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 : 我不喜欢评奖,奖害了艺术

发布时间:2024-12-18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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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

现代人的成长,伴随着一系列祛魅。从阵痛中来,往清醒和自由里去。

陈丹青接受凤凰网采访时曾说,“我在30多岁就过了这一关,生命是毫无意义的,完全是偶然的,你所爱的那些事情,文学、绘画音乐,全都是骗局,只是让没有意义的人生过得有意思一些而已。”(「凤凰网文化开年对话」第1辑 )

那么,当人生迈入七十岁,陈丹青又将怎样坦率地还原那些宏大的、光鲜的事物?

2023年,《除非我们亲历》《目光与心事》《为什么我不是读书人》出版。三本书,分别收录了陈丹青为亡故师友写的纪念文章;跨越小说、戏剧、音乐、摄影还有素人的绘画的艺术评论;他所擅长的访谈、讲演,还有从事《局部》与木心美术馆工作以来的不少文案。

除了文字,表达也承载在声音里。音频节目"写作者说"新近面世。在第一季里,回观十年的表达及经历,陈丹青从“十年三书"出发,借由远行、写作、连环画、国产与欧美剧集等话题,谈论如何观看,怎样表达。 

不久前,南方周末对陈丹青进行了笔谈采访,笔谈以三本书为基础,涉及丰富的话题,带来更全方位的了解。

以下内容来自“南方周末”,理想国经授权转载,有删改

01 

南方周末:答问时,你说自己如果再开展览是“很傻的”,这里的“傻”指什么?自大或自恋吗?“现代人一画好画第一件事就是想办展览,办不了展览也要发到手机上给人看”,这也许是你说的那种“傻”? 

陈丹青:“傻”就是指“傻”,随便你怎么理解,但跟自大自恋没关系。二十多年前上海艺术杂志采访我,要我给艺术家一个定义,我就说:我们是婊子嘛。不是吗,苦心打扮好了,走出去站街,招呼,引人来——办展览就是这个意思。你们被艺术词语弄傻了,以为高尚其事。

七十年代参展倒是非常光荣,“为工农兵服务”。唱曲的,说相声的,翻筋斗弄杂耍的,都成了“艺术工作者”,可是侯宝林解放前就是天桥街边弄杂耍的,卓别林、麦当娜、迈克尔·杰克逊、伍迪·艾伦,十几岁出道时都是酒馆里说唱杂耍的。

改革开放以来慢慢正常了,有了市场。开幕式散了,艺术家悄悄着急的是卖了没有。我去纽约提早进了市场,很快明白展览是谋饭之道。

爱艺术的人都傻,你看有了自媒体,农民啊,草根啊,都弄滑稽搞笑短视频,演得投入极了,我天天刷到,非常感动。

南方周末:你用“好玩极了”形容齐白石,简直是很高的赞许,是不是有种心有戚戚的感觉? 

陈丹青:前天手机刷到一组齐白石书法,从六十多岁到九十岁,每个时期写幅字挂在门口,警告来买画——其实想蹭画——的人:介绍者不另酬谢,添个蝴蝶草虫,加多少大洋,不吃饭,不照相,等等等等。你要是看到,你说好玩不好玩?这组字幅活活照出今天国画买卖人的心肠嘴脸,我读了,才晓得八九十年前情形一模一样。

南方周末:“画画就是工匠的状态,像补衣服一样,一块补好再补另一块”,这一句太有意思了。 

陈丹青:是啊,就像补衣服。为什么觉得有意思呢,我说的是大实话。

南方周末:你经常强调不要带着先见去观看,尽可能自由地看,靠直觉去触及艺术。大屏幕手机或者短视频,从载体到形式都变了很多,那观看变了多少? 

