现自己的梦想,想不到,命运再次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东北工学院的凳子还没坐热,单田芳就因病被迫休学,好不容易挣到手的机会,又飞走了。

     另外,还有一桩烦心事儿,那就是——钱。

     当初,母亲在,“板鼓一响,黄金万两”;如今不行了,母亲改嫁,家里的财路差不多都给堵死了。虽说每月有哈尔滨寄来那六十元的抚养费,但六十元人民币不是六十两黄金啊。单田芳左顾右盼,实在是两难,最后,把心一横,想:干脆辍学,挣钱养家吧!

     身为长子,不得不扮演“人梯”的角色,家庭危难,长子必须应声而出。为了全家老少更好地活着,他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上大学的锦绣前程。

     上大学的路子断了,还有就业呢。《水浒传》里阮氏兄弟曾拍着脖子叫嚷:“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其实,单田芳也有这种念头。就在他困惑地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子出现了。这个年长几岁的姑娘叫王全桂,是他后来的结发妻子。

     从师门而论,王全桂应该叫单田芳的母亲王香桂“师姑”,早在王香桂没有改嫁之前,两个人就走动得很亲近。后来,王香桂走了,单家的日子越来越艰难,王全桂依然记挂着前情,向单家伸出了援助之手。王全桂腿勤、嘴快、心肠热,是位招人喜欢的好姑娘。王全桂也是书曲艺人,悟性高。在照料单家生活的同时,正好向赋闲在家的单田芳讨教。毕竟这个小伙子是念过大书的人,有学问,有见识,能给艺人的唱词曲文挑毛病。就这样,两个年轻人时常为一段鼓词争论得热火朝天。说实话,单田芳正是王全桂心目中的理想伴侣。单田芳和王全桂在营口正式结婚,时间是1954年10月1日——那年,新郎才刚刚十九岁。

     师父求徒

     婚后,王全桂用鼓槌儿敲来的散碎收入养活着新组建的家庭。虽然吃饭不成问题,但是,单田芳一直疙里疙瘩的。二十几岁的小伙子,靠老婆一口一口地喂食儿,太没面子了。正当单田芳坐卧不宁的时候,评书艺术上的引路人出现了,他就是自己的师父——李庆海。

     李庆海可是曲艺界的老前辈,早就已经名满关东了。这位轰动一时的评书演员也是单家的至交,单永魁夫妇还没离婚的时候,他就是家里的座上客,即使单永魁稀里糊涂地摊了官司、后来又身陷囹圄,李庆海的亲热劲儿也从未削减过。李庆海非常看好单永魁的宝贝儿子,夸赞之词,常挂在嘴边上:“这孩子,是块儿好材料。”他不只一次跟单永魁吹风:“大全子聪明过人,肚子里有墨水儿,要是学说书,将来必定是一员大将。如果你和孩子都愿意,我李某毛遂自荐,愿意做大全子的启蒙老师!保准他成名天下……”

     吹风也没用。单永魁是圈儿里人,深知作艺的艰难;另外,在当时那个年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训还非常盛行。不但老一辈持这种看法,就连单田芳自己也抱类似的态度。因此,李庆海总是不能如愿。眼看收徒的指望泡汤了,李庆海仍旧不死心。等到单家势败,单田芳赋闲的时候,他再次拣起当年的话茬儿。这次,他有意瞒过单永魁,而是直接找到了单田芳。

     老头儿从心里赏识单田芳,所以劝慰起来也是格外实在:“大全子,家里这个局面,你也该考虑出路了。你那个大学念不念的无所谓,大学毕业不过当个技术员,每月工资撑死不到六十块;熬白头发混个工程师,能挣多少?八十四!那点儿收入跟艺人怎么比?我看,你还是说评书吧!干好了这一行,照样吃香的、喝辣的,风风光光一辈子……”

     在曲艺界,哪有师父上赶着求徒弟的?如果不是李庆海慧眼识珠、有“爱才癖”,人家何必左一趟右一趟地磨嘴皮子?他给单田芳的“判词”非常明确:“你说书,得天独厚。第一,出身门里,长期耳濡目染,在娘胎里就有功底,只要想学,一点就透。第二,有文化,有见识,当今书曲界就缺少你这样的‘文曲星’……”

     李庆海,这个旧社会过来的“文盲评书表演艺术家”,以他的直觉和执着,为中国曲艺界及时地留住了单田芳。当单田芳正式跪倒在李庆海脚下,虔诚地拜师学艺的时候,李庆海笑了,他总算得到了这个称心如意的宝贝徒弟!按照曲艺行排辈,应该到“田字辈”了,李庆海为“大全子”起了个响亮的艺名——单田芳。或许没人意识到,当“大全子”成为“单田芳”,并在圈儿里“喝号戴花”的时候,一个新的评书时代已经随着这个年轻人的皈依、随着滚滚东流的历史大潮,拔锚起航了。

     正式下海

     1954年,单田芳正式下海。想想那些同龄人,正坐在大学讲堂里刻苦攻读,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无限感慨地说:“时也,运也,命也——或许,这就是命啊。”

