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魏连殳:一个积极的悲观主义者,鲁迅精神自我的外化
文/玄鸟歌唱
《孤独者》是鲁迅《彷徨》里的一篇小说,在收入《彷徨》之前没有发表过,这也是《彷徨》里唯一一篇从未公开发表过的小说。在《孤独者》里,主人公魏连殳是一个在不断追寻自我却又不断否定自我,处于一种飘摇不定状态中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以逃避的方式活在自己亲手造就的“独头茧”中品味孤独,最终以“自戕式”的“复仇”向社会作绝望的反抗。
著名的鲁迅研究专家钱理群认为,这篇《孤独者》(包括《在酒楼上》和《伤逝》)是最具有鲁迅气氛的小说。所谓“鲁迅气氛”,在钱理群看来,“主要是指鲁迅的精神气质在小说里的投射。”而我认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鲁迅写魏连殳,其实就是在写自己。鲁迅借写魏连殳写出了自己内心深处不能为外人道的隐秘伤痛。
下文将从创作背景、人物思想、人物遭遇以及人物复仇等方面来揭开这篇小说的秘密,阐述一下魏连殳和鲁迅特别的关系。
一、从创作背景看,小说是鲁迅苦闷迷茫下的产物,魏连殳就是鲁迅的精神自我
《孤独者》写于1925年10月17日,正值“五四”运动落潮。这段时间鲁迅十分苦闷,自己说“颓唐得很”。1923年7月鲁迅与周作人兄弟失和,搬出了八道湾居所,受此事影响,鲁迅的健康恶化,肺病复发,数月方愈。1925年因支持北京女子师大学潮而遭到反动派打压和围攻,段祺瑞执政府解除了他在教育部的职务。兄弟的交恶、疾病的折磨以及生存的艰难,使他陷入深深的困惑和苦闷之中。
更令鲁迅感到苦闷的是,他曾帮助和提携的青年,或出于自我保护,或出于私利,有的与鲁迅冷淡疏远,有的则站在了对立面与其为敌。这一切使鲁迅变得更加迷茫、孤独和绝望,对生存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这篇作品是他用文学的方式对人生困境和出路的追问。他追问的方式是将自己的矛盾思想分别赋予小说中的人物身上,用人物当作自己思想的代言人,表达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孤独者”这个标题的拟定也暗示了鲁迅在写这篇小说时候的心境,毕竟他十分重视兄弟情谊,想当年是他把两个弟弟带到日本留学,回国后买了院子,把一大家人都接过来一起生活,现在却因为某些难以启齿的原因导致兄弟失和,实在痛心;曾经认为是中国未来希望的青年们,如今也离他而去;加上生活的艰难,深感“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孤独。
于是他塑造了一个“孤独者”的形象——魏连殳,用魏连殳作为自己的精神代言人,魏连殳的很多想法和做法,都是鲁迅有过的或者曾经有过的想法和做法。
二、俯首甘为孺子牛:在对儿童的热爱和对青年的提携方面,魏连殳就是鲁迅
1.“孤独者”魏连殳对待儿童的热爱和鲁迅的儿童本位主义
(1)魏连殳对儿童的热爱
《孤独者》中的魏连殳虽然对谁都是冷冷的,好像没有感情的样子,但是唯独对于儿童和那些颓废的自称为“零余者”的青年们,没有免疫力,总是无条件顺从,甚至有点谄媚,颇有点鲁迅那种“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特点。房主的孩子们,总是相互争吵、打翻碗碟,还会来硬讨点心,令人十分生厌。但是魏连殳一见到这些青年和儿童,立刻抛开冷冷的表情,甚至把他们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可是他越是喜欢他们,他们越是不搭理他。小说中曾这样写道:
有一次“我”去魏连殳的居所找他,和他正在喝酒,只见他侧耳一听,便抓起一把花生米,出去了。门外是大笑嚷的声音。但他一出去,孩子们的声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还追上去,说些话,却不听得有回答。他也就阴影似的悄悄地回来,仍将一把花生米放在纸包里。“连我的东西也不要吃了。”他低声,嘲笑似的说。
后来“我”和魏连殳就此进行了一场辩论,这场辩论很像是鲁迅内心深处的自我辩论。针对我认为孩子们本身就有“坏根苗”的论断,魏连殳说:“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
(2)儿童本位主义者鲁迅