陈丹青:我说过“天真地看”,没说“自由地看”。什么叫“自由地看”?艺术靠直觉,是真的,但你忽然把“观看”问题拉到大屏幕手机和短视频,“艺术”就得换个词:“图像”。

从本雅明所谓“独一无二”的原作时代,到批量生产的印刷品时代,再到随手可看的屏幕时代,观看方式确实深刻改变了——你在卢浮宫看《蒙娜丽莎》,在画册里看《蒙娜丽莎》,在手机上看《蒙娜丽莎》,会一样吗?倒是有点实现了“自由地看”,亦即:任意地看。有人会端坐在博物馆的某幅画前,目不转睛,一坐几小时,如今有谁会对着手机上的经典艺术高清图凝神观看吗?这样子凝神的人(俗话叫做“走心”)仍然有,但一定在少下去。

我不想说“任意观看”是灾难性的,但这种观看一定不再专注。手机屏幕对“凝神专注”具有瓦解性功能。没有人能抵御手机刷屏的诱惑(我也是),久之,你停留在任何图像(包括文字、文章)的注意力,以秒数计算,而你记忆下载的图像记忆,却是成级数增加。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将会带来什么。人类会迅速适应新的媒介,然后被媒介塑造,观看方式,创造行为,都会跟着改变。你很难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仅就感知方式说,我们绝对不再是五十年前、一百年前的人类了。

02  

南方周末:“小说诞生的那天,孤独的人诞生”是令你喜欢的一句话,你又在那次访谈中接着谈欧美小说。那么,中国的小说也适用这句话吗? 

陈丹青:这话是本雅明书里看来的,我一想,对啊,角落里捧本书看,不就是孤独吗?多开心的孤独。巫鸿回忆他少年时,说他有一阵全北京找独自待着的地方,那也是他密集读书的时期。

少年人都这样,我们没有任何今天的媒介,弄到宝贝书,头一件事:先躲起来。

明清出现我们现在追认的“小说”:《牡丹亭》《金瓶梅》《红楼梦》等等——胡适曾引西方观点,说《红楼梦》不算小说——比西方早,不少言情小说是禁书,富家子不让碰,应该也是躲起来读吧,那时没图书馆,不太可能姊妹淘拥一块儿读。有的孩子读后就病倒了,自杀了。在只有小说的时代,小说是个深渊,像口井,人往里跳,都是独自个儿,你听说过集体跳井的吗?

南方周末:另一场演讲中,你提到了很多世界名著。它们给你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印象深刻的还有大家处理美国画报的细节,所有这些书和知识,应当都让你对外面的世界更感兴趣。 

陈丹青:那时人闲,打发时间的最佳选择是读小说。那时没有“外面世界”“涨知识”这些词,就一群混小子站弄堂口聊福尔摩斯,聊《基督山恩仇记》,你能想象吗?

我偷的第一本书是《牛虻》,夏天,穿着背心。小学图书馆被红卫兵封了,撕去封条,蛰进去,脱了背心包起书,赤膊走出校门(那一刻心跳得厉害),一过街就狂奔,狂喜。

除非你也偷过,不然你不知道得手有多愉快,不管是一本书还是一只西红柿。从没想过“世界名著”给了什么影响。小时候做的一切事大概都有“影响”吧,回家横在床上读,根本不知道“牛虻”是意大利人,“神父”又是哪种人。

南方周末:在《呐喊》和《彷徨》的序言里面,你写了一句:“头一回读到对尸体的描述,害怕,但被吸引。”可以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还有那种“吸引”吗? 

陈丹青:弄堂里有人死了,殡仪馆来车运尸,我跟别的小孩挤过去看,非常害怕,意识到我有一天也会死。结果在鲁迅的《孤独者》里读到他的朋友魏连殳死了,躺棺材里,一身殡殓的衣冠,写得那么冷静。我暗暗惊怵,但“被吸引”。你知道,让你害怕的事一定会吸引你。

南方周末:还有一句,“中年后,我童年在弄堂里玩耍的穷朋友也如闰土般毕恭毕敬,起身迎我”,这个细节与闰土背后都是人的际遇和外界规训。 

陈丹青:是的。鲁迅抓住的瞬间,都是,怎么说呢——你立刻看到那一瞬,而且明白了——但无话可说。

03  

南方周末:鲁迅其实也是一个很城市的人,留过洋,近几年出的书讲他怎么看电影。这一面似乎越来越多为人看到。他对日常生活的态度会影响你吗? 