     1955年,单田芳跟随王全桂的演出团体迁到辽宁鞍山。鞍山,是东北的工业重镇。经济发达,自然人多钱厚。常说:“没有君子,不养艺人”,所谓“大邦之地”往往都是艺人们纷纷落脚儿的风水宝地。据说,当时的鞍山,光书曲艺人就有五六十位,可以想像,在这儿打场子该有多么艰难。从艺之后的单田芳,虽经名师传授、高人指点,但终究是纸上谈兵,没有参加过实战演出。小伙子脸皮儿薄,背人的时候,词儿也熟,嘴儿也溜;可是,一上台就完了,心慌意乱,腿肚子转筋,净顾自个儿抹冷汗了。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跟王全桂叹气:“看来,我是上不了台啦。不行,就给人家跑跑龙套、打打杂儿,心甘情愿地做个小工吧。”王全桂笑了,作为艺人,她当然知道,迈第一步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鞍山给了单田芳投师访友、谈艺论道的机会。虽说台上打哆嗦,台下却是紧忙活。他先后结识两位同行:一位是赵玉峰,人称“关里关外第一把金交椅的大将”。另一位是杨田荣,也占“田字辈”,江湖大排行,还得叫人家一声“师哥”。一摸到这两位的信儿,单田芳便马不停蹄地赶去拜望。

     单田芳夫妇合计好了,便拎着点心盒子找到了赵玉峰说书的前进茶社。望着老朋友的后代,赵玉峰喜上眉梢,他问:“你不是考上大学了吗?”单田芳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念了。嘿嘿!我……已经……下海啦。”“师父是谁?”“李庆海。”老头儿眼睛一亮,说:“哦!早有耳闻,真是名师出高徒啊!”彼此寒暄了一阵子,赵玉峰便来了精神头儿,他无限感慨自己同单永魁夫妇的交情,又对老单家的不幸遭遇摇头叹息,随后说:“你学说书,我最赞成。这是你明智的选择。书曲行,文化人少啊,如今,你来了,就是我们的‘状元’。将来,把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整理整理,传诸后世,那可是功德无量啊。”单田芳的评书里有句名言:“不服高人有罪。”他本人博采众长,哪怕遇到一名普通的演员都不肯交臂而失,更何况赵玉峰这样的书曲大家呢?见面第一天,爷儿俩就感觉肝胆相照,推心置腹,他们谈了很多,很久……

     虽说邂逅了赵玉峰这样的高手,但是,单田芳绝对不会端过来照抄,他在艺术上始终是挑挑拣拣,反刍消化。这正是单田芳的过人之处——无门派地交游,有选择地吸收;否则,他永远超越不了自己的老师,至多是“李庆海第二”,或者“小赵玉峰”。比如,赵玉峰的《明英烈》,活儿挺瓷实,却不叫座儿。二百多人的茶社,只有寥寥几十位听众。单田芳觉得蹊跷,便仔细品味赵氏版本的《明英烈》,看看毛病到底出在哪儿。这就要得益于名门出身了,《明英烈》是老单家看家的买卖,王香桂与单田芳的三舅都在这部书上下过苦工夫,而且各有惊人之笔。揣摩了许久,他终于把刺儿挑出来了,赵玉峰的评书关节不严,主题游离,再加上“扣子”散漫,所以抓不住听众。

     晚上的书场一散,单田芳便随师爷返回住处,爷儿俩盘坐在橘黄色的灯影里,一边喝茶,一边叙谈。单田芳把自己的想法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并且,壮着胆子在师爷面前讲了一段“单氏版本”的《明英烈》……没想到,赵玉峰非但没有脸热,反而双瞳放光,一拍大腿,说:“太好了!小子,你行啊。冲你现在这个水平,完全可以登台说书啦!”

     单田芳连忙摆手,推说自己不敢。“不敢?”老头儿立刻吊起脸,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质问道:“有什么不敢?凭什么不敢?过了我这一关,还有啥可怕的?就像你刚才那么说,用不着发挥,上台照端,肯定能火起来!”

     得到了师爷的褒奖,单田芳的底气也鼓足了,小伙子主动敲开了鞍山市曲艺协会会长的房门,迎面就提:“会长,我要说书!”那时候,曲艺行可是有尺寸的,登台也好,演“正场”也好,得具备相应的艺术资格,摸摸脑袋就是一个岂不就乱套了吗?当时的单田芳还属于学员,谁肯花钱听你的书!怎么办呢?曲协会长满屋子踱步,单田芳也是心急如焚……