魏连殳认为儿童都是好的、天真的,是未来,是希望,这和鲁迅的观点是一致的。鲁迅一直认可儿童本位的教育思想,在八道湾居住的时候,鲁迅那时并无子女,周作人和周建人都有子女,鲁迅十分钟爱他的侄子们,视同自己的所出。
鲁迅曾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说:“……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这便是他的儿童教育的意见。他对于侄儿们的希望很大,很想为他们创造出一个最适宜于发育的环境,所谓“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可惜的是,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并不领情,曾经是周氏兄弟学生的俞芳也曾回忆说,朱安夫人曾“很气愤地”向人说过:“她(羽太信子)大声告诫她的孩子们,不要亲近我们,不要去找这两个‘孤老头’,不要吃他们的东西,让这两个‘孤老头’冷清死。”受到这样的告诫,孩子们便不敢再吃鲁迅给的食物了。
这和魏连殳给房主孩子们吃食被拒绝何其相似!而魏连殳和“我”的争论,则表明,鲁迅完全知道他的侄子们不敢吃鲁迅给的食物是因为“环境教坏”的原因,他知道孩子一切的行为都是羽太信子交代的。
2. “孤独者”魏连殳对失意青年的提携和鲁迅对青年的充满希望
(1)魏连殳提携失意青年
在魏连殳的居所,“我”常可以看到那些“不幸的青年”或“零余者”,“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皱着眉头吸烟”。其实“我”之所以和魏连殳可以有交集,也是因为“我”当时失业了。听人说,他虽然看起来冷冷的,但很亲近失意的人。之后便经常会面,熟悉起来。
但后来魏连殳困顿了,那些先前曾经常常围绕着魏连殳的忧郁而慷慨的青年、怀才不遇的奇士们的,现在却见得很闲静,再也不来找他了。
(2)鲁迅对青年寄予希望
魏连殳的行为和鲁迅曾经的行为如出一辙。
唐弢先生写的回忆鲁迅的文章《琐忆》曾记录到鲁迅对青年的帮助无微不至,有时甚至有点过度。鲁迅对此解释说:
“进化论牵制过我,但也有过帮助。那个时候,它使我相信进步,相信未来,要求变革和战斗。这一点终归是好的。……我懂得青年也会变猴子,变虫豸,这是后来的事情。……我还是要多做些事情。只要我努力,他们变猴子和虫豸的机会总可以少一些,而且是应该少一些。”
唐弢《琐忆》中鲁迅的这个回答,似乎可以略微解释魏连殳对待青年的态度。那时的魏连殳(其实是鲁迅)在对待青年的态度上还不够明朗,可以看出还在摸索中,甚至有点困惑,因此将这份困惑隐隐写到了他的小说里。当然,后来他明白他竟是被进化论牵制的,并且有了更加明确而有效的方式去对待青年,例如对唐弢的关爱。
三、遭遇惊人的相似:房屋被霸占,亲情的瓦解
1.魏连殳寒石山的房屋被堂兄弟霸占
魏连殳的祖母去世之后,魏连殳就把家里的东西赠给了照顾祖母的女工,房子也借给她无限期居住下去。但是那些本家兄弟,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赶走女工,想要霸占房子。
第一次是在祖母的葬礼上,魏连殳因为太伤心号咷不止,那些本家兄弟上来劝慰的时候,就劝他放弃那间屋子;后来一个堂兄弟又来到他在S城的居所,想把自己的孩子过继给魏连殳。
“呵!过继给你?”我不禁惊叫了,“你不是还没有娶亲么?”“他们知道我不娶的了。但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其实是要过继给我那一间寒石山的破屋子。……他们父子的一生的事业是在逐出那一个借住着的老女工。
最后魏连殳死了,他们终于得逞了。
2.鲁迅八道湾的大院子被弟弟一家霸占
在现实中,鲁迅的房子也曾被霸占。这就是兄弟失和那次事件造成的。1924年6月11日的鲁迅日记曾记录一幕:
“……下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后取书、器而出。”
具体鲁迅和周作人为什么失和目前还是一个谜,但是看过几本鲁迅传记,上面都记录过这件事:当时在八道湾的院子里,是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在当家,鲁迅当时挣的钱也都交给她来支配。当时鲁迅是坐着黄包车把钱拿回家来,而羽太信子则是坐着汽车把钱花出去。而羽太信子又喜欢买日本货,所以鲁迅的工资经常还没到月末就被她花光了。鲁迅有一次曾提醒她花钱的时候注意一下计划,貌似就惹怒了羽太信子。她本身就对鲁迅和朱安不满,于是便和周作人说了什么,周作人便登报和鲁迅断绝了兄弟关系。鲁迅好友许寿裳在他怀念鲁迅的文章中曾写道:
“作人的妻羽太信子是有歇斯台里性的。她对于鲁迅,外貌恭顺,内怀忮忌。作人则心地糊涂,轻听妇人之言,不加体察。……从此两人不和,成为参商,一变从前‘兄弟怡怡’的情态。”
鲁迅曾在他的杂文选集《俟堂专文杂集》中署名宴之敖,后来写的一篇《铸剑》中复仇者“黑的人”鲁迅也命名为“宴之敖”。许广平说鲁迅曾对这个笔名进行了解释:“‘宴’从门(家),从日,从女;‘敖’从出,从放,也就是说‘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周作人夫妻霸占了他的房子,把他赶出了八道湾大院子。
鲁迅对两个弟弟好那是有名的,好友们都知道。当初买八道湾的房子,就是因为地方大,两个弟弟的孩子可以在里面撒欢;如今这番结果,实在令人唏嘘。
3.令人心酸的小细节,曾经的兄弟情谊
《孤独者》中有一个细节,就是房主的孙子三良发了红斑痧,魏连殳竟急得“他脸上的黑气愈见其黑了”,不料那病是轻的,于是后来这事儿还被孩子的祖母传作笑柄。现实中,1917年,鲁迅和周作人还同住在绍兴会馆的时候,北平正流行着传染病猩红热。周作人忽然发高热了。鲁迅急坏了,愁眉不展、四处借钱,给周作人看病。后经德国医师狄普耳诊断,才知道不过是出疹子,于是他第二天看到许寿裳,便精神焕然地笑着对他说:“起孟(周作人)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疹子,倘若母亲在此,不会使我这样着急了。”
兄弟情在鲁迅心目中是很重要的,这次兄弟失和在他心目中造成的创伤是深刻的,因此他会感觉到无比的孤独,但这份孤独又是不足为外人道者,有一些委屈也是说不出的,只能通过小说的方式来隐晦地表达。许寿裳曾回忆说:“鲁迅毕竟是伟大的,他受了种种的诬蔑委屈,搬出了八道湾住宅,又生了一场病,而对于作人和信子的事,日记上却一字不提。”
四、精神胜利法:魏连殳的复仇是鲁迅的假想
魏连殳最终走投无路了,他放弃了自我,他失败了,但是又“胜利”了。失败是他背叛了自己,背离了初心;“胜利”是他复仇成功,他用当初他最为鄙视和不屑的方式完成了复仇的行为。魏连殳写给“申飞”(即文中的“我”)的信,真是字字泣血,信中魏连殳不断自我追问活着的意义,追问生命的价值。从某种程度上说,魏连殳的这封信是理解这篇小说的钥匙。
说起“申飞”,这个名字曾是鲁迅的笔名,而申飞这个人物在文中也是起到了一个串联的作用,鲁迅利用他来叙述魏连殳的故事。比如第一次的魏连殳的肖像就来自“我”的观察:“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这完全就是鲁迅的自画像!
在信中,魏连殳说,先前还有人愿意他活几天,自己也想活几天的时候,他活不下去;现在没人需要他的了,他要好好活了,为了那些不愿意他活下去的人而活。意思是他要复仇了。他也真的复仇了,他投靠了军阀杜师长,做了他的顾问,他也可以耀武扬威了,开始向那些对不起他的人、瞧不起他的人复仇。
鲁迅刚开始是为了那些需要他的人而奋斗的,买了大院子,把一家人都接来居住,希望把所有人照顾好,可是最终被霸占了院子,自己被狼狈地逐出家门;他曾如此寄希望于新青年,可是这些青年们在最终还是背弃了他。据说在当时鲁迅的确有一个类似于“杜师长”的人可以投奔,但是他没有做。他采用阿Q的精神胜利法,他让“魏连殳”去做了。魏连殳叫房东老太太“老东西”,大良二良向他索要东西的时候,就让他们学狗叫或者磕头,魏连殳做哪些平时他不屑于做的事情,欺负劳动者,蔑视平民。可是很奇怪,那些原本不愿意理他的孩子,他这样不尊重他们,反而他们倒愿意跟他玩。让学狗叫就学狗叫,让磕响头就磕响头。这真是奇怪的现象。
毕竟是精神胜利法,毕竟是假想的复仇,因此魏连殳必须要死。他死了,便结束了复仇。因此在最后,“我”的心地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写在最后
魏连殳是一个彻底的孤独者,是鲁迅精神的一个外化,是鲁迅那段时间苦闷、绝望情绪的一个隐晦的表达。有些委屈不能说出,连日记中也不能写,但是情绪总要宣泄,否则人会受不了的。鲁迅便通过创造出这一个人物,将内心深处那些记忆和想法,重新组织起来,达到一种情绪上的文学表达。
毕竟是自己的故事,虽然有点“真事隐去”的感觉,但依然可以看出当初的心境,于是没有公开发表。直到《彷徨》结集出版,《孤独者》才得以被读者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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