陈丹青:鲁迅“很城市”,为什么?可以深究。五四人全是乡镇出生。胡适安徽绩溪人,鲁迅、蔡元培浙江绍兴人,我读过蒋廷黻、陶希圣、高宗武、吴国桢、齐白石、胡兰成、王鼎钧的回忆录,都是从小时候的乡村记忆写起。那时的乡村不是现在的农村,千年科考,秀才,士子,是从村子里走出来。

我看过一部九十年代连续剧,清末故事。慈禧下令取消科考的消息传到乡里,苦读的青年倒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嚎哭。

蒋廷黻留学美国,回来受聘清华,建立了现代历史教学,后来被老蒋请去政府,任驻英大使、驻苏大使。你说他“很城市”吗?这些民国人物的照片,一身西装,儒雅淡定。

鲁迅爱看电影,是他对新媒介的敏感,我几次写到过,似乎没人注意他这种敏感。我是草根出身,“日常生活”怎么会受他老人家影响呢?我到纽约后才知道世界上有打出租这回事,鲁迅,三十年代常带着妻儿,叫辆车,去看电影,看完了,就买冰淇淋吃。

小时候家里穷归穷,冰淇淋我倒是吃过的。爹妈给我和弟弟一人买一块,自己舍不得花钱,远远看我俩吃。

04  

南方周末:1983年新认识的木心带给你《色,戒》,这部分很有意思。“我清楚地知道,他抱着简单的一念:绝不和大家混在一起。”说起来鲁迅在日本就是这样,跑去仙台过孤单的生活。 

陈丹青:另一种人格是:绝对不能落单,必须和大家一起混。

南方周末:印象里你是爱护青年人的。有时着急,有时苦口婆心,说了一遍又一遍。比如,希望适度珍惜“无知”,大概是说不要汲汲于马上就能用的学问。还一直强调艺术的平等性,讲不要自卑。

陈丹青:是媒体把事情弄成这样,怂恿满座青年问我应该如何如何。我居然就回应了——“关爱青年”,“苦口婆心”,谈论人生哲理,煮鸡汤,是我年轻时厌恶的教训和劝导。如果你认为我“爱护青年”,我很失败。

我有时其实在轻微地骂青年:许多问题太没出息。

南方周末:代际不同,读者眼中的鲁迅就很不一样,但同样想求助,从鲁迅的文章中求得帮助,理解自身的处境。

陈丹青:当年神化他,后来批判他,现在又有点明白过来……是周期性的幼稚。杜尚说起艺术家,说是“每过二三十年,人们会自动为某个艺术家平反”。换句话说,人会周期性讨厌或遗忘某个名字。

时间是有作用的,但时间一声不响。

南方周末:《繁花》之外,你最近在看什么剧?这些作品为什么吸引你?在平遥电影展发现了喜欢的“小众”电影吗? 

陈丹青:平遥电影展的小众电影,多半来自穷国小国,导演多半在法国混过,节奏多半很慢,看时,觉得很牛,看完,好像不剩下多少滋味。蒙古来了一部,讲少男少女,很好,清新,我们小组很兴奋,几乎要评首奖。结果最后一部长得要命,越南青年拍的,有几段弄得出神了,我们只好蔫了,给了首奖。第二名好像给了蒙古姑娘。(注:两部影片是范天安执导的《金色茧房》和拉娃杜拉木·普雷夫-奥其尔执导的《风之城》,分别获得“罗伯托·罗西里尼荣誉最佳影片”和“罗伯托·罗西里尼荣誉最佳导演”。)

我不喜欢评奖,奖害了艺术,古人没有“奖”。达芬奇从没得过奖。

电影时代过去了。小众电影更是过去了,但仍然有很多轴人去拍。

南方周末:高仓健送给你手表那一幕印象特别深刻,恰恰与你“超过四十年不戴手表”有鲜明的比较。是否可以再多说说对他的印象?或者角色,或者真人。

陈丹青:我文章里藏的意思,不被注意:全篇在讲一个演员和他的荧幕角色的错位。没错,高仓正是电影里那个“人”,可是他站你面前,和你说话,完全不是电影里那个角色。

所有演员都这样,演员是最不被了解,因此,不被尊重的人。越是好电影,越是骗取观众,观众只认那个角色,想看死他(她)们。作为人,演员在私下希望你把他(她)当做他(她),忘掉电影里那个角色。但不可能了。这是演员的命。

我无法多说高仓印象,除非你也站在他跟前。我将他当做“人”,描述了他,于是有读者引起反感,认为我“居高临下”,拿他显摆。这反感是对的:我不应该在文字中让他变回高仓本人,而是为读者继续描述那个伟大的明星。

南方周末:你写到木心目睹自己十九岁的照片时哭了,令人感动,现在你经常想起他吗?