     曲协先后开会研究了几个月,总算给出了明确的答复:单田芳可以登台,但不能占“正场”,先试着说“板凳头儿”吧。“板凳头儿”是书曲行话,说白了,就是见缝插针、补空垫场。凭良心说,给单田芳一个“板凳头儿”也算格外破例。为了给这位年轻人捧场,“曲协”还专门做了宣传,提前很多天,鞍山街头便出现了大幅海报。单田芳回忆说:“当我上街,第一次看到印着自己名字的大海报时,心跳不止,脑袋胀大——紧张啊!”谁知道初出茅庐第一仗能不能打好呢?立刻插手准备吧!圈儿里的同仁被邀请来充当观众,单家宽大的客厅里摆开了阵势,一张书桌,两排椅子,所有的客人都瞪着大眼睛、一丝不苟地挑毛病。单田芳本人更是手心里捏着一把汗,除了请人“摘毛(找缺点,提意见)”,还日日夜夜地下苦功,嘴里嘟嘟囔囔尽是书套子,甚至连梦话里都是这些内容……

     首次登台

     1956年正月初三,单田芳首次在鞍山市内的茶社登台亮相,他带来的是拿手好戏《明英烈》。多少年过去了,那场演出还历历在目,至今想来,他还不断地唏嘘:“这关键性的一步是真难走啊!”那天,正场演员是位唱西河大鼓的,按辈分单田芳该叫人家婶儿。她非常友好,自己的节目刚完,便特地为下面的“板凳头儿”做了良好的铺垫:“各位先别走,下面上场的是一位年轻演员——我们书曲界的后起之秀。他要给大家说一段《明英烈》,希望多多捧场。”还真不错,台下的观众都没走。单田芳紧张得两眼放光、四肢微颤。在观众眼里,台上的年轻演员风华正茂、浓眉大眼,嘴角儿还挂着一丝谦和的笑容——小伙子挺有台缘嘛。单田芳深深地鞠了一躬,稍微清了清嗓子,随后,娴熟地拿起惊堂木,“啪”地一拍,正式开书。早已滚瓜烂熟的《明英烈》就像洪水决堤那样,一泻千里。当然是很卖力气了,嗓门儿有多大使多大,口齿要多灵有多灵,单田芳满肚子都是词儿,真是不吐不快,越说越凶,生怕讲慢了一点儿就赶不上末班车似的。评书的节奏一乱,演员心里就没底了,越来越快的语速根本无法控制,而且是讲得越快越冒汗,简直不是在说评书,而是评书在拽自己百米冲刺……就这么气喘吁吁地追赶了两个小时,最后终于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单田芳谢完幕,里边的棉衣全都湿透了。事后一扒拉算盘才知道,肯定有一拨子听众捧场,要不,怎么能一下子挣到四块两毛钱哩!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当时,鸡蛋三分一个,猪肉四毛一斤——四块二,可以买不少东西呢!尤其这笔钱是单田芳有生以来第一次凭本事赚来的,就显得格外有意义。他欢天喜地地赶回家,月子里的妻子王全桂还等着茶社里的消息呢,她见面就急着询问:“怎么样?”单田芳把钱往妻子怀里一放,眉飞色舞地说:“看!今天的收成。想不到,我也能挣钱啦。往后,你就舒舒服服在家呆着吧,我养活你们……”首战告捷,并未完全树立单田芳的信心。

     第二天,单田芳忐忑不安地走进了书场,老天保佑,还有一大片观众。好啊,不冷场就是胜利。《明英烈》说到了第三天,台下的观众越来越多,这让他高悬的心缓缓地落了下来。说书也从容多了,不再像第一场那样通篇没有标点符号。人们越来越喜欢这个大眼睛的小演员。赶上星期天,茶社里座无虚席,《明英烈》的名声已经传扬出去了,观众花钱,听的就是单田芳。他清楚地记着,那一天收入惊人,两小时竟然挣了八块多——破天荒啊!就是成了名的“正场演员”也极少达到这种水平。单田芳的心里越来越踏实,书也说得越来越“油”,整个鞍山城都传遍了:“听说了吗?最近,出了个新人叫单田芳!”

     天气逐渐转暖,单田芳的《明英烈》也该煞尾了。随着那些正场演员走吧,三转两转,到了全市最著名的“宜昌茶社”,那儿可是出红角儿的地方。单田芳依然说他的“板凳头儿”,为了历练自己,他选中了鞍山很少有人碰过的《童林传》。说真的,这部书他根本就不会,只是听别人说过,想开书,靠的就是记忆力和想像力。这就看出书曲世家和白衣布丁的分别来了,在师兄杨田荣的帮助下,单田芳一点就透,举一反三,可以顺着别人的书套子摸下去,能讲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行家听了绝不会产生“剽窃和改装”的感觉。这个行当里,除了七分功夫,还必须具备三分天才。中国人强调“家学”,单田芳就是传统“家学”的受益者。老师夸他天生就是书曲圈儿里的“虫儿”自有道理。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经意之间就能从父母、叔伯乃至艺人同行那里学到很多东西,这种滋养是潜移默化的,也是不可替代的。《童林传》一炮红遍鞍山城,靠的绝不是运气。《童林传》引来了滚滚财源——老天爷,每天都不下十块钱!那是个什么概念?跟现在月薪上万差不多。当地人送他一个响亮的绰号:“板凳头儿大王”。什么意思呢?全社会认可了单田芳,接纳了单田芳!二十一岁的单田芳已经在鞍山这座曲艺重镇稳稳当当地扎住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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