陈丹青:随时想起。这种想念是没希望的。

南方周末:文章里有“我老了,快七十岁了,我得为自己着想”这句,我不知道七十岁是怎样的,“着想”现在有落实吗?视力的变化,对画家的影响是不是格外明显?

陈丹青:别着急。有一天你会知道“七十岁是怎样的”。所谓“着想”,就是多留时间给自己。有件事很确定:再过五年十年,我会非常羡慕我曾经七十岁,就像如今简直不能想象我曾年轻到只有六十岁——但“我老了”这句话,很讨厌,我得戒掉。

南方周末:最初读到你七十岁,确实惊讶。最近一次类似惊讶是看到濮存昕先生七十岁,他应该比你年长十几天。

陈丹青:是的,我和濮哥同龄。我在央美的老师林岗先生快要一百岁了。我在手机录像里向他祝寿,他坐轮椅上一动不动,鼻孔横着插管,显然不认识谁在对他说话。这是一种境界,就像婴儿。

南方周末:那句“手机里划到近年去世的老者,倘有图像,我总爱细看他们幼年的模样”,非常有感触。身边的人、同龄的人越来越多离去,会带给你怎样的感受?猜想一定不是单薄的、关于生与死的感慨。

陈丹青:故人相继离去,感受不一样,要看走掉的人和你的关系,还看他走掉时,你在不在旁边。

你肯定每天刷到俄乌冲突和以哈战争的短视频。无人机看下去,人很小,一道白烟炸开,人就不动了——那是一个人啊——几秒钟后,你开始看别的短视频,随即忘掉了那个人。

准确地说,那是手机屏幕的一个斑点。

我遇到感兴趣的人,看着那张脸,都会想看看到他(她)们小时候的照片——咦!这就是你啊!

南方周末:万玛才旦导演去世,即便我们没有交往的人都觉得震惊。你听到消息时是怎样的情景?

陈丹青:没办法说。现在得知好消息坏消息,都是醒来打开手机。只要你没去葬礼,没见最后一面——也就是确认他变成尸体——你想起这个人,他还活着,但第二个念头提醒你:他死了。

我在等万玛最后完成的电影,黄轩主演(注:电影名为《陌生人》,尚未发布上映消息)。那时他会在电影屏幕上活回来,同时,我一边看一边会想:万玛没有了。

图片图源《气球》

05  

南方周末:你说自己“世故”,很勇敢,“世故”好像是众人最不愿意承认的性格之一。

陈丹青:我说自己“世故”,是因为懂点世故。所谓世故,就是别以为你比别人聪明,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的花招。我是题目反着做:谁若否认自己世故,那还嫩,还不够世故。

这句话被弄坏了。世故的第一要义是礼貌,尊重。我很怕遇到不世故的人。

南方周末:你可以谈谈日常的工作安排吗?

陈丹青:我没计划:我怎么知道你要采访呢,你们闯入我的日常,然后安排我,好在我随时能坐下工作,写,画画,做事情。工作会自行安排我。

南方周末:“我平时瞧着凶巴巴”……是你自己想到,还是别人说的?看到“凶巴巴”这个词有点想笑,很幽默。

陈丹青:常有记者怕我,说我凶——我想那是长相的问题,我绷着脸,其实正在转着什么滑稽好笑的念头——十分钟后他(她)们会说:陈老师,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挺和善的。

南方周末:你从前为关公“牵出就刑”、为高尔基《我的大学》等等很多事情落泪,书里写到若干处落泪,想来你是十分敏感的人。

陈丹青:不会吧,我愿意相信每个人都敏感的。即使是一条狗,一只猫,你看它的脸就知道它难受了,伤心了。可惜畜生没语言,不然一条狗采访另一条,肯定有许多伤